文学织梦(从维熙文集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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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创作悟语(8)

但是,我们在回顾这三年多文学创作概况时,也不能不看到确实有一些游离生活土壤的东西,在文苑破土而出。比如:在中美建交、中日建交后出现的国际题材的作品(电影尤其突出),尽管使人眼花缭乱,但生活的依据在哪里?严谨的现实主义和猎奇出新、追求时髦是格格不入的,因为那不是依存于大地的艺术,而是作者头脑中的仙台琼阁。虽然,这些天上的文学,由于新奇,可能赢得一些廉价的喝彩声,但离我们国家的土地毕竟遥远。一个工人看了某部“恋”字片之后说:“中国谁有资格到庐山去谈恋爱?我脱了工服只有一裤一褂,电影中的人物,却换了二十多套奇装异服。那不是人间发生的事,是天上发生的故事!”这位工人的话说得虽然尖刻了一点,但不能不说是对背离生活真实的作品的严肃批评。

这不禁使我想起在50年代,我去北大荒深入生活时看见过的一种怪草。这种草呈深绿色,一丛丛像个圆球,北大荒人称它为“吊球儿草”。冠以这个名称,是因为它有不依靠土壤生存的特性。当地人把它根朝上吊在墙壁上,或系在铅丝上,供人欣赏。我初到北大荒时,看见这种离开土壤亦能生存的怪草,确实感到新奇,但看惯了之后,不但新鲜感消失了,而且发现它有一个致命的缺陷——短命!

依靠土壤生存的花草,虽然一到寒冬也要枯萎,但来年春风一度,马上挺直了翠绿的身腰,而这种脱离土壤的“吊球儿草”,虽然使人惊奇于一时,却属于红颜薄命的草种,一旦枯黄,就小命夭折了。

为什么?因为它根子没有扎在深厚的土壤之中,它的枝蔓离开了坚实的土地。因此,这种“吊球儿草”,乍看起来,虽然炫人眼目,实不可取。可是我们花团锦簇的文苑中,近几年来确有这样的怪草滋生,它吸引一些习作者离开生活的土壤,去猎“奇”追“新”。前些天,我接到山西长治一个机械厂青年工人寄给我的一篇小说,他文笔干净,有一定的文字功力,但他不是描写他熟悉的工人生活,而是写了一对在广州交易会邂逅的中日青年相爱的故事。我们并不排除生活中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但我不理解的是:一个在生活中滚的工人作者,为什么偏偏抛开了熟悉的生活,而去写自己不理解的东西呢?这种背离现实主义、追求时尚的倾向影响着一部分文学青年。因此,我函复这个青年工人说:“你追求的虚无缥缈的超国界的爱,像是海市蜃楼,虽然看起来五光十色,实际上它不过是太阳和空气中的尘埃折光反射而已,你还是从幻觉世界,回到现实生活中来吧!”

也许,这是泼向这位青年头上的一盆冷水,但冷水有时也能使人头脑清醒。我想:为什么有些文学青年,不写自己熟悉的生活,而去制造一些游离现实生活的作品呢?这和这几年我们的文艺实践强调生活的第一性不够不可分割。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是多种多样的,在小说、诗歌、戏剧、电影领域,都有新的探索。但是生活先行,文艺后发——存在决定意识,生活决定文艺,文艺又反过来给生活以影响——这一唯物主义的反映论、认识论,则是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铁的规律。干预生活的作品也好,干预心灵的作品也好;喜剧也好,悲剧也好;歌颂也好,暴露也好,概莫能外。

因此我感到,引导文学青年正确认识文学与生活、创作与生活的关系,是非常必要的。

文学与生活的关系

那么,文学与生活,体现在创作上究竟有些什么关系呢?根据我个人的创作实践体会,至少有三种十分明确的关系。一叫依存的关系;二叫筛选的关系;三叫镜子的关系。

一、依存关系

生活好比一条浩瀚的大河,作家不过是这条大河里的鱼儿,生活的大河枯竭了,鱼儿也就没有了游水的本领。因此,我认为创作和生活是鱼儿和水的依存关系。

近两三年来,我不断接到青年朋友的来信,要求我讲讲“高产”的窍门。一个发表过几篇小说的青年作者来信,把我叫作一口“高产井”,说我的创作正处在“井喷”时期。青年朋友们的赞誉,虽有偏颇过激之处,但他们的心情,我很理解——他们也希望自己的创作高产。

我复信给这些青年朋友说,之所以产生井喷,是因为多年积蓄原油于地壳之下;没有近二十年的生活积累,就无油可喷。我在生活底层滚了这么多年头,从农业干到工业,从地下(矿山)干到地上;赶过马车,开过铣床;饱尝悲欢离合,历尽人世沧桑……这些生活的经历,都深藏在我额头一道一道的皱纹里。

1957年我被错划为右派之后,一下沉沦到社会的最底层。虽然受了点折磨,流了点汗水,但从创作这个角度上讲,对我却是最大的恩惠。它使我体验到一个作家正常深入生活难以感受到的生活。没有长期的底层生活,我无论如何也写不出《大墙下的红玉兰》《泥泞》《第十个弹孔》等中篇小说——尽管这些作品,并非什么完美之作。

一个现实主义作家,总是表现他自己最熟悉的生活,而绝不舍本求末,抛开熟悉的生活,去做追风的柳絮。以我的中篇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而言,写的是劳改队的生活。这并非我有意在题材上猎奇追新,而是我自己生活脚步的回音。小说中的几个人物,都是有具体模特儿的。比如,劳改场场长路威这个人物,不是我坐到写字台前,他一下飞到稿纸上来了,他来自我的生活感受。记得那还是1961年夏天的事情,由于全国工业下马,我从塞外一个劳改铁矿,被转移到津北一个劳改农场。当时,我爱人早就来这个农场劳改了,我十分渴望能见她一面,但是按纪律规定,劳教分子没有权利探望亲人,因此,我无法向主管队长提出这一要求。

有一天早上,在列队集合出工之时,主管我们的刘队长——后来提升为场长——突然把我喊出队列。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个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归国复员后到劳改工作岗位上的大老粗,竟然有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他问我:“你想去看看你爱人吗?”

我当时愣了,半天才说:“想!”

“我早就看出这一问题来了。”他说。

“我没有流露过。”

“还用流露?”他咧嘴笑了,“都是人嘛,以心度心就能想到了。”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介绍信递给我,叮嘱我说:“我已经给她们女队打了电话,女队的队长们对你爱人很了解,她们同意你去看看她。”

我欣喜若狂,当即保证说:“我下午就能归队,队里可以放心!”

他又笑了:“为什么当天就回来?你在那儿可以过一夜。七月七,天上还有个‘天河配’,你和你爱人好好聚会一下。”

我整整褴褛的衣衫,刚要离场,他从背后又叫住了我,递给我一把他的雨伞:“天不保险,带上它。”

果然,我行至旷野时,大雨滂沱而落。那个农场属于黏土地带,黏泥粘掉了我的鞋子,我把鞋索性扒了下来,赤着脚板,向女劳教队的驻地进发。虽然,我下肢摔成了泥猴,但上身没淋一滴雨丝。我,带着三个大米面的窝头,当作饥荒年代的礼物带给她,在女劳教队和我爱人度过了一个酸甜苦辣兼而有之的夜晚——那是我们双双劳改之后第一次会见。

因此,当我构思《大墙下的红玉兰》时,这个场长的形象,一下跃到了我的面前。他是党的政策的化身,他是人道主义的化身;所以当小说中唯一的女孩子——探监来的周莉出场之后,路威不但对她十分照顾,亲自安排了她和高欣的会见,并在周莉头上支撑起一把保护伞。当章龙喜追查周莉时,路威亲自把她送到车站,保护这个纯洁的少女,躲避了危险的追捕……

试想,如果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路威这样的人物,没有对这一类型干部的观察与感受;只凭语言的功力,或所谓灵感的火花就写出路威来,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当然,艺术创作是要靠丰富的联想,但联想的依据,依然离不开生活。比如:我们看暴雨之前,天空中翻滚的乱云,有的云彩形状使你想起展翅翱翔的老鹰;有的云彩形状使你联想起大海中游弋的军舰;有的云彩形状使你联想起狞恶的骷髅……为什么能引起你对老鹰、军舰、骷髅的联想?因为你见过(直接或间接)老鹰、军舰、骷髅。一个婴儿,无论他是什么奇才,也不会引起这样的联想,因为老鹰、军舰、骷髅对他来说是陌生的——他可能只看过娘的奶头,因而无从产生各种联想。这里再一次显示了生活第一的无可争辩性:包括神话、童话、科学幻想小说,都只能是依据绚烂多姿的生活,进行遐想、生发、创作的结果,而不能游离土壤——生活。

为了说明文学创作和生活的依存关系,我不妨再举一个例证。《大墙下的红玉兰》中,我写了高欣和周莉这对灵魂光洁的年轻人。高欣被打入冤狱之后,从爱护周莉的心理状态出发,想从根本上断绝和周莉的来往;而周莉却偏偏冒着鹅毛大雪,千里迢迢去监狱探望高欣。我的用意无非是抨击那些世俗恶习,鞭挞那些“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卑污灵魂。但这个构思也是“一朝怀胎,十月分娩”的产儿,而非心血来潮、灵感显圣的飞来之笔。

因为在生活中我见过高欣和周莉那样的人物。远在1957年,我的一个朋友——青年画家,被错划为右派之后,许多亲戚都和他断绝了来往。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年轻的女画家,却对他紧追不舍。我的这位朋友,出于对她的深爱,极力摆脱这种追求,叫她择良木而栖;但她出于对他的深爱,竟在这个众叛亲离的时候,要求和他结婚。几经波折,顶住了重重压力,她终于和这个“右派”画家结合了。这是痛苦的结合,也是甜蜜的结合,他们在特定的环境显示了超脱世俗的叛逆性格。

我——曾经作为他的一个朋友,参加了他们奇特的婚礼。现场没有达官显贵,也没有喜糖和香烟,更没有彩礼和醇酒;只有七八个人,围坐在一家小巷深处的担担面馆的圆桌边,为他和她的结合祝贺。也许是那长长的担担面条儿,成了他们忠贞不渝的爱情象征吧,她为了他,像风暴中的一片树叶一样,被抛出了北京,下放到了遥远的边陲——青海。当我拿着笔想抨击那些薄情男女时,他和她的形象油然而生——这就是高欣和周莉的雏形。当然,为了形象更加丰满,人物更能拨动人的心弦,我把高欣和周莉写成了两个运动员,而不是画家。之所以这样移花接木,也是服务于情节的需要,因为在我的构思中,高欣要惩处劳改队的流氓,这需要充沛的体力,而一个画家则不可信了。

总之,路威也好,高欣、周莉也好,甚至反面人物章龙喜也好,他们都来自生活积累,来自沃土大地,而绝不是来自幻想中的天国。

由此可见,生活不但决定着作者所表现的题材,也决定着作者小说中的人物,甚至影响到语言、情节、风格。茹志鹃同志早年的《百合花》和《剪辑错了的故事》,从风格上讲,似乎不是出自同一作家的手笔。王蒙从《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到《蝴蝶》,李準从《不能走那一条路》到《芒果》,风格、语言和表现手法都有十分明显的差异。这除了作家有意去探索之外,明显地受到生活的影响和制约。因为十年动乱,已经打碎了50年代时的爽朗、透明的生活。生活变得复杂了,人变得复杂了,因此,不能不影响到作家的各个方面。高尔基说:“文学即人学。”作为以塑造出各种典型人物为中心任务的小说创作,在许多作家笔下产生明显的差异,则是非常自然的了。

以我自己的创作而言,又何以能逃脱生活的法则呢?50年代我追求作品清新的诗意美!二十多年后,我追求作品的严肃和深沉。风格的改变,绝非作家本身的主观产物,同样根据生活主轴的转动而变化。假如强使自己描写监狱受难者的小说,就范于50年代的格调,以保持创作风格上的统一,那就会作茧自缚、削足适履,而难以驾驭我所要表现的题材,难以写出我所要写的那些人物。

通过以上所述,不难看出文学创作依存于生活的种种表现。年轻的习作者,只有坚信这一规律,努力摆脱猎奇和追求时髦的不良影响,从熟悉的生活中挖掘题材,忠实于生活的本来面貌,并推动生活前进,才是一条扎扎实实的创作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