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的夏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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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爱迪生先生(6)

“我不得不承认,美貌就像绳索,既强大又邪恶,我全然不知这种隐秘的力量。受着爱情幻想的蛊惑,我只要壮着胆子孤注一掷!她的美丽就像那拷问者手中的锁链,拴住了我,一旦爱情幻想灰飞烟灭,我会抓着锁链当作救命稻草!而今我醒了,就像格列佛在利立浦特[53],浑身上下都被捆绑了绳子。就这样,我迷失了自我。对艾莉西亚狂热的爱灼烧着我,我感到精疲力竭。在我熟睡时,黛利拉[54]剪了我的头发,我丧失了力气,心力交瘁。没有勇气放弃她完美的身体,我选择无视她的灵魂,掩耳盗铃,装聋作哑。

压抑着内心的不满情绪,她从未料到我对她的真实看法。无数次,我差点毁了她,转身再毁了自己。自我放纵,沉迷于幻觉,让我纠缠于这个死气沉沉,却异常绝美的身体?……唉!如今,我已习惯艾莉西亚在我身边,我请上帝作证,我不可能再占有她。

话音刚落,年轻人的眼中仿佛划过一道闪电,爱迪生心里暗中一惊,依旧不出一声。

“就这样,我们生活在一起,却又形同陌路。”埃瓦德总结性地说道。

17 剖析

“傻瓜身上有不可宽恕的错误,

但他们却能宽容恶人。”

——让·马拉斯

洛尔·埃瓦德顿住了,一言不发。

“亲爱的洛尔,你可否向我解释几点?几个有趣的细节。瞧,艾莉西亚·克拉丽小姐并不是一个……愚蠢的女人,对么?”

“当然不是,”洛尔·埃瓦德回答,脸上浮起一丝惨淡的笑容。“在她身上,那种近乎高尚的傻气儿不见踪影,她是个极端的人,就像智者一样,非常罕见。一个女人要是精明透顶,那倒要叫人害怕了。较之世人所厌恶的‘聪明女人’她更忧虑不安,弱不禁风。如果聪明女人与她相对而坐,那真是棋逢对手。不过,从世俗的角度来看,聪明和智慧水火不容。同样,一个女子,沉静、虔诚、谦虚,略带点傻气儿,但直觉机敏,能拨云散雾听出言外之意。这样的女子,算得上世间的奇珍异宝,乃是个真真切切的人生伴侣!而与其德性相悖的女人,俨然是不近人情的瘟神!”

“然而,和所有平庸之人一样,艾莉西亚小姐算不上愚蠢,只是无知。在世人面前,她梦想扮成‘聪明女人’!以为聪明女人能‘引人注目’,还能赚到其他的好处。”

“就像热衷于梳妆打扮或某种快活的消遣,这个古怪的资产阶级女人,她会更乐意戴上聪明女人的面具做人,一旦觉得面具有失庄重,那么她又会费尽心思,让自己显得平淡无奇。”

“日常生活中,她会做些什么无知的事呢?”爱迪生问。

“她的想法与常理相悖,”洛尔·埃瓦德说,“时常冷嘲热讽,看待事物眼光狭隘,转来转去都是围着不足挂齿的琐事,狂热信徒夸张地称之为客尘烦恼。仿佛细嚼这些乏味之事,能潜移默化地将人的烦忧一扫而尽!”

“有些人和这些琐事玄秘的关联在一起,他们像磁铁一样互相吸引。他们自然而然地互相召唤,互相吸引,混为一体。这些人内心忍受着苦痛的煎熬。从生理学的角度来看,在我们这个时代,这些荒谬的人,如雨后春笋般地出现,他们正是古怪的臆想症患者。精神错乱引起他们胡言乱语,即便在睡眠中,他们也会喊出些‘举足轻重’的话,这些独一无二的话在他们的生活中分量十足!”

“比如,‘认真!实用!明智!’……这些个词儿仍旧是偶然大声喊出来的。这些怪人振振有词,甚至主张应该授予有能力说出这些话的人的专利。这样,他们不自觉的变得贪心,形成了胡言乱语的习惯。长此以往,习惯渗透到这些异类的骨子里,他们满脑子装的都是这些不知所云的胡话。让人大跌眼镜的是,他们佯装上当受骗,有时竟可以支配多个国家间政府力量。不过这些喜气盈盈、自命不凡、不温不火的话语,最适合在养老院使用。哎,不幸的是,我爱上的女人,她的灵魂和这些人的灵魂,宛若孪生姐妹!在日常生活中,艾莉西亚小姐是理智女神。”

“不,她很优雅!若她不是女子中最优雅动人的,那么我就不会中意她了。真的,谚语说:美人的爱情,可怕的优雅。然而,我脑海里明晃晃地想起了销魂索魄的美神维纳斯。一个男人觉得维纳斯优雅,这难道不可理解吗?同样,一个人间女子,能够让人不假思索,肃然起敬地想到维纳斯,男人自然会觉得她是优雅的。问题在于,她的内心,好像复仇三女神[55]中最邪恶的一个。”

“艾莉西亚小姐唯一的不幸,在于她的想法!抛开她的想法,我就能理解她。好比沉默的维纳斯大理石雕像,并不会思想。雕像身上充满了矿物,笼罩在寂静中,仿佛在说:‘我仅是美的化身,谁凝视着我,我就借着他的思想思考。在我纯粹世界中,所有想法都会抵消,所有想法都会沉没、混淆、模糊,甚至难分彼此,就像江河入海口的浪花,都将汇聚到大海中。谁对我凝神思考,谁就能够潜入我内心深处。’”

“如果艾莉西亚·克拉丽小姐,一声不出,闭上双眼,踩在沙滩上,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完全可以做胜利的维纳斯雕像的模特了!数百年后的某个深夜,她,这个胜利的维纳斯,找到双臂后,再次回到昏乱的世界,出现在人类族群中;世人会赞叹她的美貌,可是她却像一个庸俗的妇人一样,斜瞅着世人,目光犀利,闷闷不乐,高傲自大,头脑中汇聚了千奇百怪荒诞的念头、空想。这又作何理解?”

“嗯,”爱迪生说道,“我们继续,艾莉西亚小姐并不是一个艺术家,对么?”

“完全正确!”洛尔·埃瓦德说道,“这点上,我们想法一致。记得先前我和你说过,她演技精湛吗?可是,精湛的技巧不正是天才和艺术最直接和致命的障碍吗?”

“艺术和技巧无关,天才和才华无关,它们之间的差别无法估量。”

“值得称之为艺术家的,是那些富有创造力的人,他们能唤醒内心剧烈、隐秘、崇高的感受。而那些身怀技巧的人!无论是谁……不过是拾人牙慧,把天才的作品拾遗补缺。在音乐这门艺术中,这些可怜虫绞尽脑汁编入无数变奏,华丽的幻想曲,直到世界末日号角吹响……好个鹦鹉学舌!嘿,这类角色,演完一出戏后,两个指尖撩拨着长发,抬头望着天花板出神,一副灵光乍现的模样,你难道从未见过吗?这类扯线木偶真叫人不齿!正如世人所说的小提琴的灵魂,他们只有虚假的灵魂!”

“唉!艾莉西亚小姐的灵魂正是属于这类人!……她的灵魂苍白无知,身怀技巧的人尚且认为音乐是美妙的,而她却嗤之以鼻;虽说他们与艾莉西亚半斤八两,连他们都认得出艾莉西亚是音乐聋子。谈到她拥有的神奇嗓音,婉转多变的音调,具有魔力的音色,她却宣说,这不过是种‘娱乐大众的才能’。听众痴迷于对她的嗓音,在她看来却是‘疯疯傻傻’!听众的热情很少感动她,她觉得显贵的大人物不应该有这种痴迷。如此一来,凭着好嗓子,她的自大和傻气儿越演越烈了。在她演唱时,除非我再三请求,她才会中途停当下来。(她厌恶中途停当,唱歌不过是她谋生的工作而已,她天生不喜欢这行!)在歌声停下来的时候,我陶醉的闭上双眼,心下自思:她定觉着奇怪,好一个绅士,竟为这歌声仰头陶醉,却不思量一下自己的身份地位!……瞧:这不正是思想病态的表现吗?”

“她也不是心地善良的女人,对么?”爱迪生问。

“心地善良!怎么可能!她那么无知!利欲熏心的人怎么可能善良?”洛尔·埃瓦德说,“哦!一个女人,邪恶,狡猾,阴险,有着罗马帝国女王的欲望,我完全能够理解!艾莉西亚既不善良,但也没有骨子里霸气带来的这些欲望。善良!你觉得呢?高尚的善可以感化丑陋的心灵,可以抚平伤痛;可惜,在艾莉西亚身上,寻不着一丝这样的善!”

“她虽庸俗无知,但心眼不坏;头脑简单,有些贪财,不若守财奴般锱铢必较;浑浑噩噩,但非愣头傻脑;虚伪的外表下掩藏着干巴巴的心灵,像枯木一般死气沉沉。就她从事的职业来说,她所付出的心血,远远少于工作带来的好处。头脑简单的人,一丁点无关痛痒的苦闷都会加倍放大,何处寻来多愁善感呢?瞧,亲爱的爱迪生,某个晚上,我和艾莉西亚·克拉丽小姐在歌剧院看戏,不知道是哪门子音乐剧,夸张的渲染,装腔作势的对白,抄袭的信件,夸夸其谈的黑话,俗套的剧情,插科打诨、装模作样的人物。这种戏剧败坏了观众品味,既赚捞了金,又不会遭到谴责。哎!然而,艾莉西亚听到这些媚俗对白,泪水在迷人的眼中打滚!随后,竟泪如雨下!”

“从个人感受出发,我本就喜欢眼泪,可不得不承认,艾莉西亚脸上的泪水是那么动人心弦!泪珠像是沾湿了钻石,晶莹透亮:泪水顺着苍白迷人的脸颊流下。可谁料到,这些眼泪只是些昏昏沉沉、无头无脑的感动!我惆怅地看着她,明白这的确是她情感本能的流露。”

“嗯!”爱迪生说,“艾莉西亚小姐是宗教信徒,对么?”

“对,她是信徒。”洛尔·埃瓦德说,“艾莉西亚忧心忡忡,我主动地去了解她是否笃信宗教。她是个狂热的信徒,信仰人类赎罪的上帝,她认为信仰上帝合乎习俗,‘自然而然’。从周末礼拜堂回来时,她拿着祷告书,那神态就好像告诉我说:‘我是绅士’时的神气一样,让我面红耳赤。她心中的上帝,庄严崇高,光芒四射!在她心目中,天堂充满了殉道者,上帝选中的光荣选民:超凡智慧的圣徒、圣洁的处女、可爱的小天使。她相信天国,她认为天国有条不紊!她梦想有个人间天国,因为她觉得世界不够明亮,太阳在云朵和黑夜中停留的时间太久。”

“死亡尤其让她感到恐惧,她觉得死亡不在她的理解中,‘超出了我们这个时空。’这就是她所有的‘狂热的想法’。在她身上,最让人疑惑不解的是,外在的美貌超凡入圣,而在这个非凡的躯壳下,却装着庸俗的个性、不成格调的思想、独断低俗的见解;在她心目中,美、信仰、爱情和艺术都徒有其表,不过是空洞、虚假的事物。她的思想促狭可悲,直叫人想起奥里诺科河河岸居民,他们把孩子脑袋夹木板中间,不让孩子去触及那些过于高深的事物。艾莉西亚·克拉丽小姐本表性中流露出不温不火的自负,是她给人留下的剪影印象。”

“这个女人晦涩难懂,让我一筹莫展,”洛尔·埃瓦德沉默了半晌,接着说道,“看着她的样子,听着她的声音,我仿佛看到一座被亵渎的神庙,虽说没有背叛、粗暴、野蛮、血腥,却满是搔头卖弄,胆怯虚伪,假惺惺的虔诚,无知的冷酷,佯装的狂热。神庙里是谁呢?懊悔的女祭司。神庙里的神像听到亵渎神明的话,难免一笑;而女祭司却泰然自若,向我滔滔不绝,淡定地讲述虚无的传说。”

“在我说出我的观点前,”爱迪生说,“先前你不是谈到她是贵族出身?虽说不是什么名门望族。”

话音一落,洛尔·埃瓦德霎时红了脸。

“这?我说过这话么?”

“之前,你谈到,艾莉西亚·克拉丽小姐,出身于苏格兰某个家族,最近才加封的贵族。”

“哦!确实,不过,这得另当别论。我们这个时代,贵族封号并不添彩,必须是世袭贵族,或贵族出身。如今,贵族大势已去,未来也显而易见。现今在英国取得贵族身份并不困难。当今社会,贵族封号对世人有害无益,对于有些家族来说,冒冒失失地就去接受贵族头衔,就像接种了过期疫苗,适得其反。因为加封贵族,数不清的资产阶级吃了大亏。”

“随后,英国人陷入了无名的沉思,脸上挂着沉重的微笑,他沉着嗓音说。

“或许,这就是原因。”爱迪生(那种特殊庄严的气场总是会把人镇住),这位一流的天才,付之一笑说道:

“只有在赛马场里养大的马,才称得上纯血种马[56]。确切来说,在你的分析中,你忽略了关键的一点,你难道不明白?这个女人正是四分之三的男人眼中的理想女性!多少像你一样,出身富有,英俊气派的年轻男人,不都愿意和这类情人厮混吗?而且,他们还惬意着呢。”

“对于我来说,这种女人会毁了我!”洛尔·埃瓦德仿佛自言自语,“这么说,纯血种马和普通马的区别,也正是我和男人的差别所在!”

18 交锋

伪君子穿着镀金的铅衣,虚伪的重量让他痛不欲生,

他绝望地大声嚎道:“我受够了!”

——但丁《神曲》

洛尔·埃瓦德情绪激动,猛然大声说道:

“唉!是谁?到底是谁夺走了这个躯体的灵魂?难道是造物主一时疏忽大意?没想到我的心竟拴在了这种怪人身上!难道美丽和苦难注定如影随形?不!我有权抱怨!她,不过是个简单的孩子,长着活泼的面容,水灵纯真的眼睛,可是,我不得不接受现实!我不想为此劳心费神!我只想简简单单的去爱她!可是,她!这个女人!噢!无可救药!难道天生丽质的美人就不配有美的思想吗?在我内心最深处,她举世无双的美唤来的爱情,却逼人抛弃爱情信仰!我常端详着她,心里深情款款地默念道,‘背叛我吧!只要你的肉与灵能契合!’可她又何尝能懂?瞧,谁向上帝求情,上帝就为谁而显身,为其带来爱情、激情、狂喜;随后,上帝轻轻地说:‘我并不存在!’可她,她比上帝的话语还要晦涩难懂!”

“我不是她的情人,而是她的囚徒,我的绝望像深渊一样。这个阴郁的女人,带来幸福心酸磨人,比死还要痛苦。她的亲吻,只会燃起我的轻生之念。我心想,解脱唯有此路了。”

洛尔·埃瓦德哆嗦了一下,沉下嗓音,又镇静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