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织梦(从维熙文集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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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创作悟语(6)

【文学回眸】

【“帆”与“礁”——文学回眸之一】

时正冷暖交替之季节,“两个凡是”的阴影,还在困扰着刚刚解开裹脚布的中国文学。我获第二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的《远去的白帆》,便曾为此而留下屡屡触礁的文史纪录。首先是《十月》编辑部编辑,将其取走,然后以主编说“内容不宜发表”为由,将小说给我送来。之后是《人民文学》来家组稿,拿走《远去的白帆》后不久,又遭到其“不宜刊登”之厄运。其实,两个刊物的责任编辑对小说是一致看好的,认为这是一部散文诗体的作品;主编亦非在艺术上找出什么毛病,“不宜”二字当然是一种含糊用语,其内涵不外是不宜于当时的政治。还是《收获》更有文学眼光和超常胆识,拿走不久就发表了,来信中盛赞这部作品,充满历史唯物主义的求实和人道主义精神。

我之所以要在回首往事时,提及这部作品,实因小说之分娩,有过一段我终生难忘的历程:我在晋南的伍姓湖劳改农场改造灵肉之际,因劳改队中缺乏一个生产统计员,我被陈队长相中了,便扔下那把修理地球的铁锹,拿起皮尺和笔记本,每天负责丈量土地亩数、估算产量、折算用工,外带分配劳改队里的各项活儿。其中,我最大的愉快不在于逃离了繁重的体力劳动,而在于我独自有了一间砖砌的窑洞,有了独自生活的空间。特别使我高兴的是,我不仅有了笔,而且有了一摞一摞的各种报表用纸;出自对文学创作的饥渴,夜晚我插上窑洞的房门,开始了《远去的白帆》的初稿写作。《远去的白帆》的情节并不复杂,它只不过描写了在中国历史扭曲的年代,以北大西语系教师黄继忠为模特(平反后一度任北大西语系主任,现定居美国执教),描写他带进劳改队的儿子和劳改队里一个“扒窃犯”的故事。不消多说,文学追求真诚,势必与“三突出”撞车;当时,又正值“反击右倾翻案风”甚嚣尘上之时,文学描写美好的人性,必然冒抹杀“阶级斗争”的风险。黎明之前的历史五更之寒,是最难耐的时刻,就在这个窑洞里,我写出了《远去的白帆》初稿,然后将其锁入箱底。待到了80年代初期,我将其一摞手稿找出来,除纸页变黄之外,手稿还留下老鼠咬噬之痕迹。面对一堆残破薄纸,我很自豪,因为它证明我在肃杀的年代,没有因夜如磐石而使自我良知变成磨盘下的齑粉。正好相反,中国知识分子对民族的使命感,使自己知难而进,如果当时被“四人帮”爪牙发现这些手稿,即使不被杀头,也会以“反革命”之罪名,打进死牢。试想一下,到了80年代初期,已然历经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拨乱反正和理论务虚会,还历史本来真实面貌的实事求是,已然得到确立;小说手稿还使《十月》和《人民文学》主编心有余悸;如果在当时手稿被曝光,其作者命运可想而知。

小说在《收获》刊发之后,风波亦未消失。首先对小说发难的是一位“最可爱的人”——驻浙江义乌一位部队同志,他用打字稿上书中央,以毛主席著作中的片段,对比了小说描写是“刻毒攻击了无产阶级专政”,“以抽象人性取代了阶级性”;是继《苦恋》之后又一部攻击党和社会主义的大毒草。有关部门将此信复印了若干份,除寄往各大报刊之外,还寄给了我一份。我坦然处之,因为我写的是劳改队中的生活真实,连小说中那因环境异化而丧失了天鹅原来善良天性的两只美神,都是我亲自感悟、亲自接触过的,因而我无愧于天地良心。因而可以将其存入自己的文学档案,当作“历史存照”保留。此波未平,我又接到了江苏省劳改局一个领导同志的指责信函,此信没有乱扣铁帽,但对我提出一个问题。他说:“我在这个岗位上工作多年了,劳改政策不允许一个专政对象在服役时,带进去家属。而你的小说中,‘老右’黄鼎(即黄继忠化身)居然带进来自己的一个儿子,这是闭门造车,与劳改政策相悖的。”

因为这封信是探求真理的,我复信给这位领导同志说:“您谈及的是政策条文,我确信那些条文是真实的;但作为一个作家,更尊重生活的真实。作家不管条文里说的什么,而看实际上干了什么。我个人所在的一个监有万名囚徒的大劳改农场,北京大学的黄继忠,不仅带进了小说中写的一个孩子,他还把他所有孩子都带进了劳改农场。小说是浓缩的艺术,我只是将他们浓缩成了一个‘黄毛’(小说中孩子的姓名),不信,请你去北大西语系取证。”

说到底,还是时代向前进步了,不然的话,我的“帆”不仅仅是触“礁”;如果发生了历史大倒退,怕是我还要被关进劳改队的大墙和电网之中为囚的。我感到欣慰的是,历史没有回潮,小说还因触及社会底层严酷的生活真实,以及闪烁在艰难困顿生活中的人性美,而获得了第二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当时,文学评奖还比较纯净,没有现在文艺评奖时的“送礼”,以及在走后门中不择手段之类,因而作为文人无喜无悲,缘起心灵上没有欲求的阴影。

使自己在《远去的白帆》上留下疑问的,倒是那次授奖大会。当时,担任宣传工作的一位领导同志到会祝贺,他与几位获奖作家谈话时,特别点出了我的名字。

“维熙同志,你《远去的白帆》虽然写得不错,但在改革开放的年代,你能否换一换写作路数?”

我理解这位领导同志的意思,是让我投到现代生活中去。我性格直率,不无尊敬地与这位领导同志对话说:“我库存了二十年的底层生活与感情积累,让我抛弃这些库存,而重新进入另一个生活领域,是否……是否……那样干,我失去太多了。”

时隔两年,胡乔木同志读了我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雪落黄河静无声》之后,派秘书把一封给我的信送到北京作协,信里在肯定我的文学创作之同时,也委婉地提示我这一点。无论是那位领导同志还是乔木同志,其用心都是良苦的,我十分理解,但我觉得脱离了作家主体经历,而使作家成为一个新的主体的要求,不仅太高,而且有悖于文学创作规律。老诗人艾青曾留下两句使我难忘的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我写的作品固然大都是共和国的历史悲歌,正像老诗人诗章写的那样,没有深沉的爱,也就没有眼泪。这种爱或许比那种“喜鹊唱枝头”的作品,要更有历史责任感,更能富有反思精神。

如果把《远去的白帆》广义地看成文学之桅帆的话,涌浪和暗礁总是与帆之航程相伴相随的。有的不属于浪和礁,大自然气流变幻无常,但这正是铸造作家胆识和勇气的一种机缘。后来,我接到一封寄自北京大学西语系的信,写信者就是《远去的白帆》中人物原型黄继忠。他在信中谈及往昔时说:我们虽然没有谋面于劳改农场,但我从小说中看到你写的是我。朋友拿来一本《收获》,我一口气读完,掩卷之后,悲思很久。接黄来信不久,因偶然机会,与昔日为公安系统“老右”、当前在警官大学任教的邓成相遇,他说我的小说写得虽然精彩,但有一个极富有人道主义的细节被我忽略了:当时邓在劳改农场烧锅炉,为惜怜黄继忠带进劳改队的几个孩子,在严冬时节,他怕孩子们冻坏了,每每从锅炉里掏出来热炉渣,就用大铁锹铲着,端进孩子们居住的土屋中去。

我对邓成说:“你怎么不告诉我这些细节?”邓成反问我说:“你和老黄又没有在一个分场,谁知道你要写老黄带进来的孩子?”

我说:“他的事情,传到了‘西区’。我当时就有创作冲动,只是身在‘曹营’不在‘汉’,无法动笔罢了。听说孩子也跟随老右爸爸进劳改队来,我想起了我昔日在另一个劳改农场看见过的两只天鹅,经过主人豢养以及囚徒们拿天鹅取乐后,天鹅被异化了。我怕那两个孩子,天性中的纯洁,也会像天鹅一样……”

邓成说:“你说的是团河劳改农场,我也见过那两只天鹅,但没联想到那两个孩子。”

我说:“这大概就是作家这个行当的职业特征了,由一滴水联想到大海,由一片落叶而悲严冬之百花凋零。”大概是在1990年春,我再次接到黄继忠的一封来信。信不是来自北大西语系,而是寄自美国。他说他穿行了整个美国,身边带了我的几本小说集。他感到我的小说可以也应该写得更好一些。我完全同意他对我作品的批评。可是他不知道的是,一本写实的《走向混沌》——一本在文学低谷时期引起了轰动效应的回忆录,1990年居然被一个“作家”挑出来近百处“不应该”。

她说:“这儿不应该这么写!”

我说:“这是生活真实。”

她说:“真实是有阶级性的。”

我说:“我相信小平同志的实事求是。”

她说:“你是个党员。”

我说:“这本来就是我党性的最高表现。”

她说:“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我说:“不行,你免我的职好了。”

远在美利坚的黄继忠先生,对我小说提出的希望,无可挑剔之处,但他怕是忘记了昔日黄土地上的泥性了。每块泥土有每块泥土的个性,盐碱滩寸草不生,黏土地可捏泥人;要烧成景德镇的陶瓷,需要有景德镇的泥土。

帆说:我要去大海。

礁说:你绕开我走,不然你会沉船。

这就是“帆”与“礁”的生命本源……

1987年7月

【艺术悲情——文学回眸之二】

结束了二十年的劳改生涯之后,我曾经有过一次号啕大哭的经历。

古人有训:男儿有泪不轻弹。在劳改队中我自认为是个男子汉,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咸都尝过了,磐石般的重疴使我在长夜中独自愁吟,却没有流过眼泪。

1978年底,我在西安电影制片厂写电影剧本《第十个弹孔》之际,有一天放映厅里放映《魂断蓝桥》,电影导演艾水拉我进了放映厅。在年幼时,我曾看过这部影片,并没有能唤起我的什么感觉,只觉得男演员泰勒和女演员费雯丽都漂亮得惊人,因而走进放映厅时,我的心情平静如水。

但是剧终人散时,我已然泣不成声,只好低头掩面,匆匆离开现场。

艾水追了上来:“你怎么了?”

我无言以对。

“你不舒服?”

“嗯。”

他要拉我去制片厂医务室,我婉拒了,这时,他才发现了我脸上的泪痕。搞艺术的人都很敏感,他一下寻觅到了我落泪的缘由。他说:“演戏的人是疯子,看戏的人是傻子。特别是干我们这一行的,怎么还会陷到电影的情节中去呢!”

我依然沉默。直到他伴我走进制片厂招待所的小楼,我才如泄洪闸门被打开一样,失态地大哭了起来。

艾水在我身旁急得搓手,连连说道:“看你,看你,还经过大风大浪呢,感情竟然这么脆弱!”

是的!我当时梳理不清,我为何从挺拔的男子汉,一下子变成了林黛玉。要知道,当时我已是四十五岁的中年汉子,一部《魂断蓝桥》竟然使我失去理性而痴呆迷醉。中午,艾水为我从食堂买来饭菜,见我仍在面窗而立泪雨纷飞,便询问我说:“是不是你进劳改队之前有过分手的初恋?”

我摇摇头——我当真并无类似剧中的悲情。

“那又为了什么?”

我还是个哑巴,我的语言功能似乎都被这部电影给夺走了。当天中午我没能吃饭,艾水也陪我一块充当“绝食”的傻瓜。

而今,回首十五年前这幕戏外之戏,我似乎从中品味出了一点什么,可能因为我在无情的囚室内生活得太久了,《魂断蓝桥》展现出的人间真情,像横空出世的电闪雷鸣,一下子击中了我。我一时没有那么大的感情承受能力,便有了那一场悲恸的大哭。

从文学创作的角度讲,这不是悲而是喜,因为它使我麻木了的灵魂,在情感的霹雳震撼的瞬间,复归了一个作家的赤子童真!真正的艺术力量雄浑奇伟,它超越时空,它覆盖伦理,能使生者死,也能使死者生。

那一串串泪滴,标志着我历经二十年的冰雪之后,对艺术感悟的苏醒。因而每当听见《魂断蓝桥》中那支《友谊地久天长》的旋律时,我便回忆起那次的艺术悲情……

1993年7月18日于北京

【文学不是安琪儿——文学回眸之三】

文学的底蕴似炽烈的酒浆,它的火力既可以使作家忘我地投入,又可以使作家做出自戕性的付出。它不是幼儿园的乖孩子,感性常常挣脱理智的羁绊,明知可为而不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它显示出的,是烈酒般的不驯和醉酒后的痴迷……

1978年底,当我第一次离开西安电影制片厂,返回山西临汾地区文联,在西安火车站的候车室,我对与我同返临汾的地区文联头头说:“你等我一下,我去车站邮局一趟。”他扯住我的衣袖说:“算了,这篇作品对你来说,有一定的危险系数。你刚刚结束近二十年的劳改生活,何必去找这个麻烦呢!”头头全然是一番好意,在西影厂期间,他是我这部中篇小说的第一个读者。当时,他就关切地告诫过我:“中国除去有‘反特’的模式小说,还没有一部写劳改监狱生活的作品,特别是你在其中又涉及了敏感问题,万万不可去当这个祭坛上的带头羊。”

“我完全理解你对我的关心,可是我觉得不吐不快,还是让我把它寄给《收获》吧!”我不再等待他的回答,站起身来跑向对面的邮局。

他在背后呼喊了我两声。我则充耳不闻,如同被酒魔驱使一般,把这部描写监狱生活的小说,用挂号寄往了上海《收获》编辑部——它就是被后来文学评论界誉之为“大墙文学”开山之作——《大墙下的红玉兰》的一段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