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长安遗梦
【A】
已然二十多个年头过去了,我无法忘却古都西安。那里留下我人鬼转换时的悲欢,回首起来犹如南柯一梦。
第一次去西安时,我还只能算是半个公民。山西老一代作家知道我浪迹山西,千方百计把我这个囚徒从濒临黄河的一个劳改单位弄了出来;因为我有在劳改煤矿挖过几年黑炭的历史,让我去西影写一个煤矿娘子军的剧本。我匆匆走访了大同一个井下的娘子军采煤队之后,便被西影召往西安,重新开始了封笔近二十年的文墨生涯。
那是我一段十分凄凉的岁月,因为此题材并不是我急于倾吐的东西——二十年的劳改生活,给予我满腹悲情,抛开我个人辗转于十几个劳改驿站“三死而未死”的传奇经历不说,始自1957年后的政治运动不断,到了“文化大革命”后期,中国的国民经济已然到了崩溃的边缘。我初到古都西安时,正值1978年,面对千疮百孔的中国,哪里会有吟唱颂歌的心情?写矿山娘子军是假,写大墙文学是真——我就是在西影完成中篇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收尾的。留在我记忆中的是,黄昏日落时的大雁塔,秦始皇那座高高的帝王坟茔;黄天厚土的古城围阁和点燃长城烽火台的古兵马俑……特别不能忘却的一笔是,在告别西安的火车站时,我匆匆跑进车站对面的邮局,把我劳改文学的首篇,掷进邮筒,寄往上海的《收获》。
当时十一届三中全会尚未召开,写这种东西是犯忌的——尽管今天重读《大墙下的红玉兰》,不仅算不了什么佳品,并明显留有50年代的文学胎记,可是却轰动了当时的新时期文苑,一段时期之内给我带来很大压力。某省劳改局上书中央称我为“从犯”,说小说意在“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大帽子真是吓死人了。至今,我也不知道在那五更寒天,我何以会产生孤注一掷的勇敢,而这一笔偏偏又留在西安,我想也许是一种文学的缘分吧,因而在西安留下的悲喜情缘,我终生难以忘怀。可以这么说,我在西安写完第一部大墙文学的最后一笔,并像标枪运动员似的奋臂一掷,是我的一次精神突围,让我从鬼界重返人寰。
这是我永生难忘的记忆之一。
【B】
第二次去西安,正处于乍暖还寒的时节。西安电影制片厂致函给我,言及他们想把我发表在《十月》上的中篇《第十个弹孔》搬上银幕,邀我迅速来厂。
这次虽然没有第一次来古都时的悲怆,但还是给我留下难以言语的感伤——那就是我丢在西安的一串串痴情的泪水。在写剧本期间,有一天西影小放映厅,回放经典电影《魂断蓝桥》。小时候,我曾看过这部影片,并没引起我的感情失控。历经了二十年劳改的我,按说应当变得更坚强。否!当天的我泪水横流,致使当时陪同我观看这部影片的导演艾水,在放映厅内不知所措。在放映厅内我流泪,回到住所我还泪落不止,悲情吞噬了我,让我连午饭都不想吃了。这可急坏了艾水。他询及我年轻时,是否有过类似《魂断蓝桥》刻骨铭心的情殇。我告诉他没有。他替我打来午餐,见我还在痴呆地垂泪不止,便一点主意也没有了,连连劝我说:
“你是作家,怎么不知道那是编出来的?”
我自知他说得在理,但仍然像着了魔似的泪垂脸腮。
“俗话说,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你今天怎么当起傻瓜来了?”他说,“我们不是也在编《第十个弹孔》的戏吗?我希望将来咱们的戏上演时,有你这号的痴情观众呢!”
这仍然没有让我停止流泪。事后,仔细回想我在西影的失态,似乎找到了一点能自圆其说的缘故:那就是在人鬼的交替变换中,《魂断蓝桥》的悲情,当真把我还原成了一个人。在劳改队除了我母亲去探视我时,我流过眼泪之外,我的泪腺已然失去了流泪的功能。鬼大概是没有眼泪的,当我还原成人时,便有了这次悲情的恸哭。当然,首先《魂断蓝桥》是个艺术精品,没有震撼心魄的艺术,我在西安是不会留下这个痴情之梦的。
真有意思。近读2000年《时代文学》第三期,上面有一篇莫言写我的文章,他说,1987年我和几个中国作家在德国法兰克福分手时(因我还要在德国停留并从那儿去法国和奥地利),现场突然响起《魂断蓝桥》的主题歌《一路平安》,当时我流下了不少的眼泪。事隔多年,我已然忘了这个细节,经莫言文章提示,我记起来当时我确实哭了。这么多年,我是很喜欢、又很害怕听这支曲子的,无论在哪儿听到这支曲子,我都会在精神上产生条件反射。这是不是西安遗梦的回光返照?如果没有在西影被《魂断蓝桥》的艺术真情击倒,我想我是不会在法兰克福落泪的。
所以,西安不仅是我人鬼转换的风水宝地,还是让我的艺术神经死而后生的丰腴沃土!
【C】
当然,古城西安也留给我一些十分美好的记忆。记得,在《第十个弹孔》开拍之后,艾水曾用一辆车子拉着我到处乱转,去参观陕西的文化古迹。我最难以忘却的是,有一天我和他一起去华清池洗温泉澡。
劳改多年的我,对洗浴是没有任何兴趣的。平日一身汗,下雨一身泥。收工回来找盆冷水,胡乱擦擦就行了,因而晚上监号里充满汗臭。可是他对我说:“不行,你不去也得去。那儿是杨贵妃洗过澡的地方。”
我被他拖上了车,直奔目的地。在车上他见我没有什么兴趣,便又开导我说:“唐诗里怎么形容杨贵妃来着?‘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一代绝色洗过澡的地方,你这个劳改犯,理应去开开荤嘛!”
我开玩笑地说:“她只喜欢黄巢之类的武将,不欢迎小小文人。”
“你可不能这么说。你和黄巢有共同点,那家伙谋过反;你不也有当过‘反革命’的历史吗?”
“人家可以千里走马送荔枝,我的马在哪儿?”
“这就是你小看自己了,你不是在田野里当过‘牛马’吗?”
我终于被他逗笑了:“好!让我与杨贵妃的香魂共浴一回,留个美好的记忆吧!也算没白来西安一趟。”
当时,华清池洗温泉澡的地方,是一块块光洁的大理石,分割成一个个小小圆池。我和艾水光腚,各下了一个池。我是不怕光腚的,在炎阳似火的夏天,在劳改队我有过裸身挖沟的经历,因而并无异常的感觉;我不能适应的是,脚下的石头太光溜了,使我踩惯了泥浆的脚板,常常趔趔趄趄地打滑。尽管我的脚步已经小心翼翼了,还是在池边上滑了一跤。还算幸运,没有摔倒整个身子,但是一条腿被硬硬的池边石头,划破了一层表皮。艾水慌了,忙爬过来搀扶我,并光腚俯下身子,查看我腿上的伤情。我说:“小事一桩,在劳改队磕磕碰碰的是家常便饭。”
他看见我没伤筋动骨,便也轻松了许多,对我开玩笑说:“你知道这是为啥吗?杨贵妃想留下你,不让你离开这儿!”
我说:“她要是香魂犹在,只会爱你不会爱我。”
“为什么?”他支棱起两只耳朵,“我在洗耳恭听!”
“我是劳改犯转世,而你是——”
他猛然打断了我的话,哈哈大笑道:“你低头看看,她‘吻’的是你的右腿,而不是左腿;这足以论证,杨贵妃喜欢你这个爱讲实话的‘右派’;不过由于她吻你心太急切了一点,咬破了一层皮。这是你身离苦海后的一大乐事。嘻嘻……”
说笑归说笑,我们穿好衣服后,艾水还是找到了华清池的医务人员,为我的右腿进行了消毒包扎。1979年至2000年,已然二十一个年头过去了,此情此景仍如昨日,使我永生难忘。至今,那条右腿在华清池留下的伤痕,还隐约可见,它是我在西安一段最为美好的记忆。
我怀念古都西安。因为它是我文学生命复苏时期,一个非同寻常的驿站。
2001年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