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论2016年国产电影表演
一
2016年的中国电影,在经历了近三年的“爆炸式”甚至“野蛮式”的“井喷”发展之后,终于呈现出了一种“减速”以及疲软状态。编剧刘震云如此表述:“中国银幕越来越多,票房越来越高,但洒狗血的,胸大无脑,不说人话的电影居多。最近几年观众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已经不再单纯为这类视觉效果、全明星阵容的电影买单。”年度电影票房从第一季度的飙升到此后季度的低迷,如同过山车一般的跌宕起伏,2016年全年票房465亿元,距离年初业界人士所预估的600亿元相距甚远。
一个电影业界的共识是,适当放缓票房增速未必是坏事,而是可以由此冷静地反思和发现目前电影市场存在的问题,将许多电影经济泡沫挤出市场,使中国电影良性稳健发展。本文聚焦年度电影表演,阐述2016年电影表演与中国电影及其文化发展之间的内在关系,发现和确认电影表演的若干基本形态,电影表演再次以自己的格调以及能量成为中国电影文化和市场的“形象代言”。
二
新时期以来,中国电影表演从审美到审丑再到审怪,如今似乎已然回到审美,即所谓“颜值美学”的时代。笔者在《中国电影表演美学思潮史述(1979—2015)》一书中,较为详尽地论述了新时期中国电影表演美学发展的几个主要阶段,即戏剧性表演、日常性表演、纪实性表演、模糊性表演、情绪性表演和仪式性表演,当前则是“颜值性”表演的阶段。“颜值性”表演,2016年仍然有着较为强烈的惯性和浓浓的印记,“颜值爆表”的电影明星表演工作档期满满,甚至高价片酬也未必能够邀约成功,甚至艺术院校的表演专业招生准则也是“颜值”为先,所谓“不能输在起跑线上”。该年由于许多中生代的一线明星加入“真人秀”综艺节目的录制,或在电视剧中广泛耕耘,更加催生了“小鲜肉”演员成为大银幕的表演“生力军”,如中生代的演员胡军、黄磊、孙红雷、黄渤、刘烨等纷纷在《爸爸去哪儿》、《挑战极限》等综艺节目亮相,从而使90后以及95后青年演员担当主演的电影在本年度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目前中国电影观众的平均年龄是22岁,这些同龄演员的出现可以让青年观众产生“代入感”,并成为一种“自我青春”的印证,这些青年演员也就拥有庞大的粉丝群落及其因此产生的商业价值,成为投资人的演员首选对象。
演而优则导的青年演员陈思诚的首部导演处女作《唐人街探案》,出生于1997年的刘昊然扛起主演大旗,和王宝强共同演绎了一段气势强劲、叙事精巧、元素杂糅和节奏明快的侦探片。片中刘昊然“结巴”的角色定位,深化了角色的存在感和戏剧感,其表演也朴实清新,与王宝强配合默契。当然,在王宝强立体、可信和老练的表演反衬之下仍显火候尚浅,稚嫩青涩。该片在电影制作上仍然承袭了近年跨国、跨文化和跨地域的老路,演员表演也是延续了和《泰囧》等电影“囧”字当头的电影中“异域化”的演出模式,不过,电影的内在逻辑清晰流畅,包袱设置新颖出奇,当异域空间设定好了以后,赏心悦目的美景奇观也为演员的表演提供了更多的想象空间和发挥余地。
周星驰导演的《美人鱼》,女主演为1996年出生的内地新生代女演员林允,虽然其表演仍需要进一步提升,但是,姣好且辨识度极强的容貌以及性感的身材,使其逐渐成为新一代“国民女神”,在和张雨绮的同场较量之中也不落下风。这部充满虚幻神话色彩的电影,周星驰让演员告别了自己特有的“无厘头”的表演风格,而是向“正剧化”靠拢,林允在影片中将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由恨生爱、爱恨交织的情绪基本把握到位,“人鱼”族类的纯朴天真与自身形象进行了很好的组合。当然,演技也有肢体动作浮夸的弊病,有着“嗲”和“昵”的视觉观感。90后演员吴亦凡在片尾有惊鸿一瞥,估计制片方也应该是看中了他在电影票房方面极强的号召力量,他在年轻粉丝中拥有较多拥趸。吴亦凡在冯小刚跨界主演的《老炮儿》中饰演的“小爷”戏份颇多,和李易峰共同撑起了片中的“青春代言”,角色也有较多的演绎空间,将一个成长于高官家庭、内心孤寂和嚣张跋扈的“公子哥”体现得入木三分,只是其表演缺乏厚重感和层次感,一味“装酷耍帅”。在电影《爵迹》、《致青春·原来你还在这里》等电影中,吴亦凡的表演也是较为流于表面。《睡在我上铺的兄弟》中,浑身散发着“荷尔蒙”的李现出生于1991年,其他主演包括1987年出生的陈晓以及1993年出生的杜天皓,这些2016年给观众留下印象的年轻演员基本上都是颜值姣好、五官秀美、体格健美,符合当代审美当中“小鲜肉”的所有指标。
2016年9月24日,在唐山揭晓的第25届中国金鸡百花电影节的“百花奖”获奖名单中,获得“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男女配角的李易峰和杨颖,分别出生于1987年和1989年,在同龄演员之中较早受到了业内专家和观众的认可,也继续说明了“颜值化”表演仍然是2016年度中国电影表演美学的一种重要文化现象,表达了一种“文化快餐”年代的审美取向。
影片中如此一张张娇美却不太真实的脸容,不管任何职业、身份和性格都是俊男美女,既不符合生活本真,也会产生视觉疲劳。“小鲜肉”演员们仅仅将“颜值”发扬光大,表演中没有过多的内心、复杂的情感及其对角色的深度挖掘,大多是一种青春洋溢的本色出演,或叛逆,或咆哮,或任性,或张扬,自然与他们在人生阅历上厚度和深度的缺失是密不可分的。2016年,满眼“高颜值”明星的电影现象自然是非美学的,仍然是粗放型甚至低端性的文化行为。历经世纪交替之后,“大师”已成稀缺的文化资源,“零深度”表演的作品在中国国产电影市场中蔚然成风,这个年代是迷恋“颜值”的时代,“轻电影”也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孕育而生。在资本逐利的本性之下,必然使电影千方百计地迎合青年观众,故而“小鲜肉”源源地进入了电影业,形成了“轻电影”的风潮,在电影表演风格上追求一种“时尚感”和“清新感”,而与美学精神无关。固然,这些“高颜值”电影作为一种类型的存在,本身无可厚非,也是一种文化常态,但是,“高颜值”的电影若成为独占性和排他性的存在,“小鲜肉”演员们漫天要价,造成国产电影产业的生态“失衡”,透支着观众的电影类型爱好的限度和理想,则必然会阻碍电影工业良性健康的发展。
三
“魔幻性”表演在年度类型电影中,仍然风火诡秘地表现着它的魅力。“魔幻性”表演是近年中国电影表演中较为常见的一种形态,它包括身体表演的“奇观化”和“加魅化”,演员的表演如同可以搓揉的“面团”以及魔幻的“神者”,同时,演员表演与数码技术进行“融合”“施魅”。由于“魔幻性”表演常常将东方世界民俗的神秘和功夫片美学形态结合,故而在国内外电影市场中具有一定的吸附能力。
乌尔善导演的《寻龙诀》是2016年的票房“黑马”,该片情节上并没有很大创新,基本延续着“冒险电影”的主题,将“盗墓”发扬光大,但是,画面制作精良,为国产3D电影的上乘之作。演员表现基本到位,刘晓庆扮演的“虹姐”毒辣决绝,眼神凌厉;陈坤的“胡八一”在形象方面也有较大的突破,注重人物内心的情感走向,而不是在过往的影片当中一味地咆哮耍狠;黄渤一如既往地进行了最为擅长的喜剧表演,表情变化越发成熟老辣,在受到金钱引诱而变节的一场戏中,面部表情的微妙变化炉火纯青,取得了较强的戏剧感,同时,他也承担了影片中大部分的噱头和包袱,表演起来也是驾轻就熟。
周星驰导演的《美人鱼》,罗志祥的“八爪鱼”造型,林允的“人鱼”外观,既可以在“魔幻性”表演中看到功夫电影以及喜剧电影在表演艺术上的“惯性”,也可以看作是将此类表演从技术语汇转化为了美学肌体,从前卫的姿态转化为了传统的形态,从平面态度转化为了深度模式,在“魔幻性”表演的驾驭上有新的突破。
巩俐在《西游记之三打白骨精》中,在《归来》之后继续挑战着自己“从不重复”的戏路。本片脱胎于中国耳熟能详的神话故事,巩俐将白骨精更加融入了人性的复杂,霸气妖冶以及气场的强大、妆容的精致,一出场便艳惊四座,更使魔幻性表演走向了“大表演”的范畴,体现了在数码科技的催化下,表演美学更加走向宽泛。
张艺谋导演的《长城》,魔幻性表演成为东西方共同的文化密码,怪兽“饕餮”的存在给这部电影增加了可看性。虽然该片有可能成为冲破国产电影文化输出壁垒的排头兵,但是,该片的电影表演仍然是对于此前中国电影的“跟进式”创作,有着明显的软肋和硬伤,景甜生硬的台词,鹿晗本色的稚气,刘德华的不温不火以及马特、戴蒙等两位外国演员的配音,在电影表演美学方面贡献不多。
四
“纪实性”表演在2016年依然踏实呈现,表演任务主要将“此时”、“此地”、“此人”的风貌进行准确还原,成为国民形象和时代人格的影像化记录。它大多通过落魄的小人物的悲欢离合,注解大时代的变迁与沉浮,这种对比冲突总是产生极强的观众“代入感”,从而引发深层的共鸣,而且,观众的“离场感”也常常带来较好的口碑,影片本身折射的人文关怀也不会随着电影的结束而消弭。
在“纪实性”的表演格式中,如何将人物的味道与生活的质感传递给观众,给演员的职业能力带来较大的考验。2016年的“纪实性”表演,有着如下的基本美学形态。
第一,半“自传”式的作品,主演本身和角色及其时代有着亲密的缝合关系。冯小刚在《老炮儿》中较为精准地诠释了濒于淘汰边缘的社会人群在重拾自我认同时产生的人格悲剧,出生于1958年的他经历了与角色大致相同的当代社会各个阶段,在其诠释的“六爷”身上,基本寄托了中国社会中“失落的一代”的所有情感诉求,彷徨,矛盾,焦虑与迷茫,民族的伤痛投射在个体的身上,落魄中仍要主持公道,维护残存的一丝尊严,用其悲壮的死亡唤醒生命的本真。冯小刚深刻体悟到了历经上山下乡、“文革”、“改革开放”的巨大转型,这些被边缘化的一代人内心的焦虑与痛楚,不屈于命运却又折服于命运,他凭借自身厚重的人生履历将“六爷”这种颇具代表性的小人物入骨入魂,颇有人性“力度”。也可以说,走过那个动荡的年代,冯小刚本身就是“老炮儿”。
张大磊导演的《八月》荣获金马奖最佳剧情片奖,小演员孔维一荣获“金马奖”最佳新演员奖。该片表现了社会转型时期小人物生存状态的变迁,重温了90年代中期人们的迷茫及其情感纠结,富有较强的人文关怀,张晨、郭燕芸等演员的表演朴素真诚,半“自传”式地还原了内地北方小城90年代的风土人貌,勾勒出了北方城市特有的人情味。生活化的对白,没有较强的戏剧冲突,仿若一部清新自然的生活片断小品。
万玛才旦执导的《塔洛》,由藏族演员西德尼玛和杨秀措主演,折射了牧羊人塔洛与文明世界的冲突和隔阂。半“自传”式的演员表演真实可信,黑白影像的处理补强了电影的纪实感,也是对近年来流行的夸张与浮华的表演弊病进行了一种修正。这些电影代表了年度中国电影表演美学向质朴内向的表演回归。虽然没有引起电影市场的强烈关注,但是,这些半“自传”式表演风格的系列国产电影所表现出的“向内探索”,使电影表演呈现出范式重塑的倾向。
第二,与演员家乡地域进行融合。陈坤主演的《火锅英雄》,描述了三个年轻人在落难之时用自己最后一丝气力完成悲壮的人生救赎的故事,该片是为陈坤量身打造,火锅之于重庆乃是这座城市的城市景观中最为“接地气”的符号,生于斯长于斯的陈坤,重庆崽儿的火辣、直冲、蛮横和义气,都在他的身上与这个城市做出了最为契合的注解,地道的重庆话,无孔不入的辣味将刘波这个角色血肉丰满了起来,是近年来陈坤较为成功的一部演绎作品。秦昊和喻恩泰的配角也较为出彩,两位的表演较好地完成了“绿叶”的任务,不偏不倚,重庆方言地道纯熟,虽然他们两人不是重庆人。
第三,演员运用多年积累的表演经验在角色的塑造上完成“纪实性”表演。2016年,在女演员“四旦双冰”中,其他五人因为各种原因陷入了低产期,范冰冰却奉献了《我不是潘金莲》中“李雪莲”这样一个“众星拱月”的角色。李雪莲的执拗和偏执,在略显荒诞和讽刺的剧情之中,表现了卑微的小人物在当代社会当中受到的各种不公正待遇,成为当今中国社会的“万花筒”和“照妖镜”。在各大影展上以时髦妖冶形象著称的范冰冰在该片中素颜出镜,洗尽铅华,使用明显的南方口音,为人物的悲剧命运进行了饱满的谱写,例如在发现郭涛饰演的赵大头背叛时,范冰冰声音沙哑,悲恸地嘶喊:“畜生,别跟着我,我会杀了你”,以及此后多次上访未果的心如槁灰的绝望,标志着范冰冰已经逐渐进入一个成熟演员的行列。当然,由于期待过高,该片也少许有些失望,肢体、人物和表演都有一点“拧巴”,将现实生活的丰富性与微妙性简单和脸谱了。
《罗曼蒂克消亡史》中,章子怡的表演收放自如,葛优的表演内敛深沉,倪大红的表演不露声色而又暗流涌动,尤其是多年的沉淀让章子怡的表演进入了新的境界。虽然影片的时空背景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乱世上海,该片章子怡、闫妮等演员的配音均由配音演员完成,但是,在表演表现力方面并没有被架空或者模糊的现象。
第四,取材于其他文艺作品或是真实事件的改编。《驴得水》由话剧改编成为电影,开心麻花的诸位演员发挥了自己话剧舞台积攒的功底,其中,任素汐、大力、裴魁山等话剧演员精湛的表演保障了影片的基本水准,尽管他们的表演有着明显的话剧痕迹。任素汐将女主角张一曼刻画得真实可信,饱满生动。国民政府的特派员由韩彦博扮演,在电影中也很出彩,大力扮演的学校校长将内心的矛盾煎熬与阳奉阴违的油滑也非常自然地表现出来。
2016年并没有引起特别关注的《喊·山》,青年演员王紫逸、郎月婷贡献了年度国产电影朴素却又感动的表演,该片改编自山西女作家葛水平的同名小说,讲述了女主人公在失语状态下,与男主人公相识、相知以及化解各种误会最终走到一起的爱情故事。王紫逸出身演艺世家,父亲为演员巍子,他选片一向较为精准,他表演的《日照重庆》、《我11》、《忘了去懂你》均是虽在市场上没有引起较大波澜,但是,在电影内涵以及人文诉求上是有着一定深度的严肃电影,颇为难能可贵。女主演郎月婷本身是一名钢琴家,片中饰演一名由于诱拐被惊吓至失语的女性,角色没有一句台词,全凭传神的眼睛表演诠释角色的委屈、悲悯和表意,郎月婷很好地完成了这样一个真实可信的角色。
由彭于晏、张涵予主演的《湄公河行动》,取景于东南亚中缅泰交界地区,取材于毒品肆虐毒枭横行的大背景之下,故事性和可看性都堪称一流。彭于晏的造型逼真,口音的临摹也下了一番苦功,对于泰语的学习也有深入的练习,其塑造的角色有着较深层次的传奇色彩、时代质感、人格密码和文化价值。张涵予老辣的警探形象,伍麟凯聪慧机智的“快译通”,孙淳悲壮隐忍的“禁毒局”局长,配合特技、台词和极富张力的镜头,形成了一组分量厚重的角色群像,还原了特定场域和特殊人物的精气神。
第五,形成续集延伸的系列化表演。《北京遇上西雅图之不二情书》吴秀波的表演时而含蓄淡雅,时而幽默感性,汤唯的表演也是放松灵动,整体上基本形成了一个具有美学可读性的“轻”表演的经典文本。
五
根据以上论述,可以形成如下的基本结论:
2016年的国产电影表演,“颜值化”表演仍然较为喧嚣,浮躁和夸张的表演未曾褪去。“魔幻性”表演继续发扬光大,只是美学价值不大,大多是在演员自身擅长的角色基础上“拷贝”和“粘贴”。“纪实性”表演虽然水平参差不齐,却是有所突破,这些知名或者非知名的演员许多表演可圈可点。自然,中国电影应该有着更多的文化情怀及其责任,它不仅仅应该是各方“利润博弈”的途径或是“选美”的平台,更应该是民族“心灵养护”的庄重文化。显然,2016年中国国产电影表演整体表现并不尽如人意,它还需要稳中求进、进中求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