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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上帝来信

她是我奶奶的邻居。

住对面楼,厨房和我奶奶的阳台对着。

一次,我奶奶晒被子,脚崴了,一时半会儿站不起来,瘫坐在地上,她正好做饭,从窗子看到了,大喊大叫,又下楼发动群众,包括开锁的,冲进来,把老太太送去社区医院。

我奶奶躺在床上一个多月,她常来聊天;还送了本布面精装的《圣经》,我奶奶将它放在床头,脚好后,也随她信了教。

此后,每逢教会活动,我奶奶都和她同出同进;渐渐地,我奶奶想教育我们时,往大了说,言必“上帝”,要接地气,则言必“小顾”。

她让我奶奶有了新朋友、新生活。

我们家人感激她,买了礼品去她家,被她严词拒绝,口口声声,“是上帝派我这么做的”。

我们推攘半天,只好也说:“是上帝派我们来送的。”

她还是拒绝。于是,我们只好将礼品折现,等我奶奶去教会时,奉献了上帝。

我见过她几次。

每次,都被她吓一跳。

她第一次来我奶奶家是为救人,是破门而入、冲进来的,之后,就变成惯性——总是不打招呼,忽然出现,放下些自己做的好吃的、好喝的,用高亢的嗓门儿喊:“杨奶奶,这几天好啊?”再逐一问候在座诸位,无论熟不熟,问完,又旋风般走了。

前几天,我回家,又遇见她。

快过年了,她带着教会姐妹来给我奶奶打扫卫生。

我和堂妹原本是来劳动的,却被她们拦住,她们——几个中年甚至老年人,爬高上低,扯下窗帘,扔进洗衣机,再大坨地拽出来,几人合力摊晒……我们都很不好意思,要给钱,被为首的她拒绝:“要谢,就谢主吧。”

事情做完后,她又带着她们呼啸而去。

我奶奶说:“小顾,好心人啊!”

她“咚咚咚”的脚步声消逝在楼梯口。

我奶奶又说:“小顾,苦命人啊!”

我们这才知道关于她的一些故事。

本地人,早年在纺织厂工作,中年下岗,做些小生意,结过两次婚,生过一个孩子。

“这有什么苦命的?”我诧异。

在一旁的堂妹也插嘴:“现在,离过婚又不是多大的事儿。”

“那孩子,”我奶奶叹气,“比你们小不了几岁,能吃、会打人,连小顾也打,一直没工作……”我奶奶指了指脑门,“这里不太灵光。”

我们面面相觑,都沉默了。

“小顾有次跟我说起她的前夫,哭了。”——我难以想象,金刚一般、总是“哈哈哈”的她梨花带雨的样子。

“当初,她前夫让她把孩子扔了,再生一个健全的,她没舍得,后来,前夫就和她离婚了,现在已经抱孙子了……再也没管过这边娘俩。”

“还好,她有个后夫。”我说,堂妹点点头。

“半路夫妻,又不是自己的孩子,”我奶奶继续说“她的哭”,“她那天哭,因为骑电动车出了小车祸,人不碍事,但回家一说,原本是希望后夫安慰她,谁知道后夫张嘴就来,‘你可得注意身体,你有个好歹,你的那个孬儿子怎么办呢?’”

我奶奶的重音放在“孬”上,还捶了捶桌子,捶得我都想掉泪了。

“咚咚咚”,顾阿姨又回来了。

她提着个饭盒,里面是她新做的小蛋糕,说是看我们姐妹在,特地回家一趟拿来的。

她还是那么大嗓门:“趁热吃。”

我们被她命令着,不得不从,她在一旁欣赏我们的吃相,说她儿子就没这么秀气。

她和我奶奶闲聊春节的节目,夸她后夫怎么帅,回娘家将怎样给她挣脸,“现在,拿张照片出去相亲,也一扑一个准”“哈哈哈”;她还要带儿子去郊外滑雪,电动车肯定不行,听人说可以叫个“专车”,但不明白怎么回事,堂妹顺手帮她在手机上装了软件,又手把手教她。

她“哈哈”道谢,堂妹按她的习惯回:“是上帝让我这样做的。”

她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她和我奶奶约教会见。

说起刚才一起来劳动的,张姐妹、王姐妹、刘姐妹,各自的烦难,她打算如何帮助。

“每一个屋檐下都可能有一段坎坷人生,每一串爽朗笑声背后都可能是刻意遮掩或释放的生活对当事人的为难。”

她在我对面,我却发了条短信给摆出倾听姿势的堂妹。

“是上帝让我这样做的”,她显得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