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感悟“忏悔”
【上】
镜子的功能,就是自照。老祖宗留下的“日三省吾身”,就是指自读自审而言。时下,每天对镜自描最多的要数“三陪”女了;那不是自读,而是为了卖笑、卖身。她们要描眉、画眼、涂唇……把假面人生当真戏演出。这不叫自读,而叫自卖。而真正自读的人,是那些对镜自照污痕的人。在文化人中,那是一种令人起敬的人文美德。
我记忆最为深刻的是,历史新时期时的第四次文代会,周扬居然在大会讲坛上,当着全体与会代表,向萧军不应该承受的苦难,表示他作为当时文化官员难以推脱的责任,为此他特意向萧军道歉。记得,当时我坐在萧军的同排椅子上,情不自禁伸长脖子去看萧军的表情:这个文坛铁汉的灰白头颅低垂下的瞬间,竟然有些颤抖。这么大的历史话题,我不便在会议上问萧老的感受;因为我和萧老当时同住一个小区,彼此命运又有着某种相似之处。会后有一次我在萧军家里,便问起文代会上周扬当众向他道歉一事。萧军长叹了一口气,缓慢而动情地说:“自审自识是需要勇气、良心的,在文代大会上当众自责,就更需要良心苏醒后的勇敢了——我已向他表达了我的心声,谁也无法抗拒逝去年代的政治雕塑;但历史由浊变清之后,每个人都应当反躬自问并承担自己应当担负的责任。他做的是文化人中良知的先行,我已向他表示了敬意。可惜的是,文化人中像周扬这样的太少了,少到近乎绝版……”
萧老的这番话让我感动不已,激动之中便也吐出了我的心声:“不知您是否听说了,也有当年的文化官员表示:‘永不忏悔!’”
萧军抛出了一句惊人之语:“那是两条腿的人形禽兽!”
事过多年,周扬和萧军虽都早已作古,但是笔者认为,周扬在历史新时期自读之后的崇高姿态,在新中国文化史上是不能略去的一笔。之所以这么说,因为“文革”过后,在浓郁的血色面前,有忏悔精神者寥寥无几——恰恰相反,还有相当数量的文化人像是得了健忘症那般,演出了川剧中的变脸术,摇身一变成了体面的历史新时期的开拓者和学术大家。君不见,报纸上不断有文章追寻其人历史踪迹,勾勒出他当年的魔鬼面孔吗?但这些人似乎身揣魔咒,无论国人怎么鄙视其往日行为,但都不能触及他的那根自恋的神经,依然高视阔步于媒体面前。试想,这些人与周扬的忏悔行为相比,不是有如泰山之重与鸿毛之轻的差异吗?
行文至此,笔者不禁想起了让我肃然起敬的俄罗斯作家法捷耶夫。1934年自苏联成立作家协会后,在斯大林年代里,先后有近两千名作家被以各种罪名下放、关押,有的甚至走上了不归的死亡墓地。在此期间,法捷耶夫担任着作协的总书记一职,因而不可避免地要充当其中链接的轴承;可贵的是,在斯大林于1953年离世后,法捷耶夫因受良知的拷问,在1956年给了自己超凡的一枪,作为他忏悔的绝笔。随着遥远苏联传来的那声枪响,法捷耶夫的肉体虽然倒了下来,但他的精神肖像在全球文化界中站立起来。以法捷耶夫的人性全面复归孕生的忏悔精神为尺,丈量一下我们的那些“永不忏悔”的文化人,其灵魂的黑白与轻重,都演绎得十分清楚了!不要说“日三省吾身”了,一辈子也不愿意自照一回镜子,还要油头粉面地装饰自身,以尘封当年的斑斑文化血迹。
这些文化上的双面人,让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想起流行于西方的假面舞会。文化人不是卖笑、卖身的人,无须戴着假面生活。在历史明镜前梳洗时,还原成一个真实自我,这是文化人自读时应有的起码良知。这是周扬向萧军道歉和法捷耶夫的绝命枪声,给我的一个深刻启示。
【下】
上面提及的是时代大人物之间的历史往事,下边笔者触及的是小人物之间的往事今朝。2003年的暮春,有人按响了我家的门铃。我问:“哪位?”他说:“我是你《走向混沌》里写到的那个‘符某’,到北京来办事,顺便来看看你!”听了对方回答,我顿时愣住了。自报“符某”的是何许人也?当年劳改队里的头人之一,在我二十年劳改生活回眸的《走向混沌》一书中,我曾很赤裸地勾勒出他的污秽灵魂。原文大意如下:一个星期天,来自原卫生部的劳改“右派”李建源,在与他一起洗衣服时谈到衣服最难洗的部位,是领口和袖口,因为这两个地方最脏。其实,这是人人皆知的生活常识,但是让人料想不到的是,事后他把李建源的话,上报给了劳改队队长。经过他的政治过滤,“领口和袖口最脏”摇身一变成了影射“伟大领袖最脏”的恶攻事件。当时正是“文革”的狂热年代,其后果可想而知:李建源遭受到批判和围攻,并被掷进了禁闭室里反省。此事,在当时成为时代的“典故”,凡是涉及“领”字和“袖”字的话,一度成为禁区。
试想,事隔几十年,此公前来探访,能不引起我的惊讶和警觉吗?但我还是打开了门,我们一起走进书房。他说:“老从,我在山西工作,你的地址是从山西作协打听到的。今天我来看你,是抱着忏悔之心来的。在那个年代,人人心灵都扭曲变形——我也难逃这个魔咒。不过,我欠下的这笔历史债务,后来也受到了精神和肉体的惩罚——在1972年的早春,我们同在劳改煤矿劳改的时候,你头上顶着头盔和矿灯,在矿井下挖煤;我率队在井上挖冻土,修建新监号。一天,冻土塌方时正好把右派李建源埋在土堆之中,待我们把他扒出土堆时,他已停止了心跳……这时,我想到的只是他真倒霉,没想到此事会波及自己;但是不久,上边来人调查事故原因时,我是带队的头人,便因失职而被送到禁闭室。真得感谢这次禁闭,那种不见阳光的日日夜夜,让我设身处地开始自照镜子,便联想起‘领口’和‘袖口’让李建源遭受批斗和关禁闭的一幕,都是我的罪过。我错了,我没脸去见李建源的后人——你如果有机会见到他的家属,一定代我向他们一家转达我的愧疚之心。”
至此,我悬在空中的那颗心,变成了感动。我留他在家吃饭,他说他来北京还有些事情要办,没有与我一起进餐便匆匆地走了。后来这个符某人得了肝癌,我去山西访故时,还特意买了些护肝的营养品,并叮咛他注意保健的同时,不要困扰在历史往事中不能自拔。历史是个大舞台,任何人都不过是它的一个音符,在新的历史明镜面前,能有个自审自识也就够了。同时,我还告诉他,已将他的委托辗转告诉了受难者李建源的后人,他的儿子深得慰藉之余,还在祭悼他父亲时转告给了地下亡魂。
行文至此,笔者忽然忆起又一个历史镜头:20世纪90年代初,我在书店签名售书,正好与漫画家华君武相遇。他签售他的漫画集,我签售我的散文集。签售之后,他突然走过来握着我的手说:“为1957年我画的‘反右’漫画,向你们道歉。”我愣了许久,因为当年批判右派的文章铺天盖地,我当真记不起他画的“反右”漫画了。直到前几年华君武逝世之后,我才从漫画家李滨声追忆他的文章中,知道华君武当年用漫画的形式批判过李滨声的漫画《无嘴的人》。看!这是多么深刻的反躬自问,报纸上说他曾十多次向1957年落难的人表示他的愧疚之情。
够了,愿文化人都能以周扬和华君武为镜,照一照自身在历史长河中的灵魂,以不让中华民族“自省吾身”的美德,在民族复兴的21世纪断肢解体。这是笔者从几件尘封的微观事例中得到的精神启迪;如果从宏观的视野去剖析更多事例,则更深切地感受到中国不仅经济在腾飞,“以人为本”的精神光环也在耀我中华。笔者在近两三年分别看到宋任穷之女宋彬彬以及陈毅之子陈小鲁,分别到他们当年读书的中学,向在“文革”年代被他们批斗过的老师赔礼道歉的新闻。笔者深为他们的忏悔精神感动之余,认知这不仅仅是传承“自省吾身”的中华美德,更是实践今天强国梦之一翼。因为中国历史早就留下“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的历史名言;这样才更利于把我们国家的地基夯实得更加坚不可摧。
谨将对“忏悔”的一纸感言,与“文荟副刊”的读者共议共享。
2015年秋定稿于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