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瓦雷金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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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夜晚晴朗却十分寒冷。夜空下的万物显得异常真切完整。大地、空气、月亮和群星都簇拥在了一起,好像被这冬夜的寒冷冻结在了一起。公园里斑驳的树影稀疏地投射在小道上,仿佛给道路雕饰了花纹。风吹摇曳,让人总觉到处有黑影不时地从小路上掠过。明亮闪烁的星星点缀在树林枝叶的空隙中,好似一盏盏青蓝色的云母灯笼。更远更小的星星就像是点缀在夏日草地上的野菊花铺满了整个夜空。
我们在夜晚继续讨论诗人普希金。认真研读第一卷中皇村中学时代的诗歌。总有这样的感叹:对于诗来说,韵律是那么的重要!在诗句很长的诗歌当中,少年阿尔扎玛斯就是虚荣心的代表。他因为不想落在成年人的后面,就用神话故事、荒诞之辞描写、故作深沉早熟来欺骗叔叔。
从模仿奥西扬或帕尔尼开始,或者说从《皇村回忆》起,年轻人就能忽然联想到《橡树城》或《致姐妹的信》或者是在基什尼奥夫写的《献给我的墨水瓶》中的短诗句,以及《致尤金》的诗韵,让人仿佛看到了未来的大诗人普希金的身影。阳光、空气、生活的喧嚣、事物、本质这些元素进入到诗歌之中,就像是穿过大街上的窗户冲到房屋里面。外在世界的事物、日用品和各种名词拥挤着霸占整个诗行,把那些模棱两可不确定的语言全部赶了出去。事物,事物,事物,它们化身为诗律排列在诗句的末尾。
这样的风格慢慢成为后来著名的普希金四步韵,成了俄罗斯生活中的测量单位和尺寸标准。四步韵脚就像是从整个俄罗斯的内在上复制出来的一般,好比是通过画的脚样制作皮靴,为一双手配上大小刚好合适的手套。再后来,俄语的节奏还有俄国人说话声腔,也从涅克拉索夫的三步韵脚诗歌和涅克拉索夫扬抑的韵律中展现出来。
7
我是多么想在耕种劳作或者为人治病的同时,酝酿出一些具有恒久价值的东西,我是多么想创作一部科学著作或是一件艺术作品啊。
每一个人都与生俱来和浮士德一样,热烈地渴望拥抱整个世界、感受周围的一切事物并充满智慧地表达他们。过往的人和今天的人的失误促使浮士德成为伟大的学者。科学的发展总是要摒弃过往,淘汰落后,总是以推翻曾经占有至高地位的谬误和虚假理论的方式不断前进。
前辈大师们作为榜样充满着强烈的感染力,促使浮士德成为一位杰出的艺术家。艺术也在不断进步,但是它的准则是吸引。艺术的起步是从模仿和崇拜自己心仪的题材开始的。
是什么阻碍我,让我不能安心地工作、行医、写作呢?我想这一切的原因并不是苦难和颠沛,并不是不安定的生活和命运的变幻无常,而是现在到处盛行空虚浮夸的清谈言辞。比如说这样的话:即将来到的黎明啊,创建崭新的世界,人类的明灯之类。乍一听,你会觉得这些话是有多么开阔的视野和多么丰富的想象力啊!但是究其根本,无非是因为没有真才实学而以堆砌辞藻为能事罢了。
天才的伟大在于他能化腐朽为神奇。普希金就是这样难得的天才。你看!他是那么极力讴歌劳动、赞美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习俗!然而今天的我们呢?凡是“小市民”和“市井之徒”似乎都带着谴责的意味一般。这种谴责,在《家谱》这首诗的字里行间就展露无遗了:
我是市井之徒,我是市井之徒。
在《奥涅金的旅行》中也有这样的句子:
现今我的愿望就是成为家庭主妇,我希望过上平静的生活,并能够煮上一大砂锅汤。
在一切俄国人所具备的气质当中,我最为欣赏的是普希金和契诃夫的纯真质朴。他们谨守本分,从来不去空谈人类的终极目标还有诸如自我救赎这样的高调。对于这些问题他们难道没有什么真知灼见或体悟吗?无非是他们的自知之明使他们能够谦逊自持罢了!果戈理、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是向死而生的,他们呕心沥血、竭尽所能地去寻求真理,找到各种答案,但是最终他们都被他们艺术家独特的偏好所误导。只有普希金、契诃夫执着于具体的艺术创作中,把除此以外的事物抛到脑后。现在他们的一生已经成为人类共有的财富,就好像是从树上摘下来的青涩的苹果,传到后人的手中已逐渐地成熟,并且越来越香甜可口,也越来越富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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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融化是大地回春的前兆。空气中充满了薄饼和伏特加酒的香味,仿佛置身于谢肉节的狂欢之中。太阳惺忪的睡眼,眯着缝透过树林,树林里一切都昏昏欲睡,松树也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睫毛一样的松针,一洼洼的小水塘泛起油亮亮的光。大自然还没有睡醒,打着哈欠,伸着懒腰,翻了翻身又昏睡过去了。
《叶甫根尼·奥涅金》的第七章的主题也是春天,在奥涅金离开以后住宅变成一片荒芜,山脚下的河边是连斯基的坟墓。
野玫瑰绽放着,弥漫青春般的芬芳,春天的恋人在听,夜莺整夜地欢唱!
为什么偏偏要用“恋人”这个词?通常来说这个修饰语是自然又恰当的。当然应该是恋人啦,而且它还可以和“野玫瑰”押韵。但如果仅仅是为了求押韵[1],难道不可以使用猛士赞歌中的“夜莺强盗[2]”吗?
在猛士赞歌中奥狄赫曼的儿子就叫“夜莺强盗”。赞歌把他的性情展现得淋漓尽致啊!
听到了夜莺的口哨,听到那野兽般的咆哮,小草们簇拥在一起,蓝色的小野花纷纷凋落,阴暗的树林伏卧在地上,可怜的百姓们,一个个纷纷倒地而亡。
初春时节,我们来到了瓦雷金诺。没过多久草木都着上了绿装,尤其是米库利钦房屋后那个被称为舒契玛的小山谷,在那里生长着野樱、赤杨还有胡桃等植物,满目苍翠。过了几个晚上夜莺便开始歌唱。
我仿佛是第一次听到夜莺的歌声一般,惊奇地发现,夜莺的歌喉与其他鸟类的鸣叫声是何等不同!夜莺歌声的音调是突然提升的,婉转跳跃着!大自然是如此厚爱它们,为它们提供了这样与众不同又动人心扉的歌喉。它唱出的每个音节都有变化,声音是多么清脆洪亮!就连屠格涅夫都曾经用笔描绘过这种宛若魔笛的嗓音。这种嗓音有两个转调尤其悦耳动听。其中一个是啾——啾——啾的声音,时而连续三次,时而一连数声,难计其数,这啼叫令花草都变得精神抖擞,纷纷抖落身上的露珠,就好像人被搔到了痒处,咯咯地笑得前仰后合。另外一种啼叫只有两个音节,就好像是饱含深情的召唤或请求,又好像是规劝:“醒一醒!醒一醒!醒一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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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杂记是一件能够让我身心愉悦的事情,但是一旦春天来临,我就必须准备播种,没有闲暇再写,只能暂时搁下笔墨,等待冬天的到来。
这几天正值谢肉节,有一位生病的农民乘坐雪橇穿越泥泞不堪的道路来找我治病。我很自然地谢绝为他医治。我向他解释道:“非常抱歉,先生,我已经很久没有行医了,我连药物和医疗器械都没有。”可是这样的解释并没有能够摆脱他的祈求。农夫诚恳地请求我:“先生,请您救救我吧。我身上的皮肤都在溃烂了。我求求您怜悯一下我的病痛吧!”
他如此哀求,我又如何能够铁石心肠地拒绝他呢?只能为他治病。“脱下你的衣服,让我看一看吧。”我为他检查了一番。“先生,你患上的是狼疮。”就在我为他检查的时候,我斜眼瞥了一下窗台,在那里放着一瓶石炭酸(老天!千万不要问我石炭酸和其他那些不可或缺的东西来自于哪儿!这所有的东西都是桑杰维亚托夫送过来的)。我无意中望向院子,天啊!不知什么时候又来了一辆雪橇,当时我以为又来了一个找我治病的病人呢。意外的是叶夫格拉夫弟弟从天而降,仿佛是随风飘来的云彩。于是家里所有的人,东尼娜、萨申卡、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都忙着招待这位客人。我为病人治完病后,就来到了他们中间。全家人都十分关心叶夫格拉夫,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他:你是怎么来到这儿的?你是从哪里来的?他一如既往地说话支支吾吾、拐弯抹角,始终没有正面回答我们的问题,他只是面带微笑,说他的到来让大家感到惊奇吧?哈哈!这是一个秘密啊。
他在我们家住了两周左右,经常去尤里亚金,后来又突然失踪了,仿佛钻到了地底下一般,从人间蒸发了。我感到他比桑杰维亚托夫更具权威,他的工作和交际让我无法捉摸。他是什么来头呢?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势力呢?他是做什么的呢?他在忽然消失之前曾许下诺言,要减少我们的劳动负担,让我们过得轻松一些,也好让东尼娜有空闲教育萨申卡,让我有空闲可以行医和创作我所热爱的文学。他的话,让我们充满疑问和好奇,我们问他如何能够做到,他只是微笑而没有告诉我们答案。但是事实上他并没有欺骗我们。慢慢地我们的生活真的出现了即将改变的迹象。
这一切真是出奇。虽然我们两个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我们拥有同一个姓氏。但是说句实在话,我对他的了解少得可怜。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突如其来地以救世主的身份闯入我的生活给我帮助、庇护,把我带出困境了。也许人生中,除了我们遇到的真实的那些人以外,在冥冥之中还存在着一种不为人知的神奇力量,会有一个具有象征性的能够不请自来的救世主。也许我的人生之中弟弟叶夫格拉夫就扮演着这种角色。
日瓦戈的杂记到此为止。他没有继续往下写。
10
尤里亚金市图书馆的阅览室非常大,能够容纳上百人同时读书。此时,日瓦戈正在这个阅览室里浏览订购的图书。这个宽大的阅览室里布满了窗户,排列着一些条桌,窄的那头挨着窗户。春天,城里的夜晚都不开灯,所以天黑以后,阅览室就会关门。但是日瓦戈从来不会在那里待到黄昏,通常午饭前就会离开。他把从米库利钦那里借来的马寄养在桑杰维亚托夫的客栈里,只读一个上午的书,到了中午就骑马回到瓦雷金诺。
日瓦戈在去图书馆以前,很少会到城里去。在尤里亚金他并没有私事需要处理,对这个城市也很陌生。但是当他置身于阅览室大厅,看着这里远处近处满满当当的人,他就会感觉自己正站在人群熙熙攘攘的十字路口,观察着整座城市,而阅览室里的读者也变成了城市里的房屋和街道。
但是通过阅览室的窗户他可以看到这个城市真实的、活生生的居民。在阅览室最大的窗户附近有一个开水桶。读者们休息时就聚集到楼梯上抽烟,围着开水桶喝水,喝剩下的水便倒在一旁的洗杯盆里,有些人也趁这个时候,站在窗口欣赏一下城市的风景。在这里看书的人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本地的宿儒,他们占大多数;另一类占少数的是普通市民。
前一类人大都衣衫褴褛,不修边幅。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比如饥饿、黄疸病、水肿病,他们被折磨得皮肉松弛、身体浮肿。这些人都是阅览室里的常客,他们很熟悉图书馆里的管理员,在这如同在自己家中一样毫无拘束。
后一类人通常面色红润光亮,衣着整洁,如过节一般。他们都比较怯懦拘谨,就像在教堂一般,小心翼翼地走进大厅。但是他们无法控制自己强健的步伐带来的脚步声和说话的声音,因此常常触犯阅览室的规则。
正对着窗户的墙面有个凹槽,一张高桌子把这里和阅览大厅隔开,形成一个类似壁龛的小空间。这里就是阅览室的管理员和他的两名女助手的办公场所。其中一位助手看上去很生气,她围着一条羊毛的头巾,反复地把夹鼻眼镜摘下戴上,她这样做并不是出于视力的问题,更多是源于情绪的变化。另外一位穿着黑丝的上衣,可能是有点胸口疼的毛病,所以手绢从来没有离开过鼻子和嘴,说话和呼吸的时候也都用手绢捂着。
和绝大部分的读者一样,图书馆的职员也都身体浮肿,脸上的皮肉松弛得像要掉下来一样,一脸灰绿,和腌过的黄瓜如出一辙。三个工作人员轮换着完成同样的工作程序:小声向刚进来的读者解释借书规则,讲解如何根据自己的需求选用各种标签,怎样借书、还书,还利用这段时间整理年度总结。
真是奇怪,当日瓦戈面对窗外活生生的城市、景象和大厅里自己假想出来的城市,从大家普遍一致的浮肿中,他仿佛感觉这里所有的人都患了甲亢。日瓦戈脑海里浮现出那天早晨当他们抵达这个城市时,铁轨上的那个满脸忧郁的女扳道员。他回想着那天的情景:他从远处凝视这城市的风景,身旁车厢的地板上坐着的桑杰维亚托夫,他回想着他们的对话。日瓦戈想把在外地听到的那些话,和他在这里所看到的联系在一起。但是他忘记了桑杰维亚托夫到底对他说了些什么,也无法将这一切联系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