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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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有两性生存的地方就有爱情。“大劳改”和“二劳改”的罗曼史就是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开始的……

 

列车不知疲倦地奔跑着。

保定早已被甩在后边。

石家庄又风驰而过。

列车闯出了长长隧洞。

列车开进了高山峡谷。

回忆多么像山上火车留下的白烟啊!列车走到哪里,它跟随到哪里,就好像那缕缕白烟是范汉儒的影子,始终浮现在我面前,萦绕于心扉之间……

我失神地望着窗外,心里充满了零乱的遐想。瞧!列车留下的烟和云拥抱了,它们很快在大自然里融为一体。按道理讲,生命元素相同的物质,都是会合二为一的:烟和云!云和霞!霞和气!气和水!水和烟……以此类推,周而复始。但是为什么范汉儒和陶莹莹却违反了这一自然法则呢?他和她的分子排列难道有什么不同吗?他俩在苦难中萌发了爱,像天上的银河两岸的牛郎和织女一样苦等,三中全会已经为他和她搭了鹊桥了呀!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结婚,反而来信向我告急呢?怪事!

“十四个鸡蛋的夜宴”之后,约莫过了三四个年头——我们虚弱的身体已经复原时,“六点钟”结识了陶莹莹。“事不如意常八九”,偏偏在我们的扇面胸膛增加肌肉的时刻,我们失去了最可贵的东西——“黑姚期”调离了这支劳改队。接替“黑姚期”队长职务的,是个部队复员下来的班长。他姓崔,是个四川人,白净脸,淡眉毛。这个满口“啥子啥子”的白面书生,既没有“黑姚期”的热诚,也没有“黑姚期”的直率。他总用眼角瞟着我们,似乎这儿的一个个“右派”,都是一得到机会就会演“火烧草料场”的林冲。如果有人对他的训话作一个统计的话,他嘴边带出多少家乡方言“啥子”来,就会有多少“反革命”和“啥子”做伴:“你们是啥子东西?你们是‘反革命’;你们是啥子右派?是‘反革命’右派!你们是啥子地方来的都有,不管是啥子地方来的,都是地地道道不掺假的‘反革命’。‘反革命’该干啥子活儿?下水塘耙地种谷。是啥子人叫你干养鸡的活儿?‘反革命’养的鸡,下的蛋都有‘反革命’味儿。从今天起,你……你……叫啥子姓名来着?对!对!你叫范汉儒……从今天起,你就别给我养啥子鸡了!那些鸡叫不是‘反革命’的刑事犯去养。”

完了。

在劳改农场闻名遐迩的范汉儒,莫名其妙地被摘去了“鸡倌”的乌纱帽。他去鸡房搬行李时,这位姓崔的“啥子”队长,像范汉儒的贴身马弁一样,紧紧地跟随他形影不离。本来,“六点钟”知趣一点,夹起行李就走也就完了;可范汉儒是个“犟种”,告别鸡舍之前,偏要去看看那些“来亨”“澳洲黑”和“芦花翅”。范汉儒惜别似的招呼它们:

“‘大黑’!飞过来!”

“‘二黄’,来,让我最后看一眼。”

“‘花姑’!我要走了,我们换了队长,你们也要换爹娘了!”

“你这是讲的啥子话哟?”被“右派”们很快授予“催命三郎”绰号的崔队长,心中早已不耐烦了。此时,他那个嗅觉灵敏的鼻子,似乎从“六点钟”和鸡舍的诀别词中,闻出了什么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他扬起双臂,把围绕在范汉儒身旁的鸡群轰开,朝范汉儒嚷道:“你是不是对调你去水田不满意?”

“满意。”范汉儒说,“我只想向崔队长提一个问题。你不叫我养鸡了,我是磨盘上的驴——听吆喝的,只是你说我养的鸡下的蛋都‘反革命’味儿,这可是违反遗传科学的。按队长你的说法,调个盗窃犯来养鸡,下了蛋是不是也会有股子贼腥味儿?”

“你反动——

“你是‘反革命’——

“你是加双料的‘反革命’! ”

“催命三郎”讲不出个道道来,但政治帽子却非常富有。他一连给范汉儒戴上了一摞帽子还不算,还在全体大会上,号召所有成员加强对他的监督。范汉儒——这个被“黑姚期”看成鸡群中凤凰的人,在“催命三郎”眼里成了一只秃尾巴鸡了。

我们都为此愤愤不平:几年来,范汉儒为研究养鸡,付出了一腔热血;他为农场贡献了数以万计的鸡蛋,可是他自己的收获却是个零。全场各队谁不知有个大脑门的鸡倌?他顶风冒雨去各个队传授养鸡经验。就连男号从来不许涉足的女队,范汉儒也常来常往。“黑姚期”信任他,给他恢复了一个人所具有的全部智能。而这位“啥子”队长一来,范汉儒的一切都灰飞烟灭了。“催命三郎”那只“左视眼”,发出如同新式武器中的激光,一下把范汉儒的存在和他创造的一切都化为乌有。

“‘六点钟’,别难过了。”晚上收工回来,躺在人挨人的大炕上,我安慰他说,“天有阴晴,月有圆缺,碰上这种东西,算咱们倒霉!”

他两眼看着房顶,一动不动。

“怎么了?你把荣誉看得那么重?”

他还是若有所失地圆睁着两只眼睛。

“你小子那点豁达劲儿跑哪儿去啦?”我捅了他一拳。

“唉!”范汉儒长吁一口气,“我该怎么对你说呢!养了几年鸡,我当然眷恋鸡房。可是你不知道,还有比那些长翅膀的,更值得我眷恋的东西。这些事情我都没对你说。”

“我知道,你想‘黑姚期’。”

“全队都想。不是这件事。”他摇摇头。

“这么说……是你独家独想的了?”

“对了。”

“我猜着了,二八月猫闹春,你大概是想起反‘右’前,爱你的女性函数了吧?”

他不安地蠕动了一下身子,舔舔厚厚的嘴唇,苦笑着说:“你瞧我这副模样,是姑娘追求的目标吗?不过,你猜的已经贴边了……不,还得说是个未知数。”

“那么说,你是有目标的了?”

“像一团雾。”他马上修正,“不,比雾还模糊。”

“你跟我打什么哑谜?”我用胳膊支撑起身子,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的脸,“忘了我们属鸡的同庚——”

“嘘——”他一下把我拉平了。

崔队长来查夜了。过去,“黑姚期”来查夜时,人们对他毫无防范;看书的,写字的,各随各便。崔队长上任后的第一把火,就是没收所有成员的书。不管是文艺小说,还是理工医学都一概照收不误,而且一律不给收条。现在,这群落难秀才的宿舍,已经没有带铅字的纸片了。他还常常在夜里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用眼角那点斜光,打量着每一个没有睡去的成员。现在,他那锐利的目光,一下盯在了范汉儒的脸上。他走到我们的炕沿前狐疑地说:“你们说啥子话哩?为啥子见我来又不说了?不用说我也知道,你是在对叶涛发泄你被调离鸡房的不满!”

我不愿他在我们眼前久留,应付地说:“没有。他没下过水田,分不清稻苗和稗草,正问我稻草和稗草的形状差别哩!队长,明天我们是不是去最边缘的那块水田拔草?”

我转移他注意力的提问,产生了效力,他下着命令:“明天开展稻田拔草竞赛,中午地头送饭,吃了饭连轴干,啥子龙门阵也别摆了,快快睡觉。”

他走后,我们继续刚才中断了的谈话,“六点钟”这才向我交代隐藏在他心中的秘密。

“该怎么对你说呢!也许有人生存的地方,就会产生爱情。你看,我们的祖先原始人,茹毛饮血,围树皮,住岩洞,生活比我们现代人不知要艰苦多少倍。可是他们并不因环境的极其艰苦而停止繁衍后代。”范汉儒摆开“龙门阵”,开始陈述他刚刚开篇的罗曼史,“我真想不到,在这个荒芜的地方,也会遇到这样的事情。这话是一年以前的事情了,我奉‘黑姚期’之命,去一支女劳改队帮助女号鸡舍控制鸡瘟蔓延。她们监舍的周围,不仅有咱们这样的铁丝网,还有岗楼和持枪守卫的士兵。老弟,说实在的,看见这个阵势,我心里有点发怵。可是她们那位姓田的女队长,把我领进‘大墙’以后,却另是一番天地了——咱们这儿到处都是男人,那儿到处都是女人。年老的、年轻的、美的、丑的……老弟!咱们不谈这些‘女儿国’的观感,专谈和我命运发生联系的那颗星星。

“在监房角落的一间医务室门前,田队长勒令我停下脚步。

“‘陶莹莹!’她向房里喊着。

“‘有。’一个身背红十字药箱的年轻女犯,从医务室走出来,低着头站在田队长面前。看样子,她是奉命配合我工作的,早已在医务室待命了。

“‘这是来帮助咱们队……’女队长显然在寻找最合适的称呼,她的话在嗓子眼卡壳老半天,才找出了准确字眼,‘帮助咱们队控制鸡瘟的劳教人员。关于鸡舍消毒以及给鸡打针、服药等问题,你要听他安排。他是……他是……养鸡能手,他们队养鸡死亡率只有百分之三,而咱们高达百分之五十七。

“‘是!’她仍然低着头。

“‘你服刑后,一直表现不错。’田队长貌似在告诫她,其实在对我发出警告,‘要注意监规纪律,不许谈与养鸡无关的事情。’

“老弟!我真不知这位女队长是什么意思,鸡舍明明在‘大墙’外边,可她偏偏带我到气氛森严的‘大墙’里走了一遭。是信任?没有这样一种信任的方式……我头脑里‘轰’地一下明白了,这是对我不言而喻的提示:‘喂!到女监来的男人,应当知道法律是铁的。如果你这个劳教分子,做出什么不轨的事情来,对不起,你也会从‘铁丝网’到这‘大墙’里来的!’我不能不钦佩这位女队长的精明,她顶多三十四五岁,但是她对我无言的警告已经充分表明她是一个很老练的劳改工作干部了。比起我们这位‘啥子’队长,简直没法放在一个秤盘里计算重量。

“她把我们送出铁门,并没跟我们一块去鸡房,这表明她既对我们明以法纪,又给予我们应当享受的信任。

“我们并排往鸡舍走去。我仰着头,她低着头。在穿过女号的菜园时,正在地里栽瓜点豆的女囚,莫不用惊异的目光向我们行注目礼。她们头戴无檐的圆帽,身穿黑色囚衣,大概出于久不见男性的缘故,目光千奇百怪的。当然,有不少女囚用微笑向陶莹莹打招呼,但我理解,那些微笑包含的成分非常复杂:陶莹莹!你真是鸡群之鹤,谁有和男人一块走路的权利呀?只有你——干吗总低着头,仰起脸来走路嘛,让那大脑门的小伙子看看你,哼!保险他会……叶涛,这都是我当时的胡思乱想,也许人家比出家的尼姑还厌恶红尘呢!

“穿过菜园,人渐渐稀疏了,我们只管往前走,谁也不说一句话。每到拐弯的地方,我就主动放慢脚步,好让她快走几步,示意去鸡舍的方向。只有在这一霎,我才有可能看见她的侧影。她虽然是个医生,但也毫无例外地穿着黑色囚服。由于囚服上下一般粗,因而无法估量她的身材。但有一点我看得十分清楚,也许是由于黑色囚服当作天然底色的原因吧,她微露在外边的每个部位,都白得像雪。

“我为了看清她的脸,有意装着系鞋带的样子,蹲在那儿等她回头。果然,我的心思没有白费,她听不见我的脚步声便回过头来。我的天哪!真想不到在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居然会藏着个‘维纳斯’……不,这样形容她太抽象了。你看过电影《柳堡的故事》吗?她那张脸就像那部电影里的女主角的脸庞,不但眉眼都长得很是地方,而且面部线条显得十分柔和——一句话,是个恬静而俊秀的人儿。其实,我面前并没有镜子,但我突然感到我的丑陋。浓重的自卑感一下涌进了我的心扉。我……我赶忙低下了头。

“老弟!人在魂不守舍的当儿,往往会闹出笑话来的,就在我那心慌意乱的瞬间,出了点不应该出的丑,刚才我对你说了。我蹲在那儿是装出系鞋带的样子,鬼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在我精神开小差的瞬间,竟将系得好好的鞋带,一下给解开了。当我站起来迈步向前走的时候,她抬了一下圆圆的下巴,示意我的鞋带真开了,然后转过身去。我从她微微颤动着的肩膀猜测,她一定是在笑我痴呆。

“我的脸蓦地涨红了。因为在世界上没有比做了蠢事,又被人家识破了更难为情的事情了。而我的慌乱行为,等于把我的心思,一下都贴到了大脑门上。我能不感到耳根发烧吗?泼出去的水已经收不回来了,我索性遮丑地蹲在那儿,使劲系着被我解开的鞋带。我暗暗骂着自己:你呀!真是个不怕死的鬼!这是你做罗曼蒂克梦的地方吗?说不定岗楼上的警卫正朝这里张望呢!你身旁是个什么人?囚犯,一个地地道道的囚犯。不要看她像个黑衣修女,说不定是个杀人犯哩!不然,为什么这么年轻就穿上了囚衣?想起这些,我昏热的脑子开始冷却下来,匆匆系好鞋带站起身来往前走。

“我估计此时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像块冰。她向我瞥了一眼,对我瞬息间的感情变化露出了吃惊的神色,吃惊就叫她吃惊吧!我范汉儒虽说也是个‘二劳改’,比她强不了多少,但我毕竟是没穿囚衣的人。严格地说,这个鬼地方我是不该来的,是那阵强台风把我硬卷了过来,叫我这颗草籽在这儿落地生根的。我和她虽然走在一条路上,实则是界限分得清清楚楚。

“‘向这边拐弯。’她开口了。

“我尾随着她,一声不吭。

“‘那儿就是我们队的鸡房了。’她用手指了指。

“我淡淡地看了一眼,没有多余的话。

“‘你们队养了多少只鸡?’她开始询问我。

“‘六百多只。’不回答是不礼貌的。

“‘几个饲养人员?’她的话向纵深发展了。

“‘一个。’

“她似乎不相信我的话:‘就一个?’

“我不愿意重复已经回答过的话。

“沉默……

“好长时间的沉默……

“显然,她察觉到了我的冷漠,难为情地低下了头。路显得格外漫长了,我们就像两个互不相关的人一样向前走着。荒野里鸟儿在叫,草丛中蚂蚱在跳,就连栖身在水溪里的蛤蟆,都不甘寂寞地唱着属于它们的歌;唯有我们像没有生命的云影,静默无声地向前移动着身躯。老弟!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刚才我还下决心不和她搭讪;可是看见她像霜打了一样的愁楚神色,我忽然怜惜起她来。要知道,尽管她穿着囚衣,可也是个万物之灵啊!人所具有的感情并不因那身囚衣,而同样接受法律的禁锢。我扼杀了她仅有的一点点说话的权利,是不是太残酷了?而我又是个什么东西?尽管没穿她那身囚衣,不也是头顶荆冠被发配到这块土地上来的吗?那我还人面狗脸地在这个女囚面前充当什么圣人?我突然感到了自己的浅薄,为了能使我的良心更平静一点,我紧跨了两步,和她走到一条平行线上,主动问她说:‘你们鸡房有几个饲养员?’

“‘八个女号。’她受宠若惊地抬起头来。

“‘你是狱医?’

“‘是的。’她立刻恢复了平静。

“‘怎么到这大墙圈里来的?’我话刚出口就觉得太唐突了,‘算了,就算我没问,我不该问你这个问题,因为监规纪律中规定,是不许你谈自己案情的。’

“她思忖了片刻,警觉地看看周围,低声地说:‘我是医学院毕业的,刚刚在医学院工作一年,就赶上了反右……’

“‘你也是右派?’

“‘嗯!’她从我问话的‘也’字中,闻到什么气息,惊异地望着我说,‘你……’

“‘我们是同类。’我顿感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了许多,‘我是学外语的,我叫范汉儒,汉族的汉,书生的儒。概括起来说,就是中华民族一个腐儒的意思。’我无法抑制我的乐天性格,竟然对这个萍水相逢的同类谈开了我的名字。

“对!你估计得很对,我在谈起我的名字时,咧开厚嘴唇笑了。可是老弟,我要对你说,我的笑可没有对她起一丁点儿感染作用;正相反,好像我的话触动了她哪根神经一样,她立即低下了头。

“陶医生,你……你……这是怎么了?’我差点叫出她陶莹莹的名字——因为队长曾呼唤过她的姓名,‘在这块土地上遇见同类,你应该高兴嘛!’

“她苦笑了一下,点点头,又迅速地摇摇头。最初,我无法理解她这十分矛盾的表情;但是她那身黑色的囚衣提醒了我,她在用点头表示欣喜,用摇头表示我和她之间的距离。这时我才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右派’没有穿囚衣的,被打成‘极右’的我们,不才被送来‘劳教’吗?而她……这对我是个谜。

“远远已经看见女囚喂鸡的影子了。我有意放慢了脚步,以便在最短的时间内,对她有个更深入的了解。至于为什么这样做?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好奇?也许有那么一点。但指使我放慢脚步的主要因素,是我内心萌发了对她的深切同情。不,说同情还不确切,坦率地说,这个受难的‘维纳斯’闯进了我的心扉。

“她也本能地放慢了脚步,只是一直沉默无语。

“‘陶莹莹,’我大胆地呼唤了她的名字,‘咱们场里有个女右派队,为什么偏偏把你关进大墙?’

“她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能不能叫我知道一下原因?’我很焦躁。

“她摇了摇头,似有难言之苦。

“‘是不是你有什么冤枉?’

“她像下着决心一样昂起头来,凄楚地望了我一眼:‘不,我是罪有应得!’

“‘你杀了人?’我被她凄楚的目光打动了,有点丧失理智地追问——其实,这是很失礼的。

“‘没有。’

“‘向井里投毒了?’

“‘没有。’

“‘说嘛!眼看就到鸡房了。’我停下脚步。

“‘不能停在这儿,她们会向队长汇报的。’她说,‘我求求你不要仰脸说话,把头埋得低一点,就像我们只是在走路,彼此没说一句话一样。’

“我照办了。

“我们愈走愈慢。

“‘你不要打听我的案情了。’她头低得挨近了囚衣上的第二颗纽扣,‘只当我是你的同类,这样形象就完整一些。’

“‘不,我非要知道不可。’我来了拗劲,‘你到底是……’

“‘是杀了人。不,比杀人还严重。’她语无伦次地说,‘我留在医院试用期间,出了一起医疗事故……不,我的话,你不要当真,不要当真!’她把脸对着我,我看见她的泪花滴在囚衣上。

“老弟!我确信她的话是真实的。她的话完全经得起逻辑的推理:她是个留用改造的医生,又酿成重大医疗事故,给她穿上这身囚衣,不是合情合理的吗?我马上安慰她说:‘别难过!刑期总会熬过去的。你有什么事要托我代办的吗?我们‘二劳改’总比你们‘大劳改’要自由一点,比如:给家里寄个信什么的……’

“‘我和家庭断绝了关系。’她哆嗦着嘴角。

“‘你的父母就那么狠心?’

“‘不怨他们,怨我自己。’

“‘还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吗?’我真是欲罢而不能了。

“‘不能再说话了。’她匆匆用衣襟揉揉眼窝上的泪痕。‘那些养鸡的女号正伸着脖子朝这里张望呢!’

“老弟!这就是我比雾还要模糊的梦。你可以猜测到,在鸡房工作时我们完全像不相识的陌生人,但是我们的心田里已经并不陌生了。我拿起一只只病鸡观看病情时,她站在我身旁,做我的助手,不断记录着我的每一句话;尽管她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看见她的手指在哆嗦,使纸页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还用问吗?这是她心河荡起来的波浪,正在淹没着她自己。她的脸一会儿白了,一会儿又泛起只有少女才会有的红晕……我们共同完成寻查鸡瘟病源后,一股浓重的惜别之情,从我心底油然而生。她不敢流露一点点这种心情,背起红十字药箱径自去了。老弟!我真想追上去,向她说两句我应该说的话。可是返回咱们队的路线,和她的去向正好相反;我如果追上去,和她同路而行的话,我的心愿可能会得到某种满足,但会给她带来无穷尽的麻烦。因为那儿是‘女儿国’,她们对男人的敏感,就如同‘男儿国’对她们的敏感一样,任何一点不慎,都将造成难以预料的恶果。为了避嫌,我跑上一个高土岗子,貌似巡视鸡房的环境,实则把视线的焦点对准她的背影。她,越走越远了,眼看就要从我的视野中消失,突然像走累了的行者一样,靠在路旁的一棵大柳树上。我看得清清楚楚,她把头转向我站着的高土岗,似乎朝我点了点头,然后就消失在杂树丛中……”

我几乎听得呆了。“好个‘六点钟’!你居然有这样的好运气,在咱们一百多号‘老右’里,你算是独占鳌头了。”

范汉儒叹了口气:“谁知道是喜剧还是悲剧呢?反正这台戏的大幕已经拉开了,让我忘了她已经是不可能了。可是,‘催命三郎’偏在这时候把我调离鸡场,再难有见她一面的机会了。唉!这真是雷公劈豆腐,我只能听天由命了。”

“不。不是这样。”我从炕上支起身子,“正好相反,你离开鸡房和她见面的机会不会减少,反而会增多。”

范汉儒失意地摇摇头,摘下他的近视镜:“别给我吃开心丸了,明天还要去稻田突击拔草,睡吧!”说着,他把眼镜放进眼镜盒里,翻过身子,把脊背甩给了我。

我硬是把他的身子扳过来:“我不是给你吃开心丸,而是给你吃定心丸。你久在鸡场干活,不知道天下大事,我告诉你吧!咱们那块稻地和女号那片稻田紧挨着……”

范汉儒这下可来劲了:“真的?”

“那个背红药箱的女狱医,咱们一百多位‘老右’都见过。”我在他的耳边轻声地说,“她长得很甜,就连她皱眉的样儿都是一种美的创作。这群酸秀才偷偷给她起了一个绰号——蜡人!”

“蜡人?”

“形容她的形象嘛!”

范汉儒咧着嘴笑了。

“你小子高兴了吧?”

范汉儒一下从炕上坐了起来:“你们怎么发现她的?”

“对不起,我困了,明天在出工的路上,我再对你细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