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河春晓(从维熙文集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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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南河春晓(2)

满祥一直听娘扯到鸡叫,他心里的激动和不安都被疲倦战胜了,一觉睡到红日满窗。

街道上有赶车的鞭花声,院里枯干的枣树枝影儿,投在窗户上,一群山雀吱喳吱喳叫唤的声音,从窗外枣树上传来。

“轰”的一声,山雀飞跑了。

一群姑娘的吵嚷声传进来。

“喊吧!唱歌的时候,嗓门那么豁亮!”

“快看呀!没见面脸先红了!”

满祥赶忙披衣起炕,一个喜讯春潮般从他心里升起:莫非是朱兰子吗?这时,他听见一个极熟悉的清脆的招呼声:“桂花!你出来一下。”西屋里响起一个略微比刚才喊声粗哑一点的嗓音:“兰子!平常日子把我家门槛儿都踢破喽,今儿个怎么这样体面?嘻嘻嘻……”

从这两句简单的对话里,他听出是桂花和朱兰子。他脸微微有些发烧了,低下头看看自己被打断的左胳膊,心里多少有些不安。村里人谁也不知道他残废了;就连满祥娘,昨个晚上只顾和他扯话,没有留意她这个儿子有一只空袖筒。“兰子看见会怎么想啊!”他问着自己,但是他这样想的时间是那么短促,像火花一闪就熄灭了,他心里充满一种荣誉感,低声地说:“满祥啊!你怕什么?这是你对祖国尽了庄严的责任哪!……这些年,她还记着我呀……”

他朝门口走的时候,桂花带着姑娘们进来了。满祥往后退了一步,打量着走在前边的两个姑娘。偏前的姑娘,圆胖脸,中等身量,大眼睛上配着一双有些像男子汉似的浓眉,剪着短发。他从赤红脸膛上的雀斑,看出这是妹妹桂花。挨在桂花身后、逃避着满祥目光的姑娘,穿一身海棠蓝的粗布裤褂,一张鸭蛋脸上长着一双黑水儿似的眼珠,她只朝满祥投望一眼,满祥立刻看出这是朱兰子。几年不见,她高多了,往炕边一站,像一株雨后的小梅花,她站在桂花背后,比桂花多一条黑细的长辫子。满祥再往后一看,尖嘴尖舌的二翠也来了;她可能是净长心眼儿了,虽然个子也长了一些,比起兰子、桂花要矮下半头……

“啊!我都认不出来啦!”满祥终于说。他把仅有的一只手伸过去。

“哥哥!你那只袖子……”

“空了!”满祥不在意地晃晃空袖筒,“成了一条胳膊的残疾人啦!”

朱兰子鼻尖已经冒汗了,显然她很惊讶,她抬起头擦汗的时候,碰上了满祥闪亮的眼光,她浑身不自然地颤抖一下,羞涩地低下头,当她下颏靠近胸脯时,才轻轻地问道:“疼吗?”

“不!”满祥摇摇头。

姑娘们是没有方法把声音压低的;满祥娘听见东屋说话声,旋风似的闯进来,叹两口气,然后用埋怨的口吻说:“我的儿啊!残废了,怎么不来个信儿啊?”

“怕您着急!”满祥双脚立正站住。

“真是井家门上的硬骨头。”满祥娘跺着脚心疼地说。

“娘!胳膊没了一只倒不要紧,我的心还跳得欢着呢!”满祥把两腿并在一起,像在前线给首长报告情况似的,把快乐兴奋的话音,从喉咙里吐出来。

姑娘们看他毫不拘束的样子,开始活跃起来。

“讲讲是怎么负伤的!”

“看他真像个大人了哩!连嘴唇都不爱张开啦!”

“满祥!”叫二翠的姑娘,嘴不饶人地说,“非等和兰子一个人说去呢?”

“是呀!快看!兰子脸红咧!”

“……”

屋里登时热闹起来,朱兰子的脸红得像五月的石榴花,她想抬起头来多打量满祥几眼,可是,姑娘们含笑的目光,把她包围了,她心里发热,脸上发烧,猛然转身跑出去了。

“哟!回来。”

“平常日子唱歌的劲儿,跑哪儿去咧!”

这群姑娘一边喊着,一边一窝蜂似的追出去。身材矮矮实实的社主任霍玉山,险些被姑娘们撞了个跟头。他嘶哑地喊:“这群山喜鹊,没眼珠子啊?”

姑娘们哄散了。

满祥娘告诉儿子霍玉山来了,他忙着迎出屋外。虽然在满祥童年记忆里,霍玉山是个买卖人,破了产才到村里来落户,土地改革的年代,霍玉山只是个摇旗呐喊的中农,跟在大伙屁股后边,捡点地主的浮财,不太开展而且有些酸硬,但是,人不能从这些模模糊糊的印象出发,他热情地站在门口,等着霍玉山到来。

霍玉山摇头晃脑地唱着“把井儿峪变成金银滩”这句一年四季不离嘴、自己编的词儿,走进院里来了。他低着头,进门没看一眼就大声地喊:“满祥回来了吗?”

“走道也不仰头,想捡金子呢?”满祥娘笑着。

“捡了金子不就发财了嘛!”霍玉山不在意地抬起头:穿着褪了色军装的满祥,把右手伸出来了。

“满祥!嗬——算是复员啦?”

“不是‘算是’,就是复员了!”

“在城里干工作不好吗?”

“不行呢,”满祥像孩子似的笑出声来,“俗话说,瓜儿离不开秧嘛!南河滩上的人,总是惦记着南河滩!”

他俩肩并肩向屋里走。太阳光照着他俩的脸,地上出现一长一短的黑影。霍玉山要比满祥矮上一头,配上四四方方的一张黑黄脸,身子就更显得短小了,他穿着一双新棉鞋,鞋底白白的像没沾过土,胸前挂着丁零当啷的大奖章,脸上嘛,那就更干净了,刮得齐齐的眉毛下边,有一对窄小的眼睛。满祥心里暗暗思量着说:“看这样儿,还是个爱打扮的外场人哪!”

满祥娘把一盘子干枣端来。霍玉山像屋里的主人,毫不客气地抓了一把,说:“社里正缺你这样的人,你这一复员,说句买卖人的话,这叫‘鲤鱼跳龙门’!”

“我?一条胳膊不成材啦!”

“战斗奖章怎么不挂出来呀?”霍玉山低哑地问。

“没挂!太惹人眼。”

“好个荣誉军人!”霍玉山指指自个胸口前的奖章,“知道这是什么吗?”

“丰产模范奖章吧?”

“是啊!”霍玉山两条眉毛突然扬了起来,“县里说咱们是南河滩上一朵花。”

“嗯!”

“你皱着眉头有什么想法?”

“我?”满祥咽了口吐沫,微微地笑着说,“要拿咱们井儿峪的胶泥地来说,打那么多,真够不上丰产社的条件。”

“怎么才算够条件哩?”

“按咱们河坡地来说,块块是金板银田,没法跟别的合作社比!”满祥嘿嘿地笑着,高高的颧骨放着苹果似的红光。

“满祥!你那是躺着说话不腰疼,你知道当个合作社主任多忙吗?一会儿东,一会儿西,追得你屁股都挨不上炕席。唉!减了产一准把你个当主任的骂得狗血喷头,就是辛辛苦苦地闹成了丰产社,区委、社员,都不知足,一个劲说低呀!低呀!真有点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了……这还说得过去,让人解不开扣的就是中农!嘿!什么家什都分三六九等,我也是个中农,可不像你哥哥福贵、巧把式鲁庆堂那样,他们这号中农看着合作社多打,就是跟你摇晃头:坚决不参加!”

“你动员过吗?”满祥不眨眼地仔细听着。

“动员?哼,拿你哥哥来说,我像请菩萨似的想把他弄到社里来,都快磨破两层嘴皮哩!他把脑袋摇晃得像拨浪鼓。”

满祥脸上高大的颧骨烧红了:

“没觉悟让他再等二年吧!何必……”

“对社会主义这个冷淡态度还行啊?”霍玉山断然打断了满祥的话,“满祥!你是军人!动员你哥入社的这个差事,交给你了啊!我看,你说一句话就生效,河滩上人常说‘啥亲不如弟兄亲’嘛!”

满祥点了支烟卷,他看着霍玉山激动的嘴角,擦着霍玉山喷在他脸上的吐沫星子。但是,霍玉山对这细节毫不注意,一句一句地说下去。满祥只是吸着烟,吐着烟,从烟雾的海里看着霍玉山的每一个手势和加重他话音力量的表情……一开始,他怀着孩子般的心情,听着霍玉山聊村子里的变化,可是后来,越听越听不下去了,像有一根根针在扎着他的耳朵眼儿。他抑制着心里这种突然涌上来的恶感,不漏一字地听下去,当听到霍玉山说“你哥哥家变阔了,有车有马,跟满天星跑买卖赚了钱,真是花钱似流水。满祥!你要把他搞进来,真是咱们社的‘开国功臣’”时,满祥无论如何也要说两句了,他没等霍玉山说完,就打断他的话:

“他不来就等等,还得眼下三顾茅庐去请他来呀!缺这几户中农一样把社办好喽!”

霍玉山放声高笑了,过后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像说什么机密事似的说:“大骡子、大胶皮车都拉到咱们社里去,给咱们添多少成色啊!”霍玉山的笑容随着满祥沉静的脸色而消失了,但是一刹那,霍玉山又恢复原状。在他看来,满祥的沉默,正是思考他的话,他又继续说了下去:“满祥你说,要是农业社里有车有马,还怕别人不来?”

“别人是谁?”满祥不动声色地问。

“贫农呗!”霍玉山毫不在意地大声说。

满祥像被烟头烧着了手,一手把烟头扔了,声音不高,但非常清脆地说:“玉山叔!这样……拿车马当旗子,招兵买马的办社方针不对吧!”

这,无论如何是出乎霍玉山的意料,霍玉山哑然地惊愣住了,他狡黠地望了满祥一眼,低下头取出烟袋锅,当他发觉手里烟头还没熄灭的时候,又把烟袋装进口袋里去。他仰起脸,眼睛里含着不满和愤怒:“你知道吗?福贵能文能武,社里缺这样的人哪!”

满祥还没有回话,门帘子飘动一下,井桂花进来了,她脊梁贴在门框上,红头涨脸地说:“别把臭狗屎说成一朵花啦!跟富农满天星勾勾搭搭的,有什么真能耐?”桂花喘口大气翻着眼皮子说:“真进步的可有,都没有骡子没有车,想进社都找不着台阶,老朱四就为这个掉过泪疙瘩。”

红晕猛地从霍玉山两腮飞起,加上他刚剃过头,刚刮过脸,真是像红脸关公啦。他装满一袋烟,反驳着说:“朱四他进步什么呀?穷就穷个老实也好哇!他可不!哼!守着个摆渡,村里开什么会他也不来,还有个爱喝酒的嗜好,这号人还能入社?”

“你不喝酒哇,主任?”

“喝呀!”霍玉山的声音像只粗哑的喇叭。

“你喝酒,怎么还当主任哪!”

“这……这有什么法儿,我带头成立的咱们井儿峪社嘛!”霍玉山干干地笑两声,桂花气得出了东屋。

满祥没有参加刚才的争吵,他始终微笑着望着霍玉山的脸。他想:“自个儿还是个不知道底细的新兵,不能乱打‘枪’的。”不过,满祥更加深了对霍玉山的认识,像区委书记老苗介绍的:骄傲自信,有时用自个儿的主意代替党的政策。如果说满祥还有什么新的感觉,那就剩下厌恶了。他压抑着这种感觉,给霍玉山倒了一碗水。

“临来我到区委会去了一趟!”

“见着苗书记了吗?”

“见着了!苗书记给你捎来封信。”满祥把一个封着口的信封,递给霍玉山,“真悬!差点把这事给忘喽!”

霍玉山打开信封,擦擦腮上的汗;他脸色突然阴沉了一下,随后就笑起来,连霍玉山自个儿也听出这笑声是很不自然的。他一把握着满祥的手:“太好了!太好了!区委书记让支部考虑你当支部书记!”

“什么?”满祥惊讶地大声说,“在区委会,苗书记一个字也没提呀!”

“苗书记就那脾气!”霍玉山忽然大笑开了,“好了!省着我身兼八职,乱刀分尸啦!支部正准备改选……哈哈哈……”

满祥念过来信,他被这意外的事情弄得心跳了,他瞅着墙壁,半天没说出话来。

“怎么啦?”

“没什么!你人熟地熟,要请师傅帮忙啊!”

霍玉山一拍大腿,仰脸笑着说:“满祥啊!你真是鸡毛胆子,还扛过枪呢!这就怕阵了?”他擦着笑出来的鼻涕,“干吧!当支部书记没什么难的!”

“爹!吃饭啦!”门口出现了慢吞吞的喊声。

“啊!霍泉!”满祥跳下炕,奔过去。

“满……祥!是你!”霍泉那呆呆的眼神,从霍玉山脸上挪到满祥脸上,立刻神采焕发,宽厚的嘴角抖动了一下说,“你回来啦?”

满祥仔细打量着这个童年时叫“蔫儿”的伙伴,他长得塔高塔高的身量,一双长满老茧的大手,正抹着额角上流下来的汗珠,一眼看出这是个老老实实的庄稼汉子。满祥看他的眼睛,一会儿像团火,一会儿又熄灭了变得呆板无神;尤其是他和霍玉山目光对视成一条线的时候,他就局促不安,甚至连手脚往哪儿放也不知道了,连霍玉山无目的的咳嗽一声,霍泉都要骤然回过头来。

“走!吃饭去!”霍玉山像是命令。

霍泉默默地转回头去。霍玉山回头半笑着说:

“啥亲也没弟兄亲,去说说福贵,啊?”

满祥点点头。

霍玉山脸上早已冰消雪化,满脸笑容地点点头,走出了满祥家门口,他那副沙哑高亢的嗓子,又唱起“把井儿峪变成金银滩”这句老掉牙的调子……

霍玉山是第一个探望满祥的人,一连几天,满祥家院里热闹得像集市,这个走,那个来,满祥娘把罐子里的干枣和一笸箩转日莲子儿,都招待了街坊四邻。来看他的人,有社员、单干户,男男女女都喊他支书了。

满祥没有想到在这短时间里,两个肩膀就担起党的工作来。那有什么办法呢?从区委转来了满祥在部队鉴定的材料,党员们没二话,都赞成让这一条胳膊的残疾军人当支部书记。

北风在窗户外喧叫着,天空刚才还是蓝蓝的,一刹那就吹起满天乌云,满祥送走了客人,已是黄昏时分了。他躺在炕上,听着吼叫的风声,疲倦地睡着,忽然,他的伤口一阵疼痛,他醒了坐起来,把袖子挽起一看,伤口没有一点动静,他心里明白了:这是风雪的前兆。

他隔着窗户望去,大雪已经飘飘悠悠地落下来了。

满祥虚掩上房门,朝渡口走来。

雪夜是多么静啊!街道上没有了孩子们的嬉戏,田野里送走最末一个行人,房屋白了,原野白了,南河边上的树木,挂起百岁老人似的白须。只有永不封冻的南河,仍然是湍急的,它带着一团团热气融化着雪团,一直向东……

家乡,这家乡的雪夜是多么平静啊!

“不!”满祥立刻喊出声来,他想起乡亲们谈起的一个个情况,他想到这些天来满天星狡猾的干笑,潘疙瘩潘七、兵痞瘸老秦阴毒挑战的目光……满祥觉得村庄正像南河,八月的洪峰还没有到来,它的每一弯波浪里,都孕育着风暴和斗争。

“满——祥——哥——”

一个清脆的呼唤声,从满祥身后传来。满祥从深沉的思索里跳了出来,借着银雪的反光向后看去,浑身披雪的朱兰子,正飞似的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