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刍议“完美”与“残缺”
天上的月亮有圆有缺。当月圆时,有“花好月圆”之美词;当月残时,又有“一镰钩月”之雅说。笔者常想,如果地球上没有月残,而只有月圆,或只有月残,而无一轮圆月,那将失去多少风景?如果把这一美学概念,引申到振兴中华民族的宏观话题上,那就不仅仅是单纯的审美情趣问题,而是一个事关民族心态的大问题了。
几年前,一位台湾的摄影家要拍一幅圆明园的夜色写真,我只能选择月圆之夜陪他前往。但是到了圆明园之后,面对那断垣残壁的历史沧桑,我们忽然意识到圆月下的圆明园拍出来虽然好看,但不如一钩残月下的圆明园更富有含金量。因为我们面对的不是令人开心的风景,而是中国百年国耻。虽然这比在圆月下拍摄要艰难许多,最终他还是等到了乱云遮月——圆月被吞噬到只剩下一弯残月的更深时分,才重新开动了摄影机。
笔者所以要重温这段往事,实因重新修复圆明园与保留其历史原貎之争,既是关联到建筑的问题,又是超出了建筑学本身,关联到民族心态建筑的一个大问题。我国是个有着几千年历史文明的古国,珍惜历史的完美,是人之常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是如何面对历史残缺,并珍惜这种残缺,却始终是个没有解决好的大课题。重建圆明园的历史辉煌与反对重建圆明园之争,典型地反映出我们民族心灵上的顽疾。之所以这么说,是有充分依据的:本来圆明园是国耻的标本,留下这个活标本的原貎,使国人牢记“火烧圆明园”的悲凉往事,不仅符合历史真实,而且有利于民族发愤图强;但是偏偏有一些清史学者,难以割舍中华民族的“圆月情结”,慷慨激昂地反对保留历史残缺,倡导投入大量财力物力,再现圆明园昔日的风华。这里,姑且不说“克隆”出来的圆明园其本身就是赝品,就是再现圆明园的全部辉煌,也无助于中华民族的明天——正好相反,它将让子孙后代淡化国耻,并瓦解民族务实的心灵建筑。
为了说明问题,笔者仅以德国科学严谨之风与国人中假凤虚凰的心态做一个对比:在德国西部莱茵河和美因河的汇合口,有个科布伦茨小城,这儿曾经耸立着威廉大帝的雕像。威廉大帝为何许人也?他是将德意志统一成为一个国家的大帝,被德国人称为德意志之祖。人们为了缅怀他将东西南北中的日耳曼人缔造成一个强大的德国,在科布伦茨两条美丽河流的汇合口,铸成了一座崇高的青铜纪念碑,以纪念他的历史功绩。但是,当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尾声,苏联从德国西部强渡莱茵河、围歼希特勒军团时,一发炮弹不偏不斜,正好落在这尊青铜雕像上,从此这位德意志之祖策马张弓的肖像消失了。待我去那块圣地朝圣时,那儿只留下一座空空的墩台。当时正是深秋,墩台上飘满了黄色的落叶和白色的鸟粪,让每个来这儿的游者,无不感到凄切和悲凉。这是其一。其二,在德国柏林最热闹的裤裆大街,昔日曾经耸立着一座著名的尖顶教堂,苏联红军攻打柏林时,那座教堂的顶部正好被炮火自上而下地劈去了一半,多少年过去了,那教堂也没有重建和修复,赤裸地站在繁华的大街上,向世界展示着它的历史沧桑。对此,我曾以中国人的心态垂询过德国友人和德国民众,他们的回答几乎是一致的:我们必须精心地保存这些历史残缺,让子孙后代不忘德国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罪恶。
当年,德国是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罪魁祸首,还在千方百计地保留历史残缺;而我们在近代史中是被弱肉强食的民族,倒反而不惜花费重金,克隆往日的历史辉煌,这种南辕北辙的心态,距离究竟有多远?恐怕世界上还找不到一种量器,能丈量出这种距离。但是这两种思维模式,到底哪个更符合民族自强的内在逻辑?哪个更富有时代的前瞻性?哪个更能“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以德国今天的经济实力而论,不要说再建起一座青铜雕像,就是在科布伦茨再竖起十尊百尊威廉大帝的金像,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是他们知道那是遮盖民族的耻辱,是万万不能做的事情。难道我们这个不断被列强肢解和侵略的民族,就能遮盖自家之丑,重新修建圆明园(实质为“克隆”),来淡化昔日被列强瓜分的国耻?在前不久闭幕的党代会上,党中央明确提出“求真务实”和“以人为本”的治国理念,这更让笔者感到投入大量资金全面修建圆明园之举有待商榷。且不说我们还有几千万农村人口生活在贫困水平线上,就是有一天我们从发展中国家进入了全面富足的国家行列,我们也不能淡忘昔日之国耻。
中国有两句古话,似可当作此文的结论:
假凤虚凰者误国,卧薪尝胆者兴邦!
2009年11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