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听(从维熙文集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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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伴听(2)

火,终于完全熄灭了。甄六老人用破蒲扇拍拍我的肩膀说:“你看看这姑娘多虚心。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毛主席这两句话,我对你不知说过多少遍,你怎么就没往心里装呢!”说着,老头儿好像记起了什么事情似的,走到沙发中间的茶几前,拉开了茶几下的小抽屉,从里边拿出一本卷了边的红本本,递给那男青年说:“你要走了,我甄六没有啥东西送给你,把这个在你们眼里可能早就过了时的礼物送给你。记住,它永不过时,常读常新。”我看清了,那是一本“文革”年代出版的小红书。我在家里听父母讲过那个国殇的年代,也看见过家里当古董收藏着的那本《毛主席语录》,想不到这老人,送那年轻人的竟然是这个宝贝。我立刻明白了,我将与之朝夕相伴的,是一个世纪的珍奇。在老人拉开抽屉那一瞬间,我有意无意地朝那抽屉里望了一眼,里边还有几本什么别的书籍,在书籍的四周,有一堆毛主席像章。像章有大有小,有铝制的,有烧瓷的,从其光洁度上去看,老人是经常擦洗这些东西的,我在心里初步为老人画了一幅肖像,他是一个无法割舍过去的人。这个“过去”的含义十分广泛,我还无法得知是历史上的哪一段“过去”。

那个年轻人告辞了。老人送他走出小楼。我尾随在老人身后,送了他一程。一直走到门卫那儿,老人才停下了脚步。我敏感地注意到那年轻人投向我的目光,应该怎么解析那目光中的包容量呢,为我担忧?有那么一点;对我惜怜,绝对是这个意思……他全然没有了我初见到他时的那种如释重负的眼神,我品出来这个萍水相逢又立刻匆匆分手的男孩,是在为我未来的工作担心。我对他点了点头,既表示自己对他的感谢,也是示意我的勇敢。我从走进小楼的第一分钟,已然感受到了心理上的压力,这也没有什么,人的一生就是不断向自我挑战,走近陌生。对我来说,是一次别开生面的人生旅行。

在回到小楼的路上,他感慨地自言自语道:“都是这样的后代,中国就完蛋了!这小子有空就念那A呀B呀C呀的书,就是不念革命经。”

我沉默无言,我牢记我的职责是伴听。

“他连秋收起义在哪一年都不知道。”

我的天!我也不知道那历史事件的年代。

“你知道红军哪年到的延安吗?”他向我提问了。

我装作没有听见,其实是回答不出。

“你是什么出身?”他显然是不高兴了。

我不能再当哑巴了,告诉老人父母亲都是教授。

“我已经更换过五个生活护理员了,除两个是农家子弟以外,剩下的四个都是知识分子家里的虫儿。”他继续自我叨唠着,“他娘的,无产阶级的后代,都他娘的跑哪儿去了?是死绝了,还是他妈的去跑黑道白道,当新的资本家去了?”

我的天哪!我原来不是第二任——是第六任伴听了。这使我多多少少产生了一点畏惧心理。我听得清楚,老人对知识分子并不欢迎;但是对革命家庭的后代,也没有赞美之意。对于前者,我能理解,这天下是以农民为主体组成的军队打下来的;那些一度是臭老九的知识分子,这些年来成了香饽饽,引起一些人心态失衡,从生物工程学的角度去阐述,产生于基因的相异的本能;至于老人后半截话,倒是真费了我一番心思去解析,想来想去得出的结论是这样的:他不是没家没儿女的人,很可能那些儿女,都成了他的精神叛逆。或许这个家也可能有过大一统的完美,但在时代大潮的冲击下,让这个家死了往昔单一的颜色,消解了甄六曾经铸造起来的家庭灵魂。我所以有如此迅速的心理反馈,真要感谢英国作家柯南道尔,受他写出的那位福尔摩斯的影响,我常常自作聪明地自比为福尔摩斯的助手华生,读其推理小说时,就自作多情地捕捉它的情节发展。对甄六老人的推理揣测,就源于这种习惯本能。当然,我能攻读下硕士学位,说明我并不欠缺人类进入电子时代应有的智慧。

可是他并没有谈及他的家庭,就离开楼下的会客室,带我上楼来了。但是甄六不是一个能自我克制的老人,没走上几步,就拔掉了嘴上的那把锁:“唉!我家里那两个兔崽子,就忘记了传统,男崽跑他娘的天涯海角当地皮串子去了;女崽在市里开一家什么公司,口红抹得如同吃了死耗子一般。分明都成了腰缠万贯的资本家,还有脸跑这儿来看我,让我回他们的家,呸!都他娘的被我骂了出去。我打了大半辈子仗,就为的消灭资产阶级,这世道也有点怪,好像是和我甄六转了个圆圈,身上带着七处弹伤,三次差点死在战场;可是打出来一个红色江山,峰回路转,自个儿的窝里,还出了一窝狼崽。”

我不敢笑出声来,但还是忍不住抿嘴偷偷地笑了。好在我走在老人身后,他不是千眼佛,没有长着后视眼,看不见我此时脸上的表情。不然,我不知等待我的会是什么。老头儿可能正沉浸在怒火中烧的情绪中,脚下不小心被绊了一下,身子猛地向前趔趄了一下,我立刻上前架住了他的胳膊,关切地询问道:

“您没事儿吧?可把我吓了一跳。”

老头儿脸色紫青地看了看我,之后那脸上的阴云略略散开了一些:“好闺女,你比那个走了的小子强。他和我好像是路人,也不知道他成天想些什么,有一次我让他上楼去取我的拐杖,那小子迷迷瞪瞪地把我过去使用过的家伙拿下来了。”

“什么?您说什么‘家伙’?”

“杀人用的军刀。”

我被这个名称着实地吓了一跳,因为它对我来说既陌生而又遥远。但是我通过老人的自白,似乎更明白了世界的人生百相。而今已是世纪尾声,他还保存着战争年代的军刀,其他的一切也就尽在不言中了。尽管我不是他希望的那颗种子,我还是对这个世纪老人产生了同情和怜悯:他一生都在为一个主义活着,他毕竟是个为信念而奋斗过的人,国旗的色泽上覆盖着他的鲜血,绿色军装的布纹里织着他的精神纤维。他是被这个世界渐渐遗忘的人,是他的生命基因,支撑他现在主要的生存状态。

他很倔强。在我搀扶他上楼时,他一直在摆脱我搀扶他的手,以示自己有力量走上二楼。但我的两只手还是像两只铁钳那般,紧紧地架着他的一条胳膊,往上迈着那一层层的楼梯。古老的楼梯是木质的,每迈上一步,他那沉重的脚都发出一声“嗵”的声响,就如谁按了钢琴的低音键盘区的琴键。老人的腿有些僵直,使我想起机器人的腿,他一边气喘吁吁地爬楼,还不忘对我述说着他的历史,他说那腿病是在朝鲜阴湿的坑道里留下的。当时他是工兵兵种,任务就是不断在大山中开掘曲里拐弯的坑道。彭德怀司令员曾经表扬过他的工兵团。我一直劝说他在上楼时不要说话,但他一直说个不停,我从他的自述里,知道当时他是个工兵团团长或是个政委什么的。倒也不错,我这个伴听不用去询及什么,只要像兔儿般地竖起两只耳朵,主人的面目就渐渐清晰起来。

登上二楼,迎面的一间房子里传出来哗哗啦啦的声响。我好奇地向里边张望了一眼,那是一间棋牌室,有几个老头儿玩着麻将下着象棋。他们看甄六老头后边还跟着一个我,眼神都甩向了我们。与此同时,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出同一个称呼:

“‘中央’,又更换服务员了?”

“‘中央’,我向你报告,这家伙下棋竟搞偷袭。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你进来看看,有这么走棋的没有?”

“‘中央’,丁政委偷了我一张牌,有意让我变成小相公。你给评判一下,这是什么军风,还干过政委呢,当年一定是个搞自搂的小农,你得整顿一下他的思想。”

最可笑的,有一个牌桌上的老头儿,举起麻将牌中的“红中”,又举起另一张牌“白板”,然后对甄六笑嘻嘻地叫道:“‘中央’,现在是‘白板’当了庄家,‘红中’成下脚料了。我们向‘中央’禀报,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

“‘中央’!进来看看,你的这些部下,现在都蜕化变质了!”

我既感到新奇,更感到刺激。在学校时,我自认为通过书籍了解了世界,但是这个角落的一切,我陌生到一无所知。我不知这些当年驰骋疆场的老一代人,是对甄六的尊敬,还是对他的讥讽和挖苦。我脸上虽然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心里却充满了酸涩,可是被老人们称为“中央”的甄六老头,脸色肃穆如铁,俨然就像是巴顿将军,他一挥手中的那把芭蕉扇道:

“没法夸你们这些老不死。象棋嘛还能下下;那麻将是他娘的什么玩意儿,是他娘的资产阶级太太小姐们醉生梦死的玩意儿,我早就建议疗养所把它烧了!妈的,那管理员口头答应不下一百次了,你们还玩这一百零一次。同志们,我虽然革命资历比你们老一截子,可是你们在朝时,都比我的官大上好几级,怎么就非玩那鬼东西不可!”

他的话被人打断了:“我说‘中央’,当年毛主席在延安窑洞,可也玩过麻将。”

甄六老头儿的脸立刻雪上加霜:“少放斜屁,这可不是可以信口胡说的,你在部队可是当过政委——”

丁老头打断他的话:“给你看看这本文摘。”话到书到,我忙从地上拾起这本杂志,并递到甄伯伯手里。他有些发呆,让我立刻翻看其中有没有这事。我看老人如此认真,便劝老人说:“您累了,先回您的屋里去,到屋里我再读给您听,行吗?”棋牌室内的棋牌声再次响了起来,老人狠狠地向屋里瞪了一眼,无奈地离开了楼道。他一边走一边骂着:“都他娘的褪色了,这世道到底姓‘无’还是姓‘资’?”

老人的住室在楼道的尽头。从室内的窗子和墙壁的色泽上看,是刚刚装修过的。窗子双层玻璃,外层是铝合金的窗框;顶壁白得发亮,只有进口的“立邦”漆,才能涂出这样的效果。墙的下部贴了一圈大幅的伟人头像,从延安时期头戴八角帽的毛泽东开始,开国大典时的毛泽东,检阅军队的毛泽东,横渡长江的毛泽东,向红卫兵招手的毛泽东……直到晚年在中南海接见尼克松、基辛格的毛泽东。在这一圈头像的上方,还贴着一个用手工剪成的大大的红五角星,五角星和宣传画的张贴技术十分拙劣,许多地方因糨糊涂抹得不均而皱巴巴的;因其皱巴,有些主席像走形变异。我猜测那是因为老人在张贴这些东西时,手指的颤抖所致。在这一瞬间,我的想象力又告诉了我,老人获得“中央”的绰号,不仅仅因他的头发中间,围着一块光禿秃的歇顶——那是取其头形的特点;更深层次的原因,是甄六老头儿的生活百相,酷像这儿的一位绝对领导。

他的生活用具和这间屋子的布置十分和谐。那是一张窄窄的木板床,就像我读大学时学生宿舍里的木床一样,绝对属于50年代木器厂的产品。那床边的桌椅,还不如我们学院上课时用的桌椅呢,漆皮脱落得体无完肤。当然,那床上的枕头和被褥也不会是干净的,尽管它发出呛鼻的汗酸气味,却叠放得整整齐齐。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外观这幢山峦之间的楼群那么诱人,而生活在其内绰号“中央”的老头子,竟然活得这副模样!“怎么,看着扎眼?”他敏感地发现了我的失态。

“没有。挺朴素的。”我违心地应承着,为了让老人信以为真,我还引证了一位美学家的格言,“世界上凡是最美好的东西,都是最简单的。”

这话是为了平衡老人的心,因为我不想让老人难过。可是没有想到的是,我得到的是一句火辣辣的反诘:“你说的倒是革命话,可是你嘴唇抹那么多口红,让我想起我那没出息的女儿。我希望你明天別涂口红,我看着心里难受。”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没有出声。在历经片刻的不安之后,我似乎刚刚确认,走进一幅褪了色泽的历史画卷里了,在这儿你必须没有了自己,似乎要把你的身心投入昔日的神主耶稣、佛祖释迦牟尼、真主穆罕默德的神影中去,否则你就必须立刻“拜拜”。从不逆来顺受,是我的性格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学校里冷美人的绰号,就是我性格的写真。我并不是来讨饭吃的,我是在进入美国社会之前,来这儿锻炼自己的;也许逆来顺受,是我必须补上的一堂人生课,因而我沉吟了片刻,还是答应了这过分的要求。我说:“行,用不着等明天,现在我就可以抹去。您的卫生间在哪儿?”吐出这句话,我就后悔了,抹掉口红用纸巾就可以了,何必非要进卫生间?这里不是我的家,我面对的老人,不是我的教授父母,而是一时之间,难以说清楚的另一类人,我必须认知眼前这个铁的现实。于是,我从背包里掏出来面巾纸。“行,比我女儿强,中国还有希望。”老人说话了,他指了指一个旁门:“你顺便去洗把脸吧,你脸上都是汗,那咸汗是擦不净的,要用水洗。”

我走进卫生间,第一个感觉就是这儿比他的卧室干净,四壁瓷砖落地,全套洗浴设备虽然称不上现代化,但也不算落伍。唯一让我差点笑出声来的,是洗脸盆前的镜子上,也贴着一个五角星。大概是水汽蒸发之故,红色已然褪成了粉色,想来老人洗脸时,也没忘记革命。这时,老人的话传了进来:“你干脆冲个淋浴吧,我出去转上一会儿,你洗完了澡再去找我!”

我立刻回答老人说:“不了,我洗洗脸就行了。”我匆匆地用凉水抹了两把脸,又把唇上的唇膏擦掉,从背包里拿出自己的毛巾,胡乱擦了擦脸,就走了出来。

“你在学校受过军训吧?”他脸上绽露出一丝喜色,“做事还挺麻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