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魂西行(从维熙文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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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赎妻(1)

俺打心眼儿里喜欢这儿。那些在棚棚下摆着摊摊的贩儿,嘴里吐出来的都是俺听着顺耳的乡音。那一张张面孔,紫红紫红的,就像俺当初长在九月的田野上时的模样。再瞅瞅那些条案上摆着的农副产品,俺真有点想念俺出生的山洼洼了:俺那家乡山沟沟里淌着一条溪水,溪水旁边有老母鸡刨食、牛犊儿撒欢。

俺把俺的心事告诉了俺老哥,没想到他给俺来了个冷水浇头:“老兄弟,你这是‘土坷垃观念’。”

“你说个啥?”

“城市要比农村进步!你也该换换脑筋了!”

“老哥,俺就是瞅着山沟沟顺眼。”

“山沟沟溪水旁边有老母鸡刨食,瞅上去倒是挺静雅的,可是能生下这么多的蛋吗?”俺老哥指指堆成小山一样的鸡蛋篓儿说,“这是专业户的养鸡场送到市场上来的,那些鸡平日被关在铁笼笼里,待到喂水喂食时个个才伸出脖子,看上去像蹲大牢的罪犯,可是这些鸡都多产蛋。只靠那些在溪水边石头缝里找虫儿的鸡,能供上城市吃鸡蛋吗?老兄弟,看啥东西美不美,品评它香不香,臭不臭,好不好,坏不坏……可不能和咱爷爷奶奶们用同一个秤砣了!”

“俺就是喜欢俺身上的泥性!”俺争辩地说。

“你说是山沟沟里的土马路好,还是城市的洋灰马路好?”

“……”俺心里不服,嘴上却回答不出。

“你说是乡下吱扭扭叫着的辘轳好,还是城市的自来水好?是城市的电灯好,还是山沟沟里的豆油灯好?”

“……”俺想把俺老哥的话顶回去,但没找着合适的词儿。

“你说是坐小毛驴车好,还是坐公共汽车好?”

俺突然来了词儿,“老哥,别忘了,没了泥性就是忘记了祖宗!”

俺哥儿俩只顾小声吵吵,竟然忘了看俺这位新主人了。直到那“港皮”踉跄止步,俺才醒过闷儿来:俺哥儿俩尽管对“土”“洋”看法不同,命运可是一样的——俺是拴在一根绳儿上的两个蚂蚱,谁也离不开谁。说不定,这“港皮”要把俺灌进他的狗肚子里去,让俺过早地结束观“景”看“戏”哩!

是俺哥儿俩命硬,还是俺的祖先没缺过阴德?反正在这出“鬼戏”中演阎王爷的“港皮”,没提着俺进饭馆把俺给吞掉。这“港皮”如同学会了孙悟空的七十二变,在这儿摇身一变成了个低声说话的倒爷:“喂!你要名酒竹叶青吗?这可是‘前门’买不到的‘后门’货。你有意买,价钱可以便宜一点!”这小子不仅舌头会拐弯了,而且中国话说得非常利索,他一边用眼角瞟着农贸市场上来回巡视的税警,一边对那个浑身沾满了油漆点子的胖胖女工,举起了两个指头。

别看这女工衣着寒酸,出手倒挺大方,也没还价钱,掏出两张“大团结”,就塞在这个倒爷手里。那“港皮”扭头钻进了人堆,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又更换主人了!”俺伤心地低下头。

“人挪窝活,树挪窝死。每到一家都是一台戏。”俺老哥乐呵呵地宽慰俺说,“要是咱没被人家提出仓库,你能看见时髦的人肉贩子吗?你能坐上屁股冒烟的‘的士’吗?连酆都城里的阎王和恶鬼,都从壁画上跳下来表演给俺看了,多开心!”

俺老哥说的虽句句在理,可是俺心里仍然闷闷不乐;回想俺看到的两场西洋景,像吃了死耗子一样招人恶心。可是俺有啥办法呢?俺被主人和老哥捆在一块儿,也只好听天由命了,唯一的愿望是,在俺走家串户中,让俺也能看到点干净地方。瞅这女油漆工倒像个正派人,兴许俺能瞅到让俺称心如意的事儿哩!

俺只顾耷拉着脑袋,自个儿跟自个儿打着肚皮官司,不知不觉俺已被这个胖胖的女油漆工,提进一所大杂院角上的一间低矮屋子里。她把俺往漆皮早已褪光、露出木头白茬的旧八仙桌上一放,扭头叫了一声:“爸——”

“你买这东西干什么?”床上半躺半卧着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头儿,他的棉被上放着一块木板,木板上堆着一摞稿子和红蓝铅笔(俺老哥悄声告诉俺,这老头儿像是个出版社的老校对)。他把眼镜从耳根上摘下来,一边用绒布擦着,一边责备女儿。

那胖女工先不答话,用火通条捅了捅炉子,在炉子上坐上一壶水,然后扭过脸来对她老爹说:“爸!今天是腊月二十四,还有五六天就到春节了,给您买两瓶‘竹叶青’留着过节喝。过去您说过,在名酒中您最喜欢喝有药味的‘竹叶青’!”

“我不是早就戒酒了吗?”老爹表白着。

“今年您就破一回戒吧。”女儿恭顺地回答。

“那为什么?”

“妈妈的事癞和尚吐了口了,他说只要再给他千儿八百的,他就跟妈妈好离好散。”

老头儿直眉瞪眼地看着房角,那儿有张蛛网,被从碎砖墙缝渗进来的风,吹得飘飘悠悠地直晃动。他手指掐算了一阵,瓮声瓮气地说:“再加上这千儿八百的,可就快一个整数了。”

“二十四拜只剩下一哆嗦了,爸,咱就狠狠心,跳河一闭眼吧!”

“算了,叫你妈妈就跟癞和尚过吧!”老头儿叹了口气,两眼又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几张蛛网。过了会儿,他眼神又从蛛网上落回到女儿脸上,愤懑地问道:“这千儿八百的是个什么名目?”

“那八千五是对我妈的保命费。不说您也清楚,‘文革’那年月,癞和尚凭着根正苗红,把妈妈脖子上挂着的‘反革命家属’的大牌牌,当众摘了下来,又劝说走了手舞着木棍、皮带、链条的红卫兵。爸爸您当时右派升级成了‘现反’,蹲在大牢,妈妈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只有靠癞和尚的破庙躲雨……”

“别说了!”老头儿制止女儿再说下去,“我心里难受。”

“爸!您要原谅妈妈的软弱。事后,她拉扯着我进了癞和尚的家,不止一次地偷偷哭过,说对不起身在大牢中的爸爸!”胖女工不慌不忙地向老头儿陈述着往事,“爸爸,您不也是体谅妈妈的吗?不然的话,干吗把八千五塞给癞和尚?现在事儿都快成了,您就别三心二意的了。”

“我早就说过,一分钱不给他,到法院去离婚。”老头儿瘦瘦脖子上,青筋像小蛇一样蹦跳着,“可你妈……”

“我妈丢丑哇!爸!”女儿把开了的水壶提下来,给老爹沏了杯茶,恭恭敬敬地放在那块木板上,“那时候,确实是癞和尚救下了她的一条命,同时收留下我。可妈是个上过女师的中专生,怎么会对他有感情呢!爸,你该体谅妈的难处。”

老头儿像撒了气的皮球一样,不说话了。

女儿望着老爹,眼泪在眼眶里打着秋千,柔声说:“爸!炉子火上来了,您再喝上一杯热茶暖暖肚子,到地上来校对稿子吧,半躺半卧地校对稿子,累您的腰!”

老爹听从了女儿的话,喝了几口热茶,撩开被窝穿鞋下地,坐在了紧挨着俺哥儿俩的八仙桌旁的一把椅子上。这短短的当儿,俺才看出来老头儿并不是个卧床的病夫,还是个腰板笔直、行动敏捷的老汉子哩!他抓起俺俩摇了摇,看看是不是真正的“竹叶青”,又从兜里掏出半包雪茄,大口大口地吸吐着浓烟。

“爸!我妈让我劝劝您,别抽烟了。”

老头儿不回答女儿的话,皱眉问道:“刚才你说了半截子话,这千儿八百的他是要的什么钱?”

“除了保命费之外,‘文革’后我在油漆厂当上了油漆工,当初是他介绍进厂的。”女儿说,“他跟妈妈说,要付一笔介绍费,才能和妈妈去街道办事处,和妈妈好离好散。”

“给他!”老头儿拿出一串钥匙打开抽屉,取出一张存款单来,递给女儿说,“这是一千五百块,加上八千五,整整一个数,把你妈赎回来。你跟那个姓赖的说,不要他们任何家具,只要你妈这个人!”

女儿把存款单塞回抽屉,当啷一声挂上锁:“爸!这钱已由您外孙子他爸——我的那口子给付了。我来您这儿的时候,外孙他爸已经骑着自行车,到银行取钱去了!”

“你们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攒的。本想买台彩电。”

“这不是亏了外孙子吗?看电视能增长他的知识,还是去买个彩电吧!”老头儿再次拧抽屉上的锁。

女儿一把拉住老爹的胳膊说:“爸!小嘎子还小,等大一点,我们会攒钱给他买的。何况这笔账,是我欠下的,怎么能用您的钱还债呢?!”

“我对不起你们娘儿俩,让你妈受牵连,让你当了多少年的‘狗崽子’!”老头儿抽回拧锁的手,语声哆嗦得像松开了的弦子,“‘文革’那年你才几岁呀?我算算……”

“爸,我是1955年生的,那年我整十一周岁。”女儿的眼泪瓣儿淌下脸腮,“过了旧历年我都满三十了。”

“当时,那个姓赖的……”

女儿打断老爹的话:“爸,别想那年月了,我妈春节前就能回家,我今天是给您来收拾房子的。瞧那房顶上的一张张蛛网,墙壁都熏得像灶膛了,待会儿小嘎子他爸,顺便把糊墙纸买来,把房子装饰一下,和妈在一块儿过个真正的春节。”

“我和你妈是不是还要重新去登记一下?”老头儿神情有点发怵。

“当时您在大牢里在离婚书上签过字,当然要履行一下重新结婚登记的手续了!”女儿掏出手绢,擦着腮上的泪花说,“没关系,要是您和我妈难为情,我陪你们去登记处!”

老头儿鼻翼下不知流下的是清鼻涕,还是心酸的眼泪,连连应着:“好!好!我把这部稿子的校对活儿,明天带到出版社去干。现在,咱爷儿俩先收拾收拾这间屋子。”

女儿欣喜地问道:“爸!支蚊帐的竹竿呢?我绑上扫帚先打扫房顶。”

“我干什么?”老头儿被女儿的情绪所感染,嘴角绽出一丝笑容,“先往外搬行李,还是先收拾房里的碗碗筷筷?”

“爸,甭往外搬了。您的任务是把床上和碗筷、八仙桌……凡是怕弄脏的地方都盖上报纸。对了,爸!您别把桌子上的两瓶竹叶青给摔了,我所以买下它们,除了您爱喝这种酒以外,您看——”那胖胖的女工朝俺一指,“那是一对儿,站那儿一般儿高,又贴得那么近,就像……”

老头儿居然被女儿逗笑了:“你爸你妈都老了。”

“上边不是有个‘青’字吗,意思就是……”

“流走的光阴,可不会倒流回来。再也变不成青年了。”老头儿感慨地说,“要不是托邓大人的福,我和你妈也许到酆都城才能见面了。但是阴曹地府里,是不是允许你妈和右派、‘反革命’复婚,还要看阴间阶级斗争条例呢!”

女儿正往头发上包扎着白毛巾,忍不住哧哧笑了:“爸,我给您背几句社会上流传着的顺口溜,您一定爱听!”

“说吧!”

女儿笑吟吟地念道:

说左派

道左派

左派并非皆左派

右派个个是左派……

“停——”老头惊恐地瞪了女儿一眼。

“怎么了!您受了那么多年罪,改正归来到出版社这几年,还像牛一样拉车。今天是星期天,您还在家里坐被窝里校稿子,不是左派是什么?”

“这可不是随便胡诌的!”老头儿掩上了房门。

“开开——开开门——”

老头儿不解地望着女儿。

“您看一扫房顶满屋土,您关哪门子门?”

“……后遗症,劳改后遗症……”老头儿像在反省着自己关门的举动,便嘟嘟囔囔地去开门。

就在老头儿开门的时候,把俺哥儿俩给吓了一跳,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汉子,风风火火地撞进门来。由于老头儿没有一点防备,差点被这汉子给撞倒。那汉子跨进门槛,忙搀扶住趔趔趄趄后退了几步的老头儿,同时叫了一声:“岳丈!”

老头儿先惊后喜地说:“是送糊墙纸来了吧?”

“他妈的,糊墙纸没买来,倒惹了一肚子气。”那汉子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便扯着破锣嗓子喊道,“真想不到还有这号老工人哩,我真替他害臊!”

“小嘎子他爸,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女工停下手中扫帚,房顶上的蛛网张张像降落伞一样,慢悠悠地往下坠落着。

“我给那个老癞巴头把钱送了去,他把钱收下了。我以为这事就一了百了了呢,便对他来个‘挂脚一将’说:‘赖叔叔,春节快到了,你和我丈母娘的事儿,最好在节前彻底分开算了!’他一边逗着鸟笼子里的红靛颏儿,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我说:‘行啊,可以马上去街道办事处办散伙手续。不过……不过……我算了又算,她们还亏我一笔钱。这些年,我为收留下她们母女俩,我自个儿受了不小的损失:当时抹了我的工宣队长不说,快到手的党票也吹了。和我一块儿来厂子学徒的师兄弟,这些年有的当了车间主任,有的当了副厂长,就剩下我一个人原地踏步。这一切都是因为收留下她们母女俩。所以要散伙之前,还要补偿我千儿八百的损失费。’我当时火冒三丈,恨不得先砸了那只鸟笼子,然后拉他去他们的厂子;可是这时丈母娘走了出来,她把我拉到厨房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小嘎子他爸,你回去跟你岳丈说,让他重新找个老伴儿吧!别为我……为我倾家荡产!’我解劝她说:‘岳母,您就不能去法院告他,起诉离婚?’我丈母娘还没答话,那癞巴头就隔着木板墙答话了:‘让她告去吧,我死咬着不离婚。我还要把她在‘文革’中求我保命的话,以及在床上的事儿都抖搂出来。我姓赖的没丑可丢,可你岳丈和丈母娘大小算个识文断字的文化人,我要满街筒子去嚷嚷这件事儿!’瞧,他就是这样一个无赖!”

不但父女俩的喜兴劲儿顿时被扫荡一空,就连俺哥儿俩也像三九天吞下了一块大冰坨,从头顶一直凉到脚跟,说实在的,自从俺进了这间又潮湿又阴暗的屋子,就觉着这父女俩和那“卖肉”的、唱“鬼戏”的不是一路货。听了父女两人那段辛酸的谈话以后,更觉得这是一户正经人家;可是俺真想不到,人世间还有这么多烦恼的事儿,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