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鬼戏
俺没死。
俺哥儿俩还活着。
不知是那洋人只贪肉而不贪酒,还是他对俺所具有的怪味不感兴趣,反正应了古话说的“婊儿有义,龟儿无情”这句话,他在宾馆下车时,把俺哥儿俩顺手送给了开小轿车的司机。穿着一身笔挺西服的小伙子,彬彬有礼地对洋人连连鞠躬点头表示谢意。之后,俺哥儿俩被放在后车窗玻璃下窄窄的平台上,成了这辆轿车上两个细脖大肚的乘客,随着司机方向盘的转动而东逛西游。
俺对这辆小汽车感到奇怪,便问俺老哥说:“这车顶上干啥还驮着一块白石碑?”
“那是出租汽车的塑料牌牌,不是石碑。”
“上边又为啥写着‘的士’两个字?”
“那是外国话的音译。”俺老哥掰开揉碎了开导着我这乡下老憨,“就是出租汽车的意思。”
俺扑哧一声乐了:“也真邪了门啦!俺那地方的桥头道边,乌龟身上驮着的石碑上刻的都是中国话。这四个轮子满街爬的玩意儿,把洋话驮在脊梁上,大概是一只洋乌龟吧?”
俺老哥批评俺说:“这就是你的少见多怪了,人家是为了招徕生意。”
俺不服俺老哥的指责,跟他争辩道:“要是俺山西的万元户进城坐车,能知道‘的士’是啥球东西吗?”
“老兄弟,只要看见车顶上有牌牌的,一招手这车就停下。”俺老哥向俺解释着,“不管上边写着啥个洋话,洋话是写给外国旅客看的。你看——”
俺一愣神的当儿,这辆小轿车果然停住了。俺歪脖瞅了瞅,原来路边有人在招呼:这是一个身着短呢大衣的老奶奶,怀里抱着一个身披绿花斗篷的男娃,老奶奶那张蛛网脸,紧贴着娃娃的脸蛋。司机没开车门,只降下一半车窗玻璃:
“去哪儿?”
“京华医院。”
“这车不去那边。”司机丧门神似的回答。
“求求司机同志了,小孙孙发烧三十九度五!”
“坐公共汽车去!”司机语音斩钉截铁。
“公共汽车我挤不上去。”老奶奶连连央求着,“你看,哪辆公共汽车不是吃得饱饱的,请开开车门吧!”
司机闭合了车窗玻璃刚要开车,老奶奶突然喊道:“拉我们去吧!我是侨眷,能付外币!”
车门咝的一声开了:“上来吧!”
老奶奶吃力地迈进了车厢,坐在俺哥儿俩眼皮子下的座位上,接连地长吁短叹着:“唉!唉!真难啊!”
司机哗地打开了车上的收录机,车上顿时响起了轰鸣的歌声:
愿你别忆前愁,
想你我当初是好朋友,
你何必怒气不休,
像一只小黑狗。
愿你别忆前愁,
想你我曾相逢在小巷口。
“同志——”老奶奶拍打着司机的肩膀,“我小孙孙病着!”“是不是因为你孙子发高烧,连地球都要停止运转了?!”刚才对洋人鞠躬哈腰的年轻司机,此时脸涨红得像猪肝,“这是在皇冠‘的士’车上,不是在你的私宅。”
“你这个人怎么不通情理?”老奶奶哆哆嗦嗦地说。
“情理卖多少钱一斤?”
老奶奶哽咽了:“你……”
“你要是不说有外币,我还不伺候呢!”
老奶奶又“唉唉”地叹开气了——好像她只会这样。
“到了——”音乐声也突然终止。
“十八块!”
老奶奶手里掏出人民币:“给!”
年轻的司机两眼瞪得像琉璃球儿:“我要硬通货!”
“实话对你说吧!我在海外没有亲戚,哪儿来的外币?为对付你这样的哈巴狗,说谎也不能算丧失人格。”老奶奶把十八块钱往坐垫上一扔,气冲冲抱着男娃就要下车,哪知她左摸右抠也找不到车门开关,便对司机嚷道,“开开车门,让我下车!”
司机慢条斯理地点着一支烟:“没那么便宜!”
“你要干什么?”老奶奶提高嗓子喊叫起来。
“喊吧!这车上的玻璃是隔音的!”他吐出一口烟。
老奶奶疯了似的用手捶着车窗玻璃:“我……我……去找警察!”
“对不起,你既然骗了我,我也不能对你客气了!”司机捻灭了手中烟卷,往车上烟灰缸里一扔,“我白拉你三公里路了,现在我把你再送回到原来的地方去。这十八块钱留着给你孙子买药吃吧!”说着,他把钱往老奶奶面前一掷,动手转动方向盘掉车头。
这一招可把老奶奶给吓住了。她声音一下子低了下来,结结巴巴地说:“‘的士’……‘的士’……‘的士’司机同志,怨我上岁数了,办事糊涂。我再加上十五块钱车费,算我的一点心意。”
司机松开紧握方向盘的手:“要报销吗?”
老奶奶连连摇头:“用不着,用不着!”
司机大模大样地把钱往西服兜里一装,一按开关,车门自动打开。他跳下车去,殷勤地搀扶着老奶奶下车说:“您看,医院就在马路对面。过马路时,您要走人行横道线,免得被汽车、自行车碰着。快到春节了,您求个安全吉利吧,您看我,为过春节都准备下两瓶‘竹叶青’了!”
老奶奶“呸”地一口黏痰吐在了司机脸上。司机忙着掏手绢擦脸上痰迹的时候,老奶奶已紧捯着两条瘦腿,抱着孙孙直奔医院而去。司机毫无怒意地望了望老奶奶的背影,吹着轻松的口哨自寻开心。
“这也算个人?”俺总算呼出一口闷气,问俺老哥。
俺老哥反问俺道:“一个鼻子一张嘴,两个耳朵两条腿,不算人算啥?”
“城里人都是这副德行?”
“好人多,坏人少。该俺哥儿俩倒霉,这两天净碰见‘扫帚星’了。”
“这小子不开车走,站在车门外干球啥呢?”俺问。
“医院旁边是个专卖外货的商店,他等着拉客哩!”
说曹操曹操就到——一个浑身上下“港式武装”的男人,在“的士”车前停步。看他年纪比司机也大不了几岁,但这身流线型的紧身港皮,竟使得“的士”司机丢了魂儿似的,忙不迭地给这位来客打开车门。那男人坐进车厢,先跷起二郎腿,像过电一样颠着;随后从兜里掏出一个琵琶形的小梳子,梳理着被风吹乱了的头发。那“的士”司机如同长着后眼一样,用手把车前悬挂着的那块后视镜,拨动了一下方位,使那面光闪闪的小镜子,垂直地对着这位乘客的脸。
“谢谢。”这男人说话舌头似乎不会拐弯,从嘴里蹦出的两个字又直又硬。
“不客气。”司机说话彬彬有礼,显出一副毕恭毕敬的神色,简直和五分钟之前判若两人,“您……您去哪儿?”
“云——山——饭——店——”这男人一字一顿,表示对中国话的生疏。
小汽车立刻奔跑起来。
“您是回国观光的华侨?”
“是的。”
“您从哪个国家来的?”
“加——拿——大!”
“您不该选择大冬天回国。”
“我是北方人。我爱冬天,我爱白雪。”
“可惜今年冬天没下一场大雪。”司机苦心地寻找和这男人套近乎的话题,“要是去年冬天您回国看看就好了,去年腊月大雪纷飞,像满天开着白棉花桃,好看极了。”
“你也爱白雪吗?”这男人明明在和司机唠叨,但后视镜里的那双棕熊似的黄眼球,似乎瞟了俺哥儿俩一眼。
“白雪能使人心灵纯洁。”那司机对答如流。
“你会写诗?”这男人的眼珠又盯了俺哥儿俩一眼。
那司机受宠若惊地回答:“爱读但不会写。”
“我是用英文写诗的诗人,常常赞美白雪。”这两只眼睛盯在俺哥儿俩身上不动了。
“海外的诗人和作家都是百万富翁吧?”那司机急不可耐地问。“是的……你要小心,到闹市的十字路口了,别撞着过马路的兄弟姐妹!”这男人似对故土一往情深。
那司机侧头去看过往行人时,这男人一回身,麻利地抓住俺哥儿俩的脖子;待到那司机匆匆地闯红灯时俺哥儿俩已然被他塞进怀里。
俺顿时又成了睁眼瞎子。俺小声地说:“老哥,这是咋回子事?”
“恶鬼碰上了阎王爷!”俺老哥磨着牙说。
“……他是个骗子?”
“你听他心跳得像面乱鼓。”
“那‘的士’司机挺机灵的,咋会上这当呢?”
“因为这男人披着一身港皮。”
“港皮就这么值钱?”
“猫儿披上它也能冒充老虎!”俺这土老憨听蒙了。
“老兄弟,咱哥儿俩虽说被衣裳挡住眼珠看不见这场戏了,把耳朵伸长一点,还能听见声音,听听这阎王爷和恶鬼的对话,能长咱的见识。”俺老哥对俺耳语着。
俺傻愣愣地竖起耳朵,好奇地听下去……
“您身上带的美元有富余吗?”司机的声音有点发颤。
“你想用人民币兑换?”
“我是说您如果有多余的话。”
“很遗憾,我身上带的都是加拿大钱。不过,这也没关系,你到前边蓝孔雀餐厅停一下,我去接我夫人,她的钱夹里有许多美元。”
“您付加元也可以。”
那男人没有回答。
司机忙改口说:“行,您下车吧!我在这儿等您。”
等俺哥儿俩重见天日的时候,俺已然被这“港皮”提在了手上。蓝孔雀餐厅里响着叮当叮当的音乐,食客多得像集市。俺这位新主人,靠在茶色的落地玻璃窗前,眼珠子不看四周却死死盯着那辆“的士”。
“咖啡?”女服务员笑眯眯地询问。
“不要。”
“蔻蔻?”女服务员仍然温驯得像只小猫。
“不要。”俺的新主人摇摇头。
“我在等一位小姐。”他神态自若。
“您坐下等吧!”
“谢谢。”
俺这位新主人,刚把俺哥儿俩放在餐桌上,就又匆匆把俺提在手上——俺透过茶色玻璃窗向外一看,原来是那“的士”司机风风火火地向蓝孔雀餐厅跑来了。北风吹起了他的头发,吹飘了他胸前的绣花领带——这家伙一准儿是发现俺哥儿俩不长腿就跑了,从而想到刚才的乘客是个骗子。
俺新主人一点不慌,他两眼直溜溜地盯着司机。等司机推开东边的旋转门时,他从西边的旋转门内溜了出去。他三拐两拐钻进胡同,又从胡同上了大街,一辆公共汽车刚在站牌前停下,他就迈上了车。他掏出五分硬币,递给售票员,同时用地道中国话说:“猫尾巴胡同。”
“这家伙……”俺瞠目结舌地说,“他舌头咋就会拐弯了呢?”
“戏唱完了,他卸装了。”
“他到底是干啥的?”俺仍然没有解开心中的扣儿?
“唱鬼戏的。”
“阳间还唱阴间戏?”
俺老哥本是个很有耐性的人,可是也经不起俺这“犄砸木”(即啄木鸟)般的嘴啄来啄去。他皱起眉头,朝车窗外努努嘴说:“往外瞅瞅,这儿有多热闹!”
俺不情愿地把脸儿扭向窗外。嗬!俺真没瞅见过这阵势,马路两旁的人,肩擦肩,脚绊脚,像雨天到来之前,缕缕行行搬家的蚂蚁。有逛景的,有买物的,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这才是阳间哩!”俺老哥说。
“咋就瞅不见俺乡下人哩?”
“别忙,大城市里都有农贸市场,你会碰见乡亲的。”
俺真佩服俺老哥,公共汽车穿过闹市,轮子又“嚓嚓”地转了有一袋烟的光景,在一个牌牌前停下了。售票员用甜甜的嗓音向乘客喊道:“猫尾巴胡同到了,这儿是最大的农贸市场,有买暖洞子产的蔬菜和白薯花生,买小磨香油、大葱大蒜、红枣栗子的乘客,请下车。”
俺这位演了人间鬼戏的主子,忙不迭地从汽车上走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