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抵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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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年以前,米库利钦刚从彼得堡来到这里,那时他还是一名工学院的大学生,他在警方的监督下被遣送了过来。到了这里他便当了克吕格尔的管家,并结了婚。那时通采娃四姐妹都还在我们这儿,她们比契诃夫的作品里还要多一个。阿格里平娜、叶夫多基娅、格拉菲拉和西拉菲玛,父称是谢韦里诺夫娜。她们是所有尤里亚金学生的追求对象。人们通常用父姓称呼这四位姑娘,或干脆将她们的名字念成谢韦良卡。米库利钦娶的便是谢韦良卡的大小姐。
“没过多久他们的儿子便出世了。出于对自由思想的崇拜,爸爸糊里糊涂地给小男孩取了一个奇怪的名字:利韦里。他们平时都叫他利夫卡。这位利夫卡很顽皮,但同时又非常聪明,在很多方面都表现出非同一般的才能。在他十五岁那一年,战争爆发了,于是他把出生证上的年龄改大了一些,如愿地当上了兵,上前线去了。他的母亲本来就有些体弱多病,这个无法承受的打击让她一病不起。前年冬天,在革命的前夕,她死了。
“等到战争结束了,利韦里也回到了家乡。此时的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是一位身佩三枚十字勋章的准尉英雄,同时也是一个被从前线调派回来做宣传工作的布尔什维克的忠实代表。之前您听说过‘林中兄弟’吗?”
“不好意思,我没听说过。”
“这样的话讲起来就有些乏味了。效果要大打折扣。那您也不必往公路上打量了。这条路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呢?眼下这路被游击队给占了。游击队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呢?是内战中的骨干分子。两个方面的因素促成了这支力量。一是取得革命领导权的政治组织,另一部分是战败后不愿服从旧政权的底层士兵。这两股力量联合在一起便产生了游击队。它的人员构成非常复杂,大部分是中农。此外还有些各色各样的人物,有贫农、被驱出教门的教士、同家庭对立的富农子弟、无政府主义崇拜者、不明身份的乞丐、从中学就被开除的大龄青年、希望获得自由和返回家乡的德、奥战俘。这支人数众多的人民军队中,由利夫卡,即利韦里·阿韦尔基耶维奇,也就是阿韦尔基·斯捷潘诺维奇·米库利钦的儿子所领导的队伍叫‘林中兄弟’。”
“您说的都是真的?”
“确实如此。让我接着说下去吧。在妻子死后,阿韦尔基·斯捷潘诺维奇又再婚了。新妻子叫叶连娜·普罗科洛夫娜,也叫列诺奇卡,她中学还没毕业就被生拉硬扯地弄到教堂成了亲。她本性单纯,本来就年轻,还刻意打扮得更年轻。整天叽叽喳喳的,表现得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傻丫头,极像一只小云雀。一见到谁,就忙着出题来考人‘苏沃洛夫是何年诞生的’‘三角形相等的条件是什么’,当你被她难倒而不知所措时,她就变得非常高兴。隔不了几个小时,您就能亲眼见到她了,您可以亲自验证一下,看我讲的对不对。
“米库利钦本人倒有另外的特点:时刻叼着烟斗,说话的时候喜欢咬文嚼字。什么‘绝不迟疑片刻’啦,什么‘务须’‘鉴于’啦,这些都是他的常用词。可以让他大展宏图的应该是大海。他学的专业是造船。从他的外表和习惯等方面还可以发现相关的痕迹。刮得干干净净的脸,整天叼着烟斗,说话时慢吞吞的,从他嘴里说出的字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当然他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如同所有酷爱抽烟斗的人一样,下巴显得有些外突,一双灰色的眼睛给人一种冷漠的感觉。哎,差点忘记了两个细节:他是社会革命党成员,并且还是立宪会议的地方代表。”
“这可不是寻常的事。他们父子俩岂不是水火不容,因政治变成了针锋相对的敌人?”
“看起来确实如此,但实际上绿林好汉并不和瓦雷金诺为敌。您还是让我接着往下说。通采娃的几个姐妹,也就是米库利钦的小姨子们,至今仍没出嫁,都成老姑娘了,全都住在尤里亚金。只是时代不同了,这些姑娘们也变得不同以往了。
“姐妹中最大的叶夫多基娅·谢韦里诺夫娜在市图书馆当管理员。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可爱又非常羞涩的姑娘,常常无缘无故地就像芍药一般满脸通红。阅览室里安静得出奇,就如同置身于坟墓一般。而她又得了慢性鼻炎,打喷嚏时一连二十多个,这让她羞得很,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能有什么办法呢?她的神经过于敏感了。
“老二格拉菲拉·谢韦里诺夫娜是四姐妹中最出色的。性格泼辣而又非常能干,什么活都肯干。大家都众口一词认为游击队的队长利韦里非常像她。你刚看到她在缝纫组干活或者在织袜,但转眼间她又变成了理发师。不知道你刚刚有没有注意到尤里亚金铁路上那个向我们挥拳头女扳道员?我当时还以为派格拉菲拉又看守铁路去了。不过那个女人好像不是她,看起来太老了。
“最年轻的西拉菲玛——她是家庭的麻烦制造者。很聪明,有学问。她读的书很多,喜欢钻研哲学,喜爱诗歌。革命的年代到来时,人们的情绪变得格外高涨,在到处可见的街头游行、广场演讲的影响下,她有些精神失常了,成了一位宗教狂热分子。就算姐姐们上班的时候把门锁上,她还是要从窗口跑出来,跑到大街上召集人群,宣传耶稣再次降世和世界末日的思想。
“哎,我只顾说话了,都要到站了,您还要再坐一站,准备收拾一下东西吧。”
等安菲姆·叶菲莫维奇下车后,安东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说道: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想法没有,依我看来,这个人是命运安排给我们的。我觉得他将在我们的生活中起很大的作用。”
“是的,非常有可能,东尼娜。但令我担心的是人家会将你认出来,你和你外祖父太像了,而且这儿的人对他好像还留着很深的印象。比如说斯特列利尼科夫吧,我刚提到瓦雷金诺,他马上开始不怀好意地插嘴道:‘瓦雷金诺,克吕格尔的工厂?你不会是他的亲戚吧?难道是继承人?’
“我担心我们在这儿比在莫斯科还惹人注目,我们是为了逃避别人的关注才从莫斯科离开的。不过现在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俗话说‘脑袋都掉了,还用得着担心头发吗?’但最好不要过于抛头露面,尽量隐藏自己的身份,少和别人来往。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将他们都叫醒吧,把东西都收拾好,系紧皮带,准备下车了。”
7
安东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站在托尔法纳亚车站的月台上,不断地清点着家里的人和行李,生怕将什么东西落在了车上。她觉得踩在脚下的是被人踩得非常结实的月台沙地,但害怕坐过站的那份紧张的心情仍没消失,尽管她看到火车一动不动地停在她面前的月台旁边,但耳中还响着火车行驶时的轰隆声。这扰乱了她的眼睛和耳朵,使她暂时不能集中注意力。
没有下车的旅客从取暖货车上向她道别,但她没有注意到。她甚至没有发觉火车已经开走,直到她看见火车开走后露出的空荡荡的第二道铁轨、绿色的田野和蔚蓝的天空时,才发觉火车已经离开了。
车站是用石头建成的。入口处的两边有两条长凳。从西夫采夫来的莫斯科旅客是在托尔法纳亚车站下车的唯一旅客。他们放下行李,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来。
车站的寂静和洁净使刚从车上下来的人感到惊讶。看不到周围拥挤的人群,听不到嘈杂的吵架声,这让他们感到有些不习惯。在这个偏僻的地方,生活仿佛停滞在历史的长河中,落在了后面。还需要一些时间,它才能学会首都的那种野蛮风尚。
车站掩映在一片白桦林中。当火车进站的时候,车厢里的光线便开始暗了下来。微微摇曳的树梢将移动的阴影轻轻地照射在人们的脸和手上,在清洁的黄沙月台上,在屋顶和地面上,树林中的鸟鸣与车站的清幽搭配在一起显得非常和谐。那不曾夹杂着丝毫杂响的纯粹的鸟鸣,环绕着整个树林连成一片,仿佛这世界除了鸟鸣便不存在其他的声响了。铁路和公路将树林分割开来,它们被如同长袖般低垂着的茂密树枝遮盖着。
安东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忽然间感到耳目一新。她对周围的一切有了全新的感知。比如鸟儿的婉转歌声,树林的清幽以及笼罩着四周的寂静。在她的心中涌出这样的话语:“我不相信我们真的能平安抵达。你知道吗,那个斯特列利尼科夫有可能只是在你面前暂时地表现出宽宏大量,把你放了,但同样的,他也可以往这儿发一份电报,下令等我们一行人一下车就将我们扣压起来。亲爱的,我不相信他们能有如此的气度。一切都是做做样子罢了。”不过从她嘴里说出来的却是另外一番话。“太美了!”周围那迷人风景让她脱口而出。除此之外她再也没说什么。接下来她的眼泪夺眶而出,让她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她大哭起来。
车站站长是一个小老头,听到东尼娜的哭声他就从房子里走出来。他迈着细碎的步伐跑到长凳前,把手伸到红色制服帽的帽檐前,彬彬有礼地问道:
“是不是需要一些镇静剂给这位小姐?车站药箱里有。”
“没关系的。谢谢。一会儿就好了。”
“出远门多少会有些不适应,总是提心吊胆的。这种情况很常见。再说天气太热了,简直就像到了非洲,在我们这个纬度区域是很少见的。再加上尤里亚金发生的一些事情。”
“我们在火车经过的时候,看到城里发生了大火灾。”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是从俄罗斯来的吧?”
“是白石城来的。”
“从莫斯科来的?那这位夫人精神有些不正常就没什么奇怪的了。听说莫斯科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有些言过其实了。不过很多的地方的确如此。这是我女儿和女婿。还有他们的儿子。这是我们家的小保姆纽莎。”
“您好,您好。见到你们我感到非常高兴。情况我多少知道一些。桑杰维亚托夫从萨克玛会车站打电话来告诉过我。他说日瓦戈医生和他的家人从莫斯科来,请多加关照。您大概就是日瓦戈医生本人吧?”
“不,这位才是日瓦龙医生,他是我的女婿,我在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行当供职,我是农学家格罗梅科教授。”
“对不起,我弄错人了。请原谅。非常高兴认识您。”
“看起来,您认识桑杰维亚托夫?”
“怎么会不认识他这位魔法师呢?他是我们的恩主和希望。没有他我们早就死了。不错,他说要我对诸位多加关照。我说一定照办,我都向他作了保证了。所以,如果你们需要马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的话,我都可以帮忙弄过来。你们打算去哪儿呢?”
“我们要去瓦雷金诺。那儿离这里不是很远吧?”
“上瓦雷金诺?怪不得我总是在寻思您女儿像谁呢!您去瓦雷金诺!一下子全都明白了。眼前的路还是我们跟克吕格尔一起修的呢。我马上去张罗一下,找个引路的人,弄辆大车,好好准备准备就上路。多纳特!多纳特!先把这些行李放到候车室里去,趁着办事的时候先在那儿休息一会儿。马怎么办呢?伙计,你到茶馆里看看,问问是不是可以借匹马?好像早上我还在那儿看到瓦克赫了。说不定他还在那儿。你跟他说把四个人拉到瓦雷金诺,没什么行李。快点。夫人,我向您提一个老人的忠告。我有意没向您打听你们和克吕格尔是什么样的亲戚关系,但在这件事情上您要多加留意。不要把什么事情都告诉别人。时代变了,什么事情都得小心点。”
一听到瓦克赫的名字,日瓦戈一家不禁惊奇地相互看了看。他们还记得安娜·伊万诺夫娜在世时讲过的一个造了一条铁肠子的神话般铁匠的故事,以及当地一些其他荒诞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