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爱迪生先生(5)
“难说老天爷乐意让她背信弃义!”洛尔·埃瓦德回答,“如果这样,我也毫无怨言,因为艾莉西亚将不再算是她自己!在爱情中,女人背叛男人,男人只应为值得的女人去伤感叹惜。一个女人对男人爱理不理,男人为其黯然神伤又有何益?现实生活中,不幸丈夫总是怨声载道。通常,这些抱怨不无荒谬之处。如果任何一丝的突发奇想,爱情的心血来潮,都不能改变爱恋中的艾莉西亚·克拉丽小姐,我也唯有放下傲气相信无常了。恰好相反,艾莉西亚尽其所能只爱我一个,相比她迫不得已地去爱,我觉得这样的爱情已算得上‘真挚’。”
“亲爱的洛尔,”爱迪生说,“你可以有条不紊地讲述这次偶遇吗?就从我打断你的这一刻开始。”
“这样说来,”爱迪生打断埃瓦德的话,“听你的口气,我觉得她内心还算是庄重,不是吗?”
埃瓦德凝视着爱迪生,心中五味杂陈。
年轻人内心的秘密,最扯着心疼的烦恼,也昭然若揭了。
14 内心如何随着外在改变
同样的观点:
“缺席者理亏。”
——智慧格言
“你有忠诚的挚友:然而……
如果你弃他而走……”
——歌德
埃瓦德神情漠然,继续压着低沉的口吻说:
刚才你听到的,是我以自己的方式讲述艾莉西亚所说的话。
你知道,不同的人讲述,表达出的感觉截然不同!我必须向你复述她的原话。虽然我用近乎是她的方式来表述,但完全不能让你认识她的性格,你还是被置于局外,一头雾水,就像游人在暗夜途中迷路,激怒了狼,却以为自己在抚摸犬。
这正是她的原话:
“未婚夫是个毫无来头的小商人,嫁给他只是图他的财产。”
显然,她不爱他,不过是听从周遭人的怂恿,想要快些把自己嫁了罢,不想在未婚夫面前卑躬屈膝,终结自己姑娘时代的生活。在这点上,做谁家的媳妇,并无本质区别。况且,未婚夫的条件勉强能撑得起门面。可是,姑娘们心眼里“诡计”多着呢!下一秒,她转头就说起了鬼话:比如,不要孩子,幸福无比;若订婚之事不为人知,她不会拒绝与另一个追求者谈情说爱。
然而,在家乡,亲戚们却荒唐地散播了她的言语。事已至此,她只好选择离开,以避口舌,她对此感到厌倦。前途未卜,她打算投身于剧院。来到伦敦后,虽说身上只带着微薄的积蓄,但足以维持到她找到工作。显而易见,在剧院会毁了一个女人的名誉,她做出了一个最为错误的选择。既然投身于这行,至少应懂得谨慎行事才好。此外,她可以不用真名,取个艺名代之。剧院负责人也认可她有一副好嗓子,加之又大有一番姿色,艾莉西亚也深信自己会“红极一时”。她说,等赚了钱,很多事情就有了着落;一旦有了足够的积蓄,就立马离开“演艺圈”,径直去做生意,结婚,过上风光体面的日子。在此期间,她对我蛮有兴趣的,说我与众不同!……她深知和她打交道的是个“大少爷”,是个地地道道的绅士,总之,“这足以说明一切”。
“诸如此类,余下的话大同小异。”
“听完这个版本的讲述,你觉得艾莉西亚小姐如何?”
“奇怪!”爱迪生说道,“两种讲述风格迥异,艾莉西亚的原话和你的讲述泾渭分明,若说二者有什么关系,只可能是虚构的。”
15 分析
赫拉克勒斯走进厄律曼托斯山的森林中,
去寻找野猪洞,
他抓住猛兽的脖子,
用力把野猪赶出了黑暗丛林,
太阳发出刺眼的光芒,
满身污泥的野猪眼花缭乱。
——希腊神话
“于是,我细细揣摩她所说之话的真意,心中对她有了看法。”洛尔·埃瓦德冷若冰霜地说道。
我心下思忖,一个年轻的女子,千娇百媚,美丽动人,却异常无知,全然不懂自己的美貌有多么的不可思议,完美到近乎神秘。她以演戏为职业,舞台显示出了她的天资,她演得惟妙惟肖。可惜,她只把这天资认作空洞的玩意儿。那些善感的心灵,沉醉在独一无二的美妙场景中,她却一笑带过地称之“缥缈的诗情,虚空的幻想”。她红着脸,不情愿的,放低姿态去演戏(就像孩子去做蠢事儿一样)。
如果她家境不错,演戏只会是她心血来潮的消遣,不若打牌更来劲儿。她的嗓音富有魔力,充满着每个音节。在她看来,好嗓子仅是谋生的工具,只因别无他才,才选择在剧院工作;这并非是个体面的行当,她急不可待地想要放弃(一旦轻松地挣到一笔钱)。听众的赞美、热情、欢呼,她只当游手好闲之人一时兴起,而伟大的艺术家不过是供观众“消遣的玩具”。
如今,这个女人选择错误,不过并不为自己的名声感到惋惜(过时的想法),她只关心演戏挣来的钱财,她会将之小心翼翼地藏好。
在她家乡,她两面三刀的行为若不为人知,她还要伪装清纯,咂摸着从中捞到好处。她全然不觉自己厚颜无耻,毫无一丝悔意。其实,精神的堕落,远比肉体的沉沦更为罪不可赦。性格决定了人生,这样的人,从裹进襁褓中那一刻起,人生的坎坷已命中注定,在劫难逃。
对于她感到遗憾之事的真正性质,她毫不知情,一言以蔽之,无知让她的身躯形存实亡。
那么,艾莉西亚究竟何时更为堕落?以前还是现在?在谈到“堕落”时,她仍然可以自吹自擂,她口中的堕落,难道会比“犯错”还要不道德吗?至于贞洁,除了空虚她一无所失,因为她从未爱过,从未对爱情有过表白。
她把失足少女和妓女混为一谈,虽说社会道德没有明文规定,但二者有着天壤之别,她把少女不小心的失足认为可耻行径。
要知道,一个姑娘受到引诱,丧失了清白,为丧失“贞操”后悔莫及,较之成千上万的出于利益装清纯的女人,世人会更敬重这个姑娘。
艾莉西亚正是这类工于算计,装模作样的女人。在这类女人眼中,贞操只是挂在面子上的东西,好比讽刺漫画上夸张的头像一样,她们断言:“贞操是有钱人的奢侈玩意儿,而其他人只要肯出价,何愁买不到!”这意味着,众目睽睽之下,她们可以扯着嗓子大声拍卖自己的贞操。她们一眼就能认出艾莉西亚,她们都说同一种语言,不正是一类人么?她们会故作心疼,倾听艾莉西亚的故事,然后说:“可怜的孩子,受苦了!”的确,她们对她百般怜惜,也对她暗中奉承;在她们心中,唯一的责怪,就是艾莉西亚涉世尚浅,过于轻信于人。
艾莉西亚压根没有羞耻心,不知羞愧的高谈阔论让我痛苦不堪!女人应持有的分寸,也没法让她收住不合时宜的盘算。我对她的好感和崇拜,皆因其拙舌蠢举,统统破灭。倾国倾城的美貌,却混杂着如此不可思议的道德糟粕!……我打算不再与她交往。概而言之,这个女人的天真放荡不羁,我鄙视这种无知的天真,我只有远远地躲开她。我曾说过,我无法接受一个没有灵魂的女人。
我猜想,若我提出分手,她自然会向我要几千几尼[49],然后,她会神不改色的与我分道扬镳。
16 假说
“哦,是你!……”
——诗人
埃瓦德接着讲述:
就这样,我打算立刻向她告辞,不再和她来往来。就在我狠下心,想做出了结的那一刻,我突然焦躁不安,举棋不定。
当艾莉西亚一言不发时,粗俗的言论不再扭曲着她的面容,她像大理石女神雕塑一样庄严美好;一边是喋喋不休的她,一边是沉默不语的她,差别却如此之大!
较之一位普通的美丽女子,艾莉西亚·克拉丽小姐给我感觉难以言说。初次碰面时,那种感觉一闪即过,曼妙的身腰,轻垂的秀发,细腻的肌肤,纤巧的手指,一个眼神,一个举动,无不吸引着我去了解她内在的天性!去观察她无数细微的动静!最后,我明明白白……认出了她的真本性!
说道这儿,我再次重申,她的肉体与精神在永恒的错位中。我向你肯定,她的美貌天衣无缝,无懈可击。从头到脚,通身都是女神气质,俨然一个美神阿弗洛狄忒[50]、维纳斯。唯一不同的是,内在人格和外在身体形同陌路,她是小资产阶级女神。
因此,我冥思苦想,发现她的复杂情况颠覆了所有生理学法则。我开始这样假设:我面前的这个女人,她的忧伤和骄傲都蕴涵着某种高深的美,在遭受了巨大的痛苦和蔑视后,她内心发生了微妙的转变!总之,要用心中的温情,才能读懂这个女子。
洛尔·埃瓦德沉吟了片刻,接着说:
第一次遭受背叛,无论打击多么猛烈可怕,不可弥补,她可以坚强挺住,因为她有一颗美好的心。可是,在经历了这样刺人的信任危机后,有些人甚至一蹶不振,从此她开始伪装自己,外表看起来嘲讽不羁,没人能窥见她心中深深的忧郁。
她在心里忖度:
“情欲毁灭了人高尚的情感。(人羞愧得低下头,面朝大地,我很惊讶,有些人,很快就扬起了脸。)这个青年男子向我诉说温情细语,他与这个时代的那些男人无异;他和周遭的人一样,一心想着在情欲庇护下,苟延残喘,说些虚无嘲讽调侃,以为就能消解愁闷,却不知愁闷无法慰藉……他说他爱我!……他会一直爱下去吗?青春在他的血液中燃烧,片刻的欢娱会瞬间蒸发。今晚,如果我悉心聆听他的诉说,明天,他将弃我而去……不!不!在我听他诉说之前,我要从第一次惨痛的经历中吸取教训!首先,我要证实,他不是用花言巧语讨好我,谁也别想拿我的痛苦取乐,尤其是我的情人。要知道,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经历过的苦难。
自此以后,一切都毁了,唯有贞洁。我要在意中人的心中永远挥之不去。我不再沉溺于男人的一个吻或一句话,除非我认定,他是我托付终身的人,同时他也认同我。如果他甜言蜜语仅是逢场作戏,那么他最好保持缄默。听过无数矫揉造作措辞,我已疲惫不堪,只是漠然看待。我想爱一次,就像从未尝过爱情的滋味一般!因为世人只看到我的美貌,我看到自己的不幸。
余下的不过是虚空罢了。正如大理石女神雕塑一样,我只让接近我的人觉得我是多么非凡(啊!永远都是!),那么,行动吧!我必须百分百的像他们的女人,那些庸俗,随处可见的女人。竟没有一丝新生的光明落在我身上!我的言谈要媚俗无知!演员,如果这是你第一次出场!带上你的面具,你是为自己而演出。如果你是个有实力的艺术家,那么成功意味着爱戴,而不是荣耀。在这个让人厌恶的角色里,好好表演自己。这个时代,多数女人乐意扭曲自己的性情去演好这个角色,她们借口说,这不过是风尚使然。
这将是个考验。我装出内心苍白无知,若他对此既没打退堂鼓,也没表露半点惋惜,他依旧坚持爱我,这说明他与其他男人同流合污。在他们心中,我只是一星半点的欢娱,满足他们的情欲,就好比那醉酒后的一阵狂热。末了,若他还有心揣测出我的真实意图,定会大肆嘲笑一番。
那时,我将对他说:
你可以找一个你爱的人,一个在人生坎坷中失去感情的女人,结为夫妻!永别了!
与此相反,如果他打算放弃我,完全没想过把我占为己有;他会灰心失望地离开,却没有戳破我对他的幻想。看到这些行径,我得出他和我是同类人!在他眼中,我看到某种模糊的德性,那是所有德性中最为宝贵的一种,他眼中颤动着高尚的眼泪!我确信,他值得我去付出真心,哪怕短暂到只有流光片影的刹那!哦!听天由命吧!
而今,如果在考验中,他担惊受怕,谎话连篇,那么,我被宣告孤独!哎!孤独!孤独而已!我会听从庄严的召唤,而非听从理智,服从内心的感受。我不要背叛!艺术将抹去一切,我将在艺术中解脱。放弃人间所谓的真情实意,我将继续活下去,追随那些天神创造的不朽人物,我将用神秘的歌曲唤醒他们。这些不朽人物是我唯一的同伴,我绝无仅有的朋友,我无与伦比的姐妹。正如红极一时歌唱家玛利亚·玛利布朗[51],也会有诗人墨客提笔抒写下我的美貌、声音、心灵,乃至灵魂,我会因此永垂不朽!因此,我要把悲伤掩藏,行走到没有是非纷争的理想之地。
“哟!”爱迪生叹道。
“是啊,”洛尔·埃瓦德回答,“这是我为她杜撰的故事,永远不可能存在!你一定认为,与我相配的女人,必定超凡脱俗,沉鱼落雁,对么?”
“这倒是,”爱迪生笑道,“亲爱的洛尔,你叫我明白,你的风情和拜伦不相上下!较之接受平庸的现实,你更愿在诗意的爱情中吃苦受累!瞧,你所说的这些,难道不是大戏的剧本吗?除去近代个别神秘的女子,哪个女人不幻想成名成角?不过只有上帝有权发落这样的命运了。”
“我的好朋友,我的知己,我才明白,原来斯芬克斯没有谜语[52],不过为时已晚,我是负罪的幻想者。”
“可是,”爱迪生说,“你既对她的性格分析得头头是道,为何还在对她恋恋不舍?”
“是啊!梦醒之后,梦境却久久挥之不散,人被自己的幻想所羁绊!”洛尔·埃瓦德表情痛苦地答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是这样的。”
“我的心已被爱情蛊惑,很快,我们就如漆似胶。显然,我必须证实,演员从不演戏!如果有朝一日,我认清现实,就能彻底摆脱这个魅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