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医生·下(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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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瓦雷金诺(1)

1

冬季一来,日瓦戈逐渐空闲,他便慢慢在杂记本上写各种散碎的杂记。他如此写道:

夏天是多么美丽,夏天是多么美好!

它就像神奇的魔术。

试想,它能够让我们魂牵梦绕,难以忘怀,

难道毫无原因吗?

从早到晚,为了自己和家人辛勤劳动,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建造房屋,为了糊口去耕种。这就像鲁滨孙,或者如同创造万物的造物主。在养育我们的大地上,我们用双手建造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让自己得以一次次地重获新生。

有多少新鲜的念头闪过你的脑海,又有多少离奇的想法蹦出你的心田。就在你的双手因繁重的体力活而肌肉酸胀时,就在你完成自己预期的任务即将欢呼雀跃时,就在你在燥热的空气中用斧头连续六小时砍木头或者拿铁锹挖土时,这些念头、想法不期而至。这些突然的思绪、临时的揣测、奇妙的联想,即使因为没有来得及记录在纸上,而转瞬即逝,也并非是什么遗憾,或许还可以称之为一种意外的收获。只知一味依赖于黑色浓咖啡和强烈的烟草的刺激,来召唤自己麻木的神经,激发可怜的想象力的城市中的隐士,永远不明白最有效果的麻醉药其实乃是出于自然的需求与强健的体魄。

我不想喋喋不休,我不会去宣传托尔斯泰的平民主义和那些通过躬耕劳作追求质朴的思想,我也不会去对社会主义的农业问题提出修正。我所想要弄明白的就是事情的真实一面,我不会把我生命当中偶然发生的事件当作命运的必然。我们所讨论的事例是备受争议的,所以无法由此得出结果。我们的经济构成十分复杂。除了像蔬菜土豆这样经济中的很小一部分由我们生产提供,其余一切都得靠其他地方支援。

在这里如果我们私自利用土地是违反法律的行为。我们违反国家政策,自作主张擅用土地。我们偷偷去树林中伐木会被视为盗窃,因为我们这样做实际上是偷盗了以前属于克吕格尔、现在属于国家的财富。米库利钦宽容我们还给我们提供保护,因为他过着的生活也和我们相差无几。但幸运的是我们距离城市很遥远,距离挽救了我们,目前城里的人对我们的所作所为还毫不知情。

我已经不再行医治病,并且刻意隐瞒了我医生的身份,这样可以不因这个身份而束缚自己的行为。但总是有住在遥远的地方的心地善良的人打听到瓦雷金诺新来了一个医生,于是风尘仆仆地赶上好几十里的路,来这里找我治病。他们总是非常友善,有的带上一只母鸡,有的带上一些鸡蛋,还有的可能带上黄油或者其他东西作为报酬。虽然我一再推辞,拒绝接受他们给我的馈赠,可依然没有办法达成目的,

因为他们坚持认为凡是不接受酬劳的治疗是没有效果的。如此,给当地人治病给我也带来了一些收入。但是我们家和米库利钦一家最主要还是依靠桑杰维亚托夫。

我始终无法猜透,在他身上究竟蕴藏了多少矛盾。他是真诚地支持革命的,也受到了尤里亚金市苏维埃的信任。他可以利用手中所掌握的巨大职权,轻易征用并运走瓦雷金诺的木料,他完全不用跟我们和米库利钦家打招呼,而我们也根本奈何不了他。如果他想要窃取国家的财富,也可以毫不费力地装满自己的口袋,不会有人敢站出来反对。他的待遇和地位无人可比,他完全不需要向别人送人情献媚,没有人值得他这么做。那他为什么要关照我们,给予米库利钦一家还有这附近的所有人以便利呢?比如他对托尔法纳亚车站的站长就给予很多帮助。他总是四处奔波,给我们送这送那;不论是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还是《共产党宣言》,他总能讲得头头是道。这一切在我看来是他故意为之,如果他不让生活过得如此丰富多彩的话一定会活活地闷死。

2

过了几天,日瓦戈又写道:

我们搬到了老房子后面的两间木房。在安娜·伊万诺夫娜小时候,克吕格尔曾经把这两间屋子指派给特定的家用裁缝、女管家还有退休的保姆居住。

这两间屋子已经彻底破败了。我们很快把它修葺好,在工匠的帮忙下,换上了新的炉子,可以连着这两间屋子。现在,烟道经过我们的修改,使整个屋子比以前暖和多了。

过去的花园,现在已经被四处丛生的荒草掩盖住了,一点花园的痕迹都找不到了。此时正值寒冬,四周一片萧条沉寂,即使有活的东西也掩盖不住这种死寂,被大雪覆盖的大地上以往的痕迹清晰地显露出来。

我们还算走运,今年秋季干燥而温暖。所以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在雨季和寒冬来临以前挖出所有的土豆。我们的收成除去偿还给米库利钦家的以外,还剩余二十袋。我们把收获的土豆储藏在地窖中最大的粮仓里面,还在它上头的地面上加盖了一层干草和几条破旧的被褥。地窖里还存放了东尼娜腌制的两桶脆黄瓜和两桶酸白菜。房梁上两两一捆地悬挂着一些新鲜白菜。打算过冬吃的萝卜、甜菜、大头菜都被埋在干净的沙子里,豌豆、青豆之类的都堆放在阁楼上。草棚里储存着足够烧到明年春天的木柴。冬天地窖里充溢着暖和的气息,让我特别开心。在冬日的清晨,手提一盏微弱得似乎马上要熄灭的灯,轻轻地打开地窖的小门。门刚被打开,一股混合着根茎、泥土还有雪的气息便扑鼻而来。

当你从草棚里出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开门时吱的一声,你情不自禁的一个喷嚏声,或是脚踩积雪发出的咯吱声,总是能惊起几只野兔。它们纷纷从远处的菜畦里积雪覆盖的白菜茎下跳出来,慌忙逃窜,在四周雪地上留下了一连串纵横交错又奔放洒脱的脚印。就在不远的地方,有一群狗,一只接着一只地叫着,好半天才停下。剩下来的几只公鸡已经打过鸣了,正静默不语,呆立一旁。这时候,天边就慢慢地泛起了鱼肚白。

除了野兔逃跑时留下的脚印外,在被大雪覆盖的一望无垠的荒野上,还点缀着山猫的足迹,这些小小的坑印,一个接着一个蜿蜒地分布在雪地上,好像是在认真地穿一条线。山猫走路跟家猫是一样的,脚掌连续的一个接一个,据说,它们一夜之间能够走出去好几俄里。

人们挖了很多陷阱去捉山猫,这些陷阱被称为捕兽坑。但是经常是野兔掉进了这些陷阱,山猫却很少中埋伏,等到人们把这些死在陷阱中的野兔取出时,它们已经被冻得僵硬,并且就要被雪埋掉了。

我们刚到这里时,春天和夏天两季十分难熬。农活把我们累得精疲力竭。现在冬天已经降临,到了晚上,我们能够睡个安稳觉了。我们要感谢桑杰维亚托夫给我们送来煤油,这让我们可以围坐在一起,女人们做针线活,我或者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就大声地读书。家里生好了炉子,我是被大家公认的烧炉子的能手,所以就负责照看炉子。我必须及时关好风门,否则热气就会散逸。如果有没烧起的木头压着火势,我就取出来这块冒烟的木头跑到门外,使劲扔到雪地里。它如同一个火星四射的火把在空中掠过,照亮了正在沉睡的黑洞洞的花园和几块被雪覆盖的白色方形草地。木块落进雪堆里,火瞬间就灭了,发出嘶嘶的声音。

我们总是会一遍又一遍地读《战争与和平》《叶甫根尼·奥涅金》和其他的史诗,我们还读司汤达的《红与黑》、狄更斯的《双城记》的俄文本,还有克莱斯特的短篇小说集。

3

春日将近,日瓦戈写道:

我告诉东尼娜,我觉得她怀孕了。她并没把我说的话当真,但是我却对此丝毫不怀疑。虽然还没有明显的怀孕迹象出现,但是那些隐秘的先兆是难逃我的法眼。

女人的脸会产生一些变化,这种变化不一定就是变得难看。但是过去完全在她掌控之中的外表,现在就会逃离她的掌控。她受腹中宝宝的支配,而变得不再是她自己了。这时候女人的外表不受其控制会呈现出一种源自生理紊乱的形态。这种状态下女人的脸色就没有了光泽,皮肤也会变得粗糙,眼睛无法像她自己所期望的那样神采奕奕、光芒四射;她已然控制不了自己容貌的变化了,只能顺其自然。

我和东尼娜感情亲密,从未彼此疏远过。而且因为这一年来一起辛勤劳作,我们的感情反而更加深厚了。我总是很欣赏她做事的干练。她能够很好地安排各种活计,在几种活计需要交替轮换着做的时候,她总是从容不迫、毫不费时。

我总认为,怀孕对女性来说是无可厚非的、是贞洁的。

但是因为女人必须独自面对分娩,这时候就会有一种被遗弃的孤独感。在此紧要关头,男人表现得毫无用处,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没有瓜葛。

女人把自己的孩子带到这个世界,自己则退居生存的第二位。在那里很安静,能够平安地放下一个摇篮。女人便独自一人默默无闻地谦卑地哺育着婴孩,把他抚养成人。

孩子是母亲的荣耀,每个女人都可以如此引以为傲。她的上帝就是她的孩子。伟大人物的母亲一定对这种感觉更是深有体会。但是,所有的母亲都无疑是伟大的,即使生活欺骗了她们,也不是她们的过错。

4

我们一遍遍反复阅读《叶甫根尼·奥涅金》和其他史诗。昨天桑杰维亚托夫来过,带来了很多礼物。我们点亮煤油灯,大饱口福,畅谈艺术。

我很早就认为,艺术并不是一种范畴称谓,也不是包罗无数概念以及由这些概念所派生出的各种纷乱现象的称谓,相反,它是一种狭小集中的东西。它体现着艺术作品的构成原则,体现蕴含在作品中的力量和真理。我一直不认为艺术就是一种对象或者说就是它的一方面,而我更愿意把它看作是隐藏在内容中神秘的部分。对于我来说,这如同白昼一般明确,我对它体会甚深,但是如何去表述或者形成这样的观点呢?

作品可以用各种各样的形式来表达:比如题材、论点,还有情节、人物等。但是最重要的是,它们是以存在于其中的艺术来表达。深藏在《罪与罚》这本著作中的艺术,必将是更加撼动人内心的。

原始的艺术,埃及、希腊还有我们的艺术,经过几千年的传承并没有多少改变,仍然是同一种艺术,独一无二的艺术。这是一种对人生的思考与见解,这种见解应当是一个无所不包的复杂整体,很难被割裂成散碎的只言片语。如果这种对人生的思考和见解哪怕是有一丁点儿融合进其他更加复杂的混合物,那么艺术的成分一定会成为压倒其他部分的内涵,摇身变成被描摹的事物的本质、灵魂和根基。

5

患上了轻微的感冒,伴有咳嗽,也许还发着低烧。一整天咽喉都憋气难受,嗓子里就好似堵住了一块东西。我的身体糟透了。这样的反应是因为大动脉在作祟。是从我母亲那里遗传来的病症征兆,可怜她一生都被心脏病困扰。难道事情真要如此吗?我还如此年轻,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我在这人世的时间也就不会太长了。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木炭的气味,还夹杂着熨烫衣服的怪味。她们正在熨衣服,时不时地从还没烧旺的火炉里取出冒着热气正在燃烧的木炭,放进盖子像牙齿一样上下磕碰得咯咯直响的熨斗里。这样的场景勾起了我的什么想法呢?我居然都无法记起。由于身体糟糕,记忆力也在不断减退。

桑杰维亚托夫给我们送来了上好的肥皂。为了庆祝此事,我们满心欢喜地大洗了一番,就连萨申卡也被遗忘在一边,两天都没有人看管照顾。我写东西的时候,他就会钻到桌底,在两条桌子腿之间的横木上面坐着,还会模仿每次来这里都会带他去坐雪橇的桑杰维亚托夫,并假装带着我坐雪橇。

等我的身体恢复了,我一定要去一趟城里,好好读一读这个地区的民族志和历史书。有人对我说,当地有几个非常不错的图书馆,曾经有很多人想给这里捐赠书籍。真的很想好好地写一些东西。时间不多了,得抓紧一些。否则,一旦春天到来。我就再没有闲暇读书和写作了。

头疼的毛病越来越可怕。就连觉都睡不好。我一晚上连续做着一些混乱的梦,但是当我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又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些杂乱无章的梦就像是从脑子里莫名其妙地蹦出来又逃走一样,没有留下一点踪影,只是让我突然惊醒罢了。这次我是被一个女人的尖叫惊醒的,在梦境里我听到了空中四处回荡着她的声音。于是我便记下了这个声音,尝试着在自己的记忆里还原它的主人,我一一回想我脑海里能够记起的女人,努力想要找到能够具备这样浑厚洪亮、低沉忧郁而又嗓音圆润的人。遗憾的是她们中谁也不具备这样的嗓音。之所以会如此,我想可能是我太过于习惯东尼娜的声音了,所以就连我自己的听觉都对她不够敏感了。我想方设法去忘掉她是我妻子,然后从远处悄悄听她的声音。但可惜,梦里声音的主人并不是她。这一切到底是什么原因,梦里那个莫名其妙的声音让我困惑至今。

顺便说说做梦吧。通常大家都认为夜里的梦境就是白天给你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东西。但是,根据我自己的观察,事实恰好相反。

我曾经多次发现,恰恰是白天里恍惚之间看到的东西或者那些不经意间产生的想法,还有随口说出的不被人注意的话,到了夜晚却变化成生动具体的形象回到了你的脑中,成了你今晚梦境的主题,就好像是白天的那些不经意的事物特意在晚上来惩罚你对它们的忽略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