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稗草当了他和她的媒介,八棵稻苗当了她和他的红娘。
“哼——哈——”千奇百怪的呼噜声,当真传进了我的耳鼓。这是西去的列车,进入了夜间行车后,硬席卧铺的旅客发出的“雷鸣”。
我疲惫地躺在了自己的铺位上,翻来覆去也难以成眠。之所以如此,不是由于车厢内“呼噜音乐会”的干扰——劳改队大炕上演奏的“呼噜交响乐”,比车厢里的“音乐会”不知要高多少分贝。我迟迟不能入睡,实因在那片水稻田里,陶莹莹留给我的印象太深了……
女囚出工一向比我们要早,这天也不例外,当我们来到和她们相邻的稻田时,那些穿着一色黑囚服的女犯,已经弓腰在稻田里拔草了。
荷枪的战士,在大堤上来回走动。三角形的警戒旗,在稻田里猎猎飞扬。
久在鸡房单独工作的范汉儒,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阵势。他吃惊地撞了我肩膀一下,低声问道:“那三角旗是什么意思?”
“标志着楚河汉界。女号要是越界旗一步,战士要鸣枪警告,再要往前走,战士可以以逃跑犯对待。”
范汉儒倒吸了一口凉气:“相对地说,我们倒是自由人了!”
“反正比陶莹莹自由。”
“怎么看不见她?”他挑着脖子向挨着我们的那片稻田张望,“你看,在稻田埂上背着手走的中年妇女,那是她们的田队长……她怎么没有来工地?”
我看了看,确实不见陶莹莹。往常,我们来稻田干活时,她就像田队长的影子,背着红药箱尾随在队长身后。只是在女囚中有扎了脚的,或在烈日的蒸烤下中了暑的,她才离开那位女队长,施行她救死扶伤的狱医职责。在我的印象里,她虽然外貌娇弱,实则是一个十分果敢的人:有一次,一个女囚在插秧时节发了癔症,在水田里打起滚来,工地上顿时乱了,荷枪的战士跑过来,拼命想把她拖出水田。但癔症患者在疯狂的时候,产生了超人的蛮力,任凭那个战士怎么用力,也拖她不动,反而被狠狠咬了一口。正在这时,陶莹莹赶来了。她没顾得脱去鞋子,就跳进了水田,推开战士,狠狠掐了她人中一下。那女囚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不在水田中滚来滚去了,片刻之间,又像个正常人一样去弯腰插秧了。因此,这个背着红药箱的女狱医,立刻赢得了女囚——包括我们的刮目相看,成为我们每次来干活必用眼睛寻找的人物。
今天,埂埝上确实没有她的踪影。这使得范汉儒非常失望。
“胡看个啥子?”背后传来崔队长的吆喝,“还不下水田拔草?”
“真是‘催命三郎’。”范汉儒嘟哝着,“管天管地,连眼睛往哪儿看他也管!”
“你还是识相一点吧,小心给你小鞋穿。”
“为个啥子?”“六点钟”学着他的腔调问我。
“这个‘啥子’报复心极强。他那只‘左视眼’算是盯上你了。”我边说边脱鞋,挽起裤腿,跳下稻田,开始拔草。
果然不出所料,干活还不到一个小时,“啥子队长”在埂埝上喊叫起来:“这是啥子人干的?让你们搞拔草竞赛,不是叫你们搞反革命破坏!”
我们都诚惶诚恐地回过头来,只看见崔队长站在埂埝上,将一把带泥的草丛,怒气冲冲地举在半空中,高声训斥道:“来这儿是叫你们拔草,谁叫你们拔苗!你们睁眼瞅瞅,这是啥子东西?”他用手指从草丛中,抽出几根稻苗,声音猛蹿了八度,“一二三四五六七八,草里混着八根稻苗!这是啥子人干的?”
我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就连在我们身旁那片稻田里拔草的女囚,也都停下活儿朝我们这边观望。我本能地想到了“六点钟”,这不仅因为他戴着近视镜,而且他是头一次下稻田干活,很可能分不清稻苗和稗草。我担心地向周围看了看,可不是嘛,他远远地被我们甩在了后边,而崔队长检查稗草的地方,离他那儿最近。显然,是这位“大脑门”把这团带泥的草丛抛到埂埝上去的。“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的心顿时狂跳起来。
“是啥子人干的?”崔队长用眼角睨着范汉儒,这是给“六点钟”送去了信号。
空气凝固了。
范汉儒虽然是养鸡行家,但对稻田活儿完全是个门外汉。他直挺挺地像个树桩子一样,站在泥水里,用衣襟擦着他那副近视眼镜。我暗暗地为他着急,真想为他把这副担子挑过来。只可惜我这儿离他那儿太远了,就是主动承担责任说那几棵稻苗是我拔下来的,崔队长也不会相信的。他倒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眼镜戴上鼻梁以后,就低着头抠手上的泥巴。
“我再说一遍,这是啥子人干的?”崔队长下了最后通牒,“要是他死不承认,我可要点他的名了,让大家看看他是个啥子东西!”
这等于不点名的点名,伙伴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朝范汉儒投射过去。这位英语说得烂熟的洋秀才,以养鸡名震全场的土博士,此时却显得异常迟钝。他如同不知道那稗草是他拔下来的一样,搓完手上的泥巴,看看自己远远地落在后面,竟然俯下身子奋力拔草了。
“范汉儒——”崔队长终于直呼他的名字。
他刚弯下的腰赶忙直了起来:“我在这儿。”
“这稻苗分明是你拔下来的,你装啥子呆傻?”崔队长抖着那几根稻苗,气势汹汹地朝他喊着。
“报告队长,不是他……是我……是我拔的。”突然从埂埝那边响起了细嫩的声音。接着,一个戴着无檐圆帽的女囚,从界邻的稻田里站了起来,“我是初次下稻田拔草……”她为了让崔队长确信这事是她所为,还提出合理的论据,“您看,男队拔的草往这条埂埝上扔,我们女号拔的草也往这条埂埝上扔,我这儿离您最近,这丛草就是我刚才扔上埂埝的。”
崔队长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六点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男劳教队的风波突然掺进一个女囚来,这真是戏中有戏,节外生枝了。我们都伸长脖子向她望去。由于她刚刚站起来时低垂着头,以表示她自己的罪犯身份,致使我一时之间没看清这个女囚的面孔;当她用手撩起散落下来的一绺头发的瞬间,头微微抬起了一下,我脑子“轰”的一声——她竟是陶莹莹。看样子,她是偶然到女囚拔草行列中来的,因为那红药箱还挂在她身后的柳树杈上,难怪我们初到工地时没有发现她的身影呢!原来她混在女囚之中参加劳动了。假如没有这场风波的话,也许我们永远也不会发现她的存在。
她的行动顿时震动了我们“男儿国”,大家窃窃私语:
“瞧!是‘蜡人’! ”
“她不是蜡捏的。”
“是什么做的?”
“玉石雕的!”
崔队长有点张皇失措。这不仅因为太出乎他的意料,还给他出了一道难题儿:继续训斥范汉儒吧,失去了根据;把火气泄到这个女囚身上吧,一个男队长怎么好过问女号的事情呢!何况她们的队长,就站在那棵大树下,默默地望着这儿一言未发;瞧她那神情,对他在稻田无故对范汉儒发威颇不以为然。他真是有点进退两难了。偏偏在这节骨眼的时刻,范汉儒不知是受了道义的启迪,还是想主动为陶莹莹承担责任,他突然正了正眼镜,面向崔队长说:“崔队长,这草是我拔下来的,稗草和稻草掺在一块,我头一天下稻田,实在难以分个清楚,我想,崔队长在四川第一次下稻田时也不一定分得清楚稗草和稻苗。干什么事都得有个学习的过程嘛!”
“刚才你干啥子去了?为啥子早不认账?”崔队长这下可找到了突破口,他白皙的脸涨得又红又紫,“你……这‘右派’,还不如犯人,背着牛头不认账,是个死硬的顽固派!我知道你为啥子事破坏生产,就因为我撤了你饲养员的职,你……你这是……这是搞阶级报复!”
“你是我们的一队之长,说话可要有根据。”崔队长的蛮横态度,激起了“六点钟”的犟劲,范汉儒终于和他对起阵来,“你以为我愿意天天闻鸡屎味儿吗?这儿有多新鲜,跷起脚来能看见渤海湾,仰起头来能看见水鸟盘旋,低下头来能看见水中的蓝天……你把我调到水田来,我真想给你磕头呢!”
我失声地笑了。
伙伴们也都笑了。
女囚们不敢笑出声来,她们用拳头顶住了自己的嘴。
崔队长的脸涨得紫红,他几乎要爆炸了。这时顺他背后伸过来一只手,把他手里的那几根稻苗拿了过去。他回头一看,是管女号的田队长。没等他说话,田队长就开口了:“不就八棵稻苗吗?补插进去就是了。你看,为这几根稻苗,整个水田都停工了。”说着,她把带着泥团的稻苗,甩在陶莹莹的身旁,神情和蔼地说:“以后拔草时要注意点,根子发白的是稗草,叶子发飘的是稗草,不要再拔错了,明白了吗?”
“我记下了。”陶莹莹连连点头。
“好!大家都干活吧!”女队长向女号们打了个干活的手势,沿着埂埝转身走了。
我拍手叫绝。这位女队长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把错拔稻苗的责任,一下又引回陶莹莹的身上。不言而喻,这位干练的女队长,对我们这位“催命三郎”的作风是不满意的;但当着这么多专政对象的面,难以启齿对他进行直接批评。尽管如此,我仍然听出了女队长话音中对崔队长提出的含蓄批评。很遗憾,我们这位队长不知是没听出女队长的弦外之音呢,还是周郎气盛,他狠狠地瞪了范汉儒一眼,返身向田队长追了过去。埂埝上尽是我们和女号甩上来的草泥,滑滑溜溜,他追得太急,竟有几次险些滑进水田。
他走了。
稻田又恢复了平静。
这里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只能听见“嘿嘿”用力的拔草声。我回过头望望“六点钟”,既庆幸他躲过一场灾难,又同情他面临的处境。看他吭哧吭哧拔草的样子,实在太狼狈了:他腰变得像一张弓,大脑门都快挨到了秧苗;外加上他爹妈遗传给他一双近视眼,他不得不仔仔细细地分辨着稗草和稻苗,以防风波再起。由于笨拙,他浑身溅满了泥点,说得形象一点,几乎与在猪圈泥塘里打过滚的公猪没有一点差别。他对他这副尊容毫无所知,只是一个劲地拔!拔!那劲头就像一台开足了马力的除草机。
我出于友情,蹚水走到他的身边想助他一臂之力。哪知刚刚弯下腰,就被他拉起来。他甩着手上的泥水,质问我说:“你要干什么?”
“帮帮忙。”
“我干吗要你帮忙?”
“看不见吗?你成了全队的尾巴。”
“你帮忙,我不也是全队的尾巴吗?”他反问着我。
“马上叫你追上大队。”
“我说老弟!那是凭借外力钻到前面去的,我实际上不还是个尾巴吗?我不要那虚假的劳动成绩。”他向我瞪圆两只牛眼,“你马上给我走开。”
“你考虑到了后果没有?”我提醒他说。
“有啥子后果?”他学着崔队长的四川腔,“批我?斗我?随那个啥子队长的便,我范汉儒一不投机,二不取巧,拿出吃奶的劲干活了,对得起天地良心。”
“少说废话。”我弓下身腰,开始拔他稻垄中的杂草;同时,有意用感情拨动他的心弦说:“你大概忘了吧,在我身体消瘦得像搓板的饥荒年月,我们俩曾对着长空皓月,相濡以沫,共同吞下那十四个鸡蛋。”
“那和拔草是两码事。”他再次把我弓着的身子拉起来,“你该了解我的秉性。请你尊重一点我的个性,我最忌讳人家对我进行不需要的施舍。”
多余的话不用说了,我终于被他“驱逐出境”。当我无可奈何地离开他的地段时,有意无意地向埂埝那边望了一眼。我惊异地发现,陶莹莹正在失神地凝思。很显然,刚才我和“六点钟”这段对话,无一遗漏地都灌进了她的耳朵。她手攥着一把稗草,对着水面出神,竟然忘记了把它甩到埂埝上来。
她究竟在想什么呢?回忆刚才那幕“戏”中她扮演的角色?还是正用她那杆心秤衡量着范汉儒这个人的价值?不,也许是憧憬着她生命的未来,在编织着一个绮丽的梦吧!真要感谢崔队长的恩赐,如果不把他发配到水田里来,他和她尽管心心相印,但也许会随着岁月流逝而互相淡忘。因为人们需要互相了解——特别是爱情。而人和人的互相了解,没有比在患难中更容易的了。一个眼波,一丝微笑,都能展示一个人的整个灵魂世界;而他俩共同为八棵稻苗承担责任,不是比眼波、微笑更有实际内容吗?至于那团草到底是谁甩到埂埝上去的,鬼才知道!反正这团草已经当了他们的媒介,那八棵稻苗已经当了他俩之间穿针引线的“红娘”;牵线人不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而正是我们那位左眼视力极强的崔队长!
天阴了。
下雨了。
这块土地也像“六点钟”一样,有着它自己的独特脾气。由于它紧挨着多雨的渤海湾,一片云彩就能带过来一阵雨。雨,对于我们是灾难,就是天上银河开了口子,我们也要像定海神针那样“定”在水田里,一直熬到收工的钟点。那些女囚虽然身份不如我们,可是却享受着我们享受不到的待遇:刮大风、下大雪,或雨天、雾天,都立刻集合队伍,打道回府。此时,云彩抬着海过来了,迷迷蒙蒙的雨雾顿时遮了绿油油的稻田,女号集合的哨子声,在隆隆雷鸣中尖厉地响了起来。
我深深为范汉儒感到遗憾,假如没有这场骤然而来的雷雨,他和陶莹莹能够多聚一些时间。尽管他们之间不能倾吐一句心声,但互相多看上几眼也是好的。对于有情的人儿,传递感情信息何必非靠语言?每个眼波,都是照亮对方心灵的闪电,一颦一笑,都能牵动对方的整个中枢神经。然而,天公很不作美,只给了他俩一个多小时的心电感应时间,就掐断了电源,这真是有点太残酷了。然而,“六点钟”对天上的雷声和尖厉的笛哨声,充耳不闻,就好像他耳朵聋了一样,身子弯成个大问号,只顾奋力拔草。看样子,他不甘心充当名落孙山的角色,正竭尽全力追赶着前边的伙伴哩!
雨落着……
雷响着……
哨鸣着……
陶莹莹已经在埂埝上穿鞋了,她几次把目光投射到范汉儒的身上;甚至在她穿好鞋之后,有意消磨时间地往圆帽里塞她的头发,并用力咳嗽一声,以唤起“六点钟”的注意和感情上的回应。可是范汉儒还在弯腰拔草。没办法,我只好再次跑到他的身旁,一把拉直了他的身子,向他喝道:“傻瓜!天下雨了!”
“下点雨好,干活凉快。”他又弯下身去。
我再次把他拉起:“你看看凤去楼空了!”
“这儿只有水鸟,哪有彩凤?”他不耐烦地向我打诨。
我赌气地摘下他那副近视镜,在雨水中冲了冲上边的泥巴,又擦擦干净,给他按在鼻梁上说:“你看看!你的‘未知数’借着水道走了。”
这时,范汉儒才发现他身旁世界发生的变化,他不解地问:“她们为什么提前收工了?”
“怕囚徒借雨幕逃跑。”
范汉儒惆怅地笑了笑:“真可惜……哎!你为什么早不提醒我?”
“老弟!儿女情长的事儿,没有要随身‘保姆”提醒的。”我说,“人家刚才在埂埝上站了半天,想和你用眼睛告个别,可你像头耙地的水牛,只知道干活。现在,这服后悔药你自己咽了吧!活该!”
好在崔队长不知到哪儿避雨去了,我俩可以尽情地向周围眺望。眺望什么?寻觅陶莹莹的身影!我想:此时如果能叫我这位大脑门的朋友看上一眼陶莹莹,他惆怅的心灵,或许能得到一点慰藉。别看这个“四眼”,分不清稻苗和稗草,在寻找陶莹莹身影的本领上,却比我高明得多。他猛然向雨幕中一指,欣喜地叫道:“看!她在那儿!往这边瞧!那棵大柳树……瞧见了吗?她正从柳杈上摘下她的红药箱,朝咱俩这儿看呢!”
可不是嘛!陶莹莹借着抹去脸上雨水的当儿,把手搭成雨遮,迅速地向范汉儒看了一眼,就匆匆走进了女囚的队列。她排在队尾,那医药箱上的红十字,像城里汽车上的红色尾灯,在雨幕里闪了几闪就不见了。
来也匆匆。
去也匆匆。
我们都冷得站在水田里抱紧了肩膀,唯有范汉儒显得比任何人都有活力,他又弓下身腰,吭哧吭哧地拔草了。他一边拔草,还一边抖开他那五音不全的破锣嗓子,唱起了苏联电影中的一支情歌:…………
你从前是这样,
现在还是这样,
哥萨克你——
草原之鹰。
为什么?
我们见面又要重逢!
你扰乱了——
我心中的平静!
“呆子——”
“傻瓜——”
“气迷心——”
“‘六点钟’——”
我们用褒贬兼而有之的各种绰号呼喊他,叫他停止这种高消耗、低效能的劳动。道理十分简单:疾风暴雨下,草和苗都在不断地摇摆,要想准确地拔下稗草留下稻苗,难度比得上海里寻针,与其浪费无谓的体力,还不如抱上肩膀休息一会儿的好。可是范汉儒,确实对得起“六点钟”的称号,他不愿舍弃分秒时间,一丝不苟地继续拔草。在这广漠的大地上,他像一只在凄风苦雨里不知疲倦的小甲虫,只是爬呀!爬呀!不停地向前爬去。直到他赶上了我们的活段为止。
我非常心疼我的朋友。在收工的路上,我半开玩笑地问他:“你小子是吃石头子儿长大的吧?”
“和你一样,是五谷杂粮喂大的。”
“噢!那你身上一定缺一根感觉神经。‘鞭子雨’抽着你,你的腰不疼吗?”
“咬紧牙关就是了。”他蛮有兴味地说,“你看过那幅俄罗斯列宾的名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吗?那些把粗粗绳索系在光脊梁上的纤夫,身上背着看不见的黑十字架,永远不知疲倦地往前走,他们走过的地方,给世界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范汉儒动情地对我说:“我爸爸是个教授,在抗日战争期间向南逃难时,跑到山西风陵渡,日本兵炸沉了黄河渡船。他被日本兵抓了去,当了半年的纤夫,每天沿着黄河滩,往风陵渡拉运战争物资。头上暴日晒,脚下沙石磨,纤夫的绳索勒进了肉里,蹭着骨头,爸爸告诉我,他曾几次起了向那个苦难世界告别的念头,但是黄河的排天浊浪告诉他,他是伟大黄河的子孙,炎黄后代是不可征服的。后来,借着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和三个受难的纤夫结伴跑了。所以,我爸爸非常崇敬纤夫,并把在伏尔加河上纤夫拉纤的那幅名画,挂在他卧室最显眼的地方,我倒霉以后,他曾把我叫到那幅画前对我说:‘汉儒!你可能也要去拉纤了!不是给日本人拉!也不是像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给俄罗斯的贵族老爷们拉。你是给养育你的人民拉纤,无论多苦,都该咬紧牙关,像真正的纤夫那样,一步一个脚窝。记住!爸爸就是从那几个月的纤夫生活中,理解了人生的意义的!’叶涛!我把爸爸对我的这段赠言,刻在心上了。我承受的灾难再大,也不能做一个黄河的不肖子孙。”
他在追忆这段往事时,神情特别激动,我在雨水里,听着这个受苦人儿的内心自白,尤其为之动情。他的生命像一条湍急的河流,今天,我好像突然寻觅到了这条河的生命源头,不禁对我这位朋友肃然起敬。在我的伙伴中,因承受不住苦难的压力,变形者有之,怨气冲天者有之,消极悲观者有之……唯有“六点钟”,视苦难若乌有。此时,在大雨滂沱的路上,他嘴唇冻得发紫,但却在神经质地憨笑呢!
“你?在想什么?”我问他。
“想挂女字旁的她。真有意思……”他自得其乐地笑道,“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有胆量来抢我肩上的担子。叶涛,别看她表面上像个穿黑衣的恬静修女,骨头还硬得像钢筋水泥哩!”
“但愿她也是个黄河优秀的子孙,不然,和我们这位大脑门就不般配了!”我为他助兴说。
他似乎没听见我的祝词,沉醉地说:“一个女囚,在万物间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小小萤火虫,可是在那一瞬间,竟然放出她全部的光亮!真不简单!”
“她是萤光,你是流火。”我脱口而出。
“我不爱听赞美诗,你说点真格的。”
“很不错。只是……只是你今天对人家有点失礼,你没对人家做出任何感情上的回报。”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得想个法儿,表示一下自己的歉意呀!”
他扬起湿淋淋的衣袖,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办法马上从他大脑门里蹦出来了。“这么办吧!反正明天在稻田还会碰到她,事先我写好一封信,用塑料纸包好,我再坠上一个泥块,隔着埂埝扔过去,用不着邮差就寄到她手里了。”
“你要是不方便,我给你当义务邮差。”我说。
“不用!不用!”他得意地摇着头。
梦!
完全是个梦。
当天晚上,队里干部发生了人事变化。不知为什么,那位“啥子队长”突然被调去当了食堂管理员。群龙无首,天又连着下雨,我们在家里待命两天,两天以后,新的劳改队长来了——不是别人,竟是深受“老右”崇敬的“黑姚期”返回我们这支劳改队了。我们自发地跑出宿舍,对他进行了夹道欢迎。他列队集合时的第一句话就是呼喊“六点钟”的名字:
“范汉儒!”
“有。”
“明天你还去当你的鸡倌。”他颁布了第一道命令。
“姚队长,让我下稻田吧!我……”
“黑姚期”抖开豁亮嗓门,截断范汉儒的话说,“让你下稻田的决定,就是乱弹琴。有的刚转业到劳改战线上来的干部,还不懂领导生产,还不懂得怎样洗涤人的灵魂。还好,问题发现得早,现在又把我调回来了。”
“您怎么知道我们的事情?”范汉儒斗胆问了一句。
“有耳报神。”他有点得意地说,“因为有人拔草时里边掺有几根稻苗,工地闹了一场不小的风波哩!队长追查,全体人员大眼瞪小眼地愣着,这像话吗?”
“您在现场?”
“这个……”“黑姚期”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自己黝黑的脸,“告诉你们也没关系。管女号的田队长,她……她是我老婆,这回,你们一切就都明白了吧!”
我们哗一声,笑了。
这天晚上,在房檐的滴水声中,我和范汉儒进行分别前的谈话:“明天,你要卷行李了。传信的任务交给我吧!”我说。
“这件事弄得不好会牵连你。”他思忖了老半天,说,“为了叫她知道我的去向,当她经过‘楚河汉界’时,你就像‘敬德装疯’一样,自言自语地说‘范汉儒那小子,又戴上鸡倌的纱帽翅了’,声音要大一点,好叫她听清楚。省得叫她像雷达搜索飞机一样,在稻田寻找我这个目标。”
“行。还有什么嘱托?”
“我看这就够了。她是个聪明人,用不着多说什么。明天早上四点钟,我要准时给鸡去拌食呢!睡吧!”
房檐滚落着水珠,滴滴答答……
在大自然的“催眠曲”中,他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