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抵达(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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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车的是匹刚下了驹的马,而替他们赶车的则是一位头发雪白,还有着一双大大的招风耳的老头。由于各种不同的原因,他浑身上下都是白色的,新的草鞋还没穿脏,而裤子和上衣也是一种灰白的颜色,这是由于穿的时间过久而褪色的缘故。
那小马驹就如同夜色一般乌黑,顶着一头卷曲的鬃毛,迈着还不是很结实的小腿,像只乌鸦似的在白母马后面跑着。
马车行驶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不断地摇晃着,坐在车上的人连忙紧紧地抓住车上的木柱,免得从车上摔下去。日瓦戈一家人的内心非常宁静。他们正在驶向目的地,心中的理想也将实现。天气晴朗而美妙,傍晚前最迷人的时段,总是缓缓地不肯降临。
马车时而穿过树林,时而经过树林间的旷野。当车轮碰上树根的时候,被颠起的车使得坐在车上的人挤作一团。他们皱紧眉头,弓腰弯背地紧紧靠在一起。当大车驶过林间旷野时,他们的心灵不禁被一种辽阔之感充实着,变得振奋起来,仿佛有人帮着他们脱掉帽子向周围致敬似的。他们伸直了腰,以更舒服的姿势坐好,扭动着脖子开始欣赏起周围的景色来。
这一带是山区。每一座山都有着自己的模样。远远望去,它们那雄伟傲慢的身影将远方抹成黑压压的一片,一声不响地注视着旅途中的路人。玫瑰色的余晖欣慰地伴随着旅客穿越田野,同时也安慰着他们,给予他们希望。
一切都使他们由衷地感到兴奋和新奇,然而最让他们高兴和惊奇的是这个古怪的赶车老头,他滔滔不绝地讲着闲话。在他的言语中残存着古俄罗斯语的痕迹,同时也有着当地方言的特征,其中甚至还夹杂着的一些令人费解用语。
当小马驹被落下时,母马便停下来等它。小马驹则不慌不忙、一窜一蹦地跑过来。它笨拙地迈着四条离得很近的腿从马车的旁边经过,伸长脖子低头伸到车辕下去吃奶。
“我还是不明白。”安东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逐字逐句地向丈夫喊道。马车颠得很厉害,她的牙齿不断地相互磕碰着,她不得不小心防止那突如其来的颠簸使她咬掉舌尖。
“这个瓦克赫是不是母亲说过的那个瓦克赫呢?还记得那些稀奇古怪的事吗?一次打架的时候肠子被打断了,于是身为铁匠的他为自己做了一条新的铁肠子。我当然明白这只是传奇故事,难道这就是他的故事吗?难道他就是传说中的铁匠吗?”
“当然不是。首先,正如你所说,那是个民间传说。其次,母亲说过她也是在很小的时候听到这个故事的,据说它已经在民间流传有一百多年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大声嚷嚷?老头听见了会不高兴的。”
“他耳朵背,什么也听不见的。就是听到了也不一定懂,他有点傻。”
“喂,费多尔·汉费德奇!”不知道老头子为什么用男性的称谓来催促这匹母马,他当然比车上所有的乘客更清楚它是一匹母马。“天真是热得要命!就如阿拉伯子孙被装进了波斯火炉炙烤!该死的畜生!快走,听到没有,混账东西!”
他突然唱起歌来了,是从前这儿的工人们编的小调:
再见吧,账房主管,
再见吧,隧道及矿场。
老板的面包我已吃腻,
池子里的水我已喝光。
天鹅掠过湖边,
身下漾起一道道波纹。
我身子摇摆不是那美酒的缘由,
而是要送万尼亚去战场。
可我,玛莎,不是傻瓜,
可我,玛莎,不会上当。
我要上谢利亚巴城,
给辛杰丘利哈当雇工啊。
“哎,马啊!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上帝的恩宠你都忘了!你们瞧,它这一身烂肉,一个骗子!你打它,可它却偏偏不好好走。费多尔·汉费德奇,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家?这座被叫作大莽林的树林一望无边,那里面藏着农民军的队伍,喂,喂!‘林中兄弟’就在前边。哎,费多尔·汉费德奇,怎么又停下来啦?不要脸的鬼东西。”
他突然回过头,盯着安东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说:
“年轻的太太,你真以为我看不出你们从哪儿来的吗?你的脑子太简单啦。我要真认不出来那还不如找个地缝钻进去得了。认出来啦!我没法相信我看到的这一切,活生生像格里果夫(老头把克吕格尔说成格里果夫)。我不认识格里果夫吗?我在他家忙活了一辈子,什么样的活我没干过啊。帮忙打过矿坑柱,伐过木头,还养过马。走啊!又不动了,没长脚的东西!叫你快走呢,你没听见吗?
“你刚才问这个瓦克赫是谁,是不是传说中的铁匠?夫人,你眼睛长得挺大,怎么脑子就如此不灵光呢!你口中的那个瓦克赫姓波斯坦诺果夫,铁肠子波斯坦诺果夫,五十多年前就进棺材入土了。我们姓梅霍宁,名字一样,姓氏却不同,不是一个人。”
老头用他那独特的语言又把他们先前从桑杰维亚托夫那儿听到的有关米库利钦一家的情况细说了一遍。他将男主人称为米库利奇,称他妻子为米库利奇娜。他将管家第二个妻子叫后老婆,在谈到“第一个妻子,死了的那位”时,说她是个好女人,是白衣天使。当说起游击队的首领利韦里时,了解到他的名气并没有远传到莫斯科,莫斯科居然不知道“林中兄弟”的事迹,对此他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没听说过?‘林中兄弟’,真是怪事,真弄不明白莫斯科的人耳朵是干什么用的?”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乘车人的身影越来越长,始终在他们前面奔驰着。他们正在一片林中旷野中前进。路边随处可以看到木质的滨藜、飞廉和那些高高挺立的柳兰。柳兰的枝茎上面开满了穗子般的小花。这些花草的下部在落日余晖的照耀下亮闪闪的,增大了的虚影仿佛是立在稀疏田野中的哨兵,正在昂着头执行巡逻的任务。
在前方道路的尽头,原野一直伸展到一座隆起的坡地。山坡如同一堵墙一般横躺在大路上,仿佛在山的那一边会有一片谷地或溪流似的。天空就像被围墙包围着的城堡,而通向围墙大门的正是这条大路。
一幢孤零零的白色平房浮现在前面山坡的陡峭处。
“看见山顶上的那座小楼了吗?”瓦克赫问道,“那就是米库利奇和米库利奇娜住的地方。下面有一条峡谷,人们称之为舒契玛。”
那个方向传来连续的两声枪响,接着四周传来一阵阵的回响。
“怎么回事?不会是游击队吧,老大爷?枪不是朝向我们射击的吧?”
“上帝保佑!哪里会是什么游击队。那是米库利奇在山谷里开枪吓唬狼呢。”
9
刚抵达的客人在管家的院子里见到了主人。最初的场面让人十分难堪,大家首先都沉默不语,接着乱哄哄地吵成一团。
米库利钦的妻子叶连娜·普罗科洛夫娜,也就是列诺奇卡,傍晚去林中散步刚回来,走进院子。同她秀发一样颜色的金黄的斜阳紧随着她,从这棵树射到那棵树,直至穿过整个树林。她身着一身轻盈的夏装,热得满脸通红,不时用手帕擦着脸上的汗。草帽在她背上摆动着,而草帽的松紧带套在她裸露的脖子上。
背着枪的丈夫正迎面向她走去。他刚从峡谷里上来,正打算回家擦烟熏过的枪筒。刚才退子弹的时候,他发现枪有些毛病。
这时,瓦克赫突然威风凛凛地驾着一驾大马车轰隆隆地通过大门口进了院子,接着走下来一批不速之客。
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飞快地从大车上跳下来,一会儿摘下帽子,一会儿又戴上帽子,吞吞吐吐地说明了来意。
主人们有些不知所措,待了好一会儿,绝不是装出来的,他们真的惊呆了,老半天都说不出话来。而几位来客看到了自己的窘境,脸上火辣辣的。这种感觉没掺杂丝毫的虚假。情况再明白不过了,不仅是当事人,就连瓦克赫、纽莎和萨申卡也非常清晰地意识到当时的尴尬。这种难堪的感觉也迅速传染给了母马、马驹还有那金色的阳光,甚至就连那些不时地围着叶连娜·普罗科洛夫娜的脸和脖子转的蚊子也感觉到了。
“我弄不清,”阿韦尔基·斯捷潘诺维奇·米库利钦终于打破了沉寂,“不明白,一点都不明白,而且永远也弄不明白。我们南方,是白军占领地区,你们为什么偏偏瞧上了我们这儿,何苦跑到这儿呢?”
“真有意思,不知道您想过没有,这对阿韦尔基·斯捷潘诺维奇来说要承担多大的责任啊?”
“列诺奇卡,你别打岔。不过,确实是这么回事。她说得不错。您考虑过没有,这对我是个多大的负担啊?”
“这是哪儿的话啊。您完全没有搞清楚我们的来意。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们决不会侵害或者打搅你们的。我们只要这破旧的空房子里的一个角落,再找一块没人要的荒地种种菜就行了。没有人的时候到树林子里弄一车劈柴。这样的要求难道过高吗?能给你们带来侵害吗?”
“不错,话虽如此,可是世界这么大,怎么就想到了我们?为什么这种荣幸偏偏就落到我们身上,而不是别人?”
“我们听说过你们,估计你们也多少了解我们一些。我们之前算不上是外人,所以我们没有打算投靠其他人。”
“噢,是因为克吕格尔,因为你们是他的亲戚?您怎么在这个时候绕着弯来承认和他的关系?”
阿韦尔基·斯捷潘诺维奇生得五官端正,头发往后梳着,走路时迈着很大的步伐,穿着一件斜领的衬衫,扎着一条带穗的腰带。这种装扮的人,像极了古时候的江湖好汉,而在现在他却像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