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听(从维熙文集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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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伴听(3)

“……对,是受过军训。”为让老头儿高兴,我以假乱真。我在一本书里读到过,在病人面前说谎,不算说谎。这个“中央”虽然并没有病卧医院,但是我总感到他哪个部位有病,因而我不为我的谎言脸红。

我拿过来桌子上那本杂志,面对面地坐在木椅上,开始为他读那篇文章。文章是当年一个老延安写的,其中一节当真写到了毛泽东在窑洞中打麻将的事儿。我刚刚读到关键地方,他就迫不及待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吼了一声道:“胡说八道,这是造谣——”我告诉老人作者也是个老延安,他打断我的话说:“延安还出什么……什么……反革命叫什么王石为(王实味)的呢,让我们给毙了!”

“甄伯伯,中央可早就给他平反了。”

“哪个中央?”

我奓着胆子跟老头开了个玩笑:“反正不是您这个‘中央’。”

他脸上顿时蒙上了一层灰色:“咱们不谈反革命,谈麻将的事儿。我当年在中央警卫团大小也算个头头,怎么没听说毛主席还摸过那些玩意儿。”

“甄伯伯,您又不是贴身警卫,毛主席和几个领导人在窑洞玩玩麻将,您怎么能看得见?文章中说了,毛主席并不上瘾,而是把它当兵法来研究,常常打着打着,突然就离开牌桌。”“这不结了吗?我们这儿这群老家伙,除了外出旅游,就是围着方桌码‘长城’。”他好像抓住了狐狸尾巴似的,嗓门拔高了好几度,“过去他们都是出生入死的英雄,现在成了搬运‘长城’砖的好汉。这是彻底的堕落!堕落!还拿毛主席当他们的遮羞布,文章中说得好,主席是在方桌上研究‘方城之战’哩!”

我不失时机地转移老人的思绪:“您看,这屋里热得像蒸笼了,我把电扇打开。”

老头儿显然还沉溺在气头上,对我的话没有任何反应。我走到窗角的一个小桌上,打开了电扇开关。这台电扇与门厅的没有差别,也是一台老掉牙的电扇;唯一不同的是,那台电扇还能转向,这台电扇不具有摇头功能,它只能朝着一个方向吹风。我把它提了过来,放到我俩的身边,以驱赶沉沉的暑热。在搬电扇的同时,我看见了墙角上摆着的两件东西:一件是他刚才提到过的那把军刀,另一件是他的拐杖。那把军刀是弯形的,刀壳上已然锈迹斑斑,显然已经有了年头,我过去看电影时常常看到日本军官挎在腰间,耀武扬威地血洗中国的农村。那件拐杖也与众不同,日常生活中老人用的拐杖,是木质或竹节的,拿在手里拄着十分轻便;他的这根拐杖上边挂着两个圆圆铁环,形若老式大门上的门环,也挺像一只逮捕犯人用的手铐。

“你总朝那儿看什么?”他发现我吹风的时候,时不时地向那两件东西回视,“那把刀不用说你也会想得出来,那是一把日本军刀。你刚来乍到,将来你就会知道我甄六,为什么让它陪伴着我了;那拐杖嘛,算是一件新式武器,是我发明的,你要是在我这儿待长了,就会知道它的用途了。”

我充满新奇。打个比方,我有走进欧洲中世纪的古堡之感。我父亲出访过奥地利,拍回来几卷录像带,在音乐之乡萨尔茨堡附近的古堡里,我见过奥斯曼帝国时代的兵器,悬挂于古老的墙壁上。引起我这种联想,可能是老人那把战刀的作用。当然,那拐杖也不同于一般,很像是古代兵器里的一根铁杵。当时的奥斯曼帝国,可没有甄六老人的“新式武器”。

“你带来换洗的衣服了吗?”

我拍拍不算小的背包。夏天无须带过多的东西。

“那好,我带你去看一下你的住处。”

我要给他拿拐杖,他摇摇头:“不外出,我从不拄那东西。”

我上前去搀扶他,他甩甩胳膊:“平地上也用你扶,我不是成了一具活尸了吗!”

人,真是个怪物。我在家里对待父母,都没有这份耐心;我之所以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不仅仅是出于我的角色要求,更为重要的,我产生了对这个老人的探秘本能。他距离我认知的世界太遥远了,说句形象一点的话,如同生活在两个星球上的人,外星人对外星人都是有着磁铁般的吸力的。当然,这只是我单方面的“相思”,那甄六老人,对我这样的大学生,怕是只有相斥而无相吸,我想。

“你先要在精神上有个准备,我们这儿有个医务室,你和那儿的医生和护士住在一起。她们可不是那个年头的白求恩了,虽然也身穿白大褂,天仙下凡似的,可是她们心、肝、肺,长得都和白求恩不一样。你在那儿不但不能受她们的影响,还要想法儿改造她们。”

我答应得很痛快:“行,我按着您的指示做就是了。”

“你在家里是独自一间屋子吧?”他两眼盯视着我,那目光使我想到法官的眼睛。

我说谎不再心跳:“不,在学校时,住上下铺;在家里嘛,与父母合居。”

“这怎么可能呢,过去是革命值钱,现在是知识值钱,教授家住房怎么会那么拥挤?”“学校宿舍楼还没盖起来。”已然说了第一句谎言的人,是不怕说第二句的,“年底,大概可以迁居了。”

他相信了我的话:“行,只要不是娇小姐就行。这年头连称呼都变了,女孩叫小姐,结了婚的叫女士、太太。当年,在红军长征的队伍里,有革命妇女编成的西路军。要是都是这号小姐、女士、太太,那还能打仗吗?”

真是奇异的思维,他居然把时代改变了的称呼,与西路军钩织在一起了。我正不知怎么表态才好,他的询问又开始了:“哎,魏红,你的名儿里倒是有个红字,我考考你,你知道西路军的历史吗?”

其实,在中国革命的正式读本里,很少有提及西路军的。我在杂志上读到过一点有关西路军全军覆没的悲剧。因而老人并没能考倒我,我用最简单的语言说,那支可敬的娘子军,全被西北的军阀马步芳给屠杀了。他立刻十分严肃地纠正我的语病道:“那不叫被屠杀,那叫壮烈牺牲;不是全部,还有千把人从甘肃凉州奔回到革命圣地延安。”

真是滴水不漏,任何一句中性或失准的语言,他都能用他的观点加以匡正。我曾是一只快乐的自由鸟,此时如同钻进了网笼,让我感到压抑的是,我的别名叫伴听,不能以纯粹的自我与之争辩。想来电脑小姐林笑,完全知道这儿的情况,说不定甄六老头的脾气秉性,也被她输入电脑之中了呢。她为什么选中了我?可能是她只看我求职时那张温柔的脸,不知道在温顺的背后,我还有一个冷美人的绰号吧?

我的住处终于到了。那是在同一楼层的另一头,还没有走进屋子,就听见南腔北调的嬉笑声,同时有一股来苏水的气味,从屋内飘了出来。让我吃了一惊的是,当那甄六老头一出现在屋门口,就如向一鸟入林百鸟压音一般,屋内顿时消失了任何声音。在鸟儿哑了的同时,两个白衣天使,一块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伯伯,您好!”“这是您新来的服务员吧?”

“你们认识一下吧,她叫魏红。她们俩嘛,胖点的叫朱琴,是个主治医生;瘦点的是护士,名儿叫杜鹃。”

我和她俩握了握手。握手之间,我似乎感到两个人面孔上的尴尬。最初,我理解为是对我的不解,后来我才知道,是为了我住在这儿。这儿是里外间组合成的一套房子,当老头子提出让我夜里与值班护士住在一起的时候,那位医生提出了意见:“伯伯,您的意见我们非常尊重,可是您进来看看,我们套间里只有一张床;再说,夜里常有老同志找医生和护士打针什么的,不是妨碍这位魏红睡觉吗?”

那个名叫杜鹃的护士补充说道:“您可千万不要误解朱大夫的意思,夜里常常是我值班,我还希望有个伴儿呢,可是您进来看看,这张窄窄的单人床……”

“什么叫值班,值班还能睡觉?”甄六老头立刻发了脾气,训斥那医生和护士道,“打仗那年月,随军医院的医生和护理,昼夜连轴儿转,哪儿还有床铺住?你们是生在福里不知福!”

朱琴连忙对老人说:“这么办吧,您给管理员打个电话,让他给安排一张床铺,您看怎么样?”

我也趁势顺水推舟地说:“伯伯,年代不同了,我不能占用人家值班的床位。俗话说,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值班医护人员夜里躺在床上闭闭眼,也不算什么过失。我看,您还是给管理人员打个招呼,我可以和管理员一块儿把床抬上来。”

老头子十分不情愿地“嗯”了一声。我理解这是他同意了我去搬床的信号,谢绝了护士的帮助,亲自下到一层,找那个叫李贵的管理员去了。

管理员李贵是个面孔黧黑、浓眉大眼的小伙子。我走进他的办公室,还没自报姓名,他已然知道了我的来意。我猜测出在我下楼之际,医务室的电话打了过来;我没能猜到的是,他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我很惊讶,他却一脸苦相地对我说:“魏红同志,你算是帮了我们的大忙了。职业介绍中心的林笑小姐,已经把你的一切,都在电话中告诉我们了。你知道为了给甄老头子找个服务员有多难吗,来了一个走一个。无论是男是女,少则干上一周,顶多干上半月,就把人家给吓跑了。那桑木扁担——拧种的脾气,没人能吃得消。林笑说你准能胜任,不会打退堂鼓。真是‘阿弥陀佛’。”

我笑笑说:“那也说不定,我只是初来乍到。”

“别,你可别是‘飞鸽’牌,最好是‘永久’牌,你有什么个人困难,我尽量给你解决。”他诚惶诚恐地望着我,“你和老头子送前任小伙子走的时候,我偷偷通过窗子往外看了,凭我的感觉,老头子能接受你。”

“这是双向选择,但愿我也能适应他。”

“你能吃下程咬金的头三斧子,就能适应。”他说,“说老头子蔑视文化,有点过分;说他不喜欢文化人,倒是一点不假。不过世界上的事儿,都有它的来龙去脉,我能理解一点老人的心。当然啦,他并不理解今天的一切,矛盾也就产生在这儿。比如,我们给他找过两个从农村来的姑娘,以迎合他的口味,可他又嫌人家听不懂他的话。毕竟他是革了一辈子命的老同志了,文化理论都有那么一点点,所以你来这儿的任务,生活照顾是次要的,主要的任务是能听他说话,并能与他的话搭上茬儿,当然最重要的是,是你不能逆着他的性子,只要能像鸡吃米一样,遇见你不同意的事儿,也不断点头就算是完成了工作。当然能让老头子高兴,是超额完成任务了。你知道,我们这儿是军队疗养所,上级首长下了硬指标,一定要让甄六老人活得愉快。”

李贵这番话说得很坦率诚恳,显然他为这位老头子的事儿伤透了脑筋。我明白了我工作的全部意义,实际上是为甄六老头寻找心理阳光。因而我对这位满头大汗的管理员说:“我尽力而为吧,有什么做不到的地方,请你及时提醒。当着老头子不方便,就背着老头子对我说。”

“真是难为你这位硕士小姐了。”他说,“我还怕这儿留不住你这只鸟儿呢!”

“你放心,我要在这鸟巢中待上一段时间。”说这话时,我有意对李贵笑笑,不知为什么,我不仅怜悯甄六,还同情起这个年轻人来了。李贵年纪不大,已然在黑发中出现了不少的银丝,要是多了几个这样的“中央”,他不是成了青年白头翁了吗!

“你的床铺,我们一会儿就给你送上去。这儿的被褥都是定期消毒的,保证清洁。”李贵见我不想当“飞鸽”牌,露出了满脸喜气:“你看,还需要我们做些什么,你只管开口;只要让甄六老头安安静静地生活,我这管理员是佛爷头上的匾——有求必应。”“我在学校是学生物工程的,人也是生物中之一。为了工作少出纰漏不出纰漏,你有空能不能对我谈谈老头子的过去?”

李贵笑了:“魏红小姐,这你就错了,老头子的事还用我说吗?他自己就会竹筒倒豆子,一粒不留地抖搂给你听。你想想,你的工作不是‘伴听’吗?”

我笑了,笑得十分开心。李贵使我思绪立刻复位,我的角色就是伴听。

…………

可是李贵的话,并没有很快应验。从我住进了医务室那一天起,我与老人中间好像升腾起一层云,一片雾,一道心上的篱笆,一道难解的数学方程式。我这个角色,本来是听他说话的,不知为什么,他倒一反常态地锁起他的嘴巴来了。我能感觉出来这并非甄六老头的本色,他所以这么自闭,完全出自我不可知的原因。

“伯伯,您好像不痛快。”

此时,他手里正捧着一本毛选在读,青筋外露的手掌在颤动个不停。

“天太热了,您喝口茶吧!”

我能这么做,已然扭曲了我的个性。我在家里没有给爸妈亲自端过饭,我为了不愧自己的良知,当然也是为了磨炼自己的生存能力,我这么做了。可是他不理睬我的殷勤,只是把书页翻得哗哗乱响。我看得出来,他的心思并没有用在读书上,只是把那本毛选当作一个精神盾牌,而掩盖着他内心的狂躁。我有点忍无可忍,便对老人说道:“您在专心看书,我出去透透空气。这屋子太闷了。”

他的双脚挪动了一下位置,轻轻咳嗽了一声。很显然,我的话引起了他的心理反应。管他什么中央不中央的,我站起身来就走。

“你就坐在这儿。”他说话了,“哪儿也别去。”

“您并不需要我在这儿。”

“谁说的?是我告诉你了?”

我反唇相讥说:“我是来工作的,可是我没有工作可做。”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双目瞪得滚圆。很显然,“中央”从没有受到过这种礼遇,而向他发起挑战的,又是他另眼看待的知识分子。既然战争打响了第一枪,我也不想后退,学校里冷美人的绰号,想必是在眉眼之间表现得淋漓尽致,可惜屋里没有镜子,我没有办法看到我当时冷傲的面孔。

他狠狠地用巴掌敲击了一下桌子,毛选被震落到地上:“你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我……我……铐起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