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大路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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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过去公路两旁全都是零零散散的城市、村庄与驿站:圣十字镇、奥梅利奇诺车站、帕仁斯克、特夏茨科耶、新起来的小村子亚格林斯科耶、兹沃纳尔斯克镇、沃利诺耶、古尔托夫希基驿站、克梅姆斯克自然村、卡泽耶沃镇、库捷内镇和小叶尔莫莱村。
一条驿道从这些村镇中穿过,这条驿道算得上是西伯利亚最为古老的一条驿道了。它贯穿了市中心,就像是切面包片似的将这些城镇一分为二,至于村庄,便直接向前延展开去,将身边一排排的农舍甩到两边,要么来个急转弯从它们旁边绕过。
在很久以前,铁路还没架设到霍达斯克村,在这条路上跑的都是三匹马拉的邮车。装满了茶叶、粮食和铁货的大车朝着一个方向奔驰着,士兵押解着一排排的囚犯朝着另一个方向齐步走。他们整齐划一地脚步每迈出一步便能听见脚镣哗啦哗啦的响声。他们可都是些亡命徒和死灰一般的人,就如同黑夜里的闪电那般让人毛骨悚然。无法穿透的阴森恐怖的莽林在周围喧嚣号叫。
沿着驿道生活的居民就如同一个大家庭。城镇与城镇之间,村庄与村庄之间,互通往来,彼此结亲。在雷达斯克村,驿道和铁路相交会的地方,有机车修配厂和机械厂,劳动营里挤满了穷得像叫花子一样的挨饿受冻的人。他们经常生病,不断有人死掉。有点儿手艺的政治犯服刑完毕之后便留下来当技师,他们就定居于此了。
驿站沿线最开始创建的苏维埃早已经被推翻了。之后建立了西伯利亚临时政府,而现如今全部地区都已经由最高统治者高尔察克的政权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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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段驿道要走很久的上坡,越往上就越感觉视野开阔,坡路似乎永远没个尽头。当人和马都已经累得不行了要停下来歇息的时候,山顶就在前面了。向前方延展开去的驿道穿过了一个桥,激流奔腾的克日姆河从桥下奔去。
河的另一面是一个更为陡的山坡,山坡上面是圣十字修道院的砖墙。驿道环着修道院的斜坡,从它后面的几户院子中转了几个圈直接伸到了城内。
驿道又一次穿过了修道院,这是因为修道院那扇绿色的铁门是面向中西广场开放的。铁门上面的圣像四周写了一行类似半个花圈样的金字:“欢乐吧,富有生命活力的十字架,这是不可征服的信仰的胜利。”
冬天将要过去了。这是复活节的前一个星期。驿道上积雪已经慢慢融化变成了黑的,这是解冻的前兆,可是屋顶却还是白茫茫一片,就好像戴着一顶厚重的高帽子。攀爬到圣十字钟楼顶去看敲钟人的小家伙们,感觉地上的房子像是摞在了一起的小匣子和小船。像豆子一般大的人们朝着房子走去。从钟楼上远远望去,凭动作能辨认出来几个人。走过来的人念着那些贴在墙上的最高统领者颁布的征召三种年龄的人入伍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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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里发生了很多出人意料的事。天气开始暖了起来,这个时节就变暖是很少见的。天空洒落下来的雨滴还没落到地上便化为水汽消失干净了。可是这仅仅是一种错觉。那股暖流样的雨水足以将地面上的积雪冲刷干净。如今地面已经变得黑亮亮的了,就好像发出了一身汗一样。
长得不高的苹果树开始吐出嫩芽,将自己的枝丫越过花园边上的篱笆墙伸到了大路上。雨水顺着树枝滴滴答答地落在了木板人行道上。整个城镇都能听得到雨水滴落的声音。
拴在照相馆院子里的那只小狗托米克总是一个劲儿地哀号着,直到天蒙蒙亮。或许小狗的叫声惹怒了符拉斯·帕霍莫维奇·加卢津家花园里的乌鸦,它们呱呱地乱叫起来,那叫声全城都听见了。
位于城市低处的地方住着商人柳别兹诺夫。有人给他送来了三车货,他拒绝了,说是送错了,他从来没有订购过这批货。赶车的车夫说天已经黑了,请求他可以收留他们住一晚。商人和他们吵了起来,轰他们走,不为他们开门。他们的吵架声传遍了全镇。
修道院里的七点钟,也就是平时的凌晨一点,圣十字修道院里那口大钟发出了一阵神秘莫测、缓慢有力、安详宁静的钟声,夹杂着那灰蒙蒙的细雨。声音从钟上悠扬地飘荡出来,就如同春水冲开的泥巴游离了河岸,缓缓沉入并消融在河中。
这是大斋前夜,细雨中灯光缓慢地移动着,映亮了人的额头、鼻子和脸庞。斋戒的信徒们正在去教堂做早祷。
大概过了一刻钟,从修道院人行道的木板上传来了不间断的脚步声。这是店主加卢津的老婆,早祷刚开始便要回家。她头上裹着个头巾,大袄敞开着,步子迈得不匀,跑两步就歇一会儿。教堂里的空气有些闷得慌,让她感觉有些窒息,跑出来呼吸下新鲜的空气。她感觉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自己都还没有做完祷告——她已经两年都没有参加祷告了。可是让她感到难过的并不是因为这个。白天,铺天盖地的动员入伍的公告让她十分难受,因为这关乎她那可怜兮兮的傻儿子捷廖沙。她试图将这种念头赶出她的脑袋,可是那个在黑暗中随处可见的布告总是会让她想到这件事。
她家几步路就到了,就在拐角那边,可是她感觉在外面更舒服一些,家里让人憋得慌,不好受。
各种阴郁的想法在她内心里翻涌。她很想将这些东西都倾诉出来,可是却没有那么多的词来表达,而且这要说的话说到天亮都说不尽。可是如果在街上的话,这些冲着她扑来的阴霾的念头几分钟就能烟消云散,从修道院墙角往广场拐角走上两三回就可以了。
复活节转眼就到了,可是家里冷清得连个鬼影都没有,全都走了,现在只剩下了她自己一个人。真的是她一个人?如果不算她收养的克秀莎的话,就只有她一个人。更何况她是什么人?知人知面不知心呐!她或许是朋友,或许是劲敌,抑或是暗中潜伏的情敌。她是丈夫的前妻留下来的女儿,说是他的养女,或许就不是养女,而是私生女?抑或根本就不是养女,完全是另外一种情况。哪有人能看得透男人的心?但是也瞧不出这姑娘有哪里不好。她聪明伶俐、漂亮可人,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这可远远胜过那个傻小子捷廖沙和她那口子。
这个复活节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在家里,其他的人都已经走了。
她的丈夫加卢津顺着驿道去向新兵演讲,祝他们在战场上立战功。他要是能把心思放在自己的亲儿子身上,别让他面对死亡那该多好啊!
儿子捷廖沙也待不住,在复活节到来之前就溜到库捷内镇亲戚家玩儿去了。小伙子被学校开除了。留级了四回,直等到上到了八年级学校便再也不发慈悲,将他开除了。
唉,真是让人心痛!啊,主啊!怎么会变得这么糟糕?几乎没什么希望了。什么都弄不好,真是不想活了!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呢?是革命的力量造就的?不,啊,不是。这全都要怪战争。战争抹杀了男人的精华,只剩下了一些没有半点用处的蠢物。
当承包商的父亲家里是不是也是这样呢?父亲滴酒不沾,是一个识礼的绅士,家里样样不愁。两个妹妹波利亚和奥莉妮,名字不止好听,相处也十分的和谐,一对小美人儿。去父亲那里的木匠师傅们都是相貌堂堂的俊朗小伙。忽然有一次,她们想织一种六种颜色混搭的围巾(并不是因为家里困难需要这样),变个方法玩儿。但是最终如何呢,她们的手艺都是那么灵巧,县上所有的人都夸奖她们的围巾很棒。有的时候什么都会让她们很开心,比方做祈祷、跳舞等。俄罗斯也像一位准备出嫁的姑娘,她有真心实意地喜欢她的人,一心想保护她的人,而不是现如今的这些人。现在所有的都失掉了往日的光芒,只留下了一批窝窝囊囊的文人,整日整夜翻来覆去地重复着那几句话,迟早都会被话呛死。加卢津和他的朋友们想借助香槟酒和美好的心愿重回那个黄金样的日子里去!可是又如何争回失去的爱情呢?必得要移山填海才行!
4
加卢津娜已经不止一次走到圣十字市场来了。她家就在旁边。可是她每次都改了主意,转身又朝着修道院的小巷里走去。
市场很大,就像是旷野。之前每逢赶集,市场里就摆满了农民的大车。市场的一边紧邻叶列宁街。另一边由两层房子围成了一个弧线形。这些房子大部分是货仓、账房、做买卖的地方和工艺作坊。
在太平的年岁里,十分嫌恶女人的布留汗诺,身着长款礼服,戴着眼镜,坐在自己家开着的大门前面的椅子上,假模假样地看着报纸。他是个粗俗不堪的人,做皮子、焦油、车轮、马具、燕麦和干草等生意。
昏昏暗暗的小窗子上,堆放着几只硬纸盒,盒子上面铺满了沉积多年的灰尘,盒里还盛着几对装点着缎带和小花束的结婚蜡烛。窗户后面的那间小空屋里,没有什么家具,也没有堆放过物品的痕迹——如果不算摞在一起的一堆蜡圈的话。可就是在这间屋子里,那位十分神秘不知道现居何方,坐拥几百万资财的蜡烛制造商代理人,做过成千上万卢布的地板蜡和蜡烛的交易。
在这条街上的这排商铺中央,是加卢津家开的杂货铺。杂货铺有三间,以卖茶叶、咖啡、糖等为生。每天都必须打扫三遍没有上过漆的开裂的地板,因为老板和伙计们整天都在喝茶,他们把泡过的茶叶全都泼到地板上。年轻的老板娘十分喜欢坐在柜台后面收钱。她偏爱淡紫色,这是教堂在举办盛大典礼的时候神父所穿的教袍的颜色,是那种丁香花苞的色彩,是她最喜欢的天鹅绒衣服的颜色,也是她那套维也纳器具的颜色。这是充满快乐的颜色,溢满回忆的颜色。她认为革命之前俄罗斯处女时代的颜色也是这种紫丁香色。她特别喜欢坐在钱柜那里,在那满是淀粉、糖和紫色黑醋栗水果糖味道的店铺里,余晖下那抹淡淡的紫色恰巧是她心里特别喜欢的色彩。
院子一角的木材仓库旁有一座早已破败不堪的陈旧的二层楼房,楼房就好像是一个二手的马车,全部都用旧木板搭建而成。楼房由四套房间组成,两个楼的楼角处可以出入。一层左边是扎尔金德的药店,右边是公证人的办事地点。药店上层住着什穆列维奇裁缝一家人。裁缝家对门,正好在公证人的上一层,紧紧巴巴地住了好几户人家,门上挂满的各种招牌指出了他们都是干什么的。这有修表的、补鞋的,还有菇克和施特罗达克合伙做起来的一家照相馆,除此之外还有卡明斯基的一个刻字铺。
因为房子里人太多了,摄影师的两位助手,修版的谢尼亚·马吉德松和大学生布拉仁就把实验室搭在了院子里的那个木仓库的过道里。瞧一眼红指示灯便知道他们正在那里面忙活呢!指示灯闪一下,那窗户就跟着淡淡地亮一下。一条叫作托米克的小狗拴在了窗子的下面,小狗要是叫起来整个叶列宁街都能听得真真切切。
“人们又闹又乱地挤在一起,”加卢津娜一路过那个灰色的楼房时便这样想,“穷苦肮脏的贫民窟。”可是她又立刻得出“符拉斯·帕霍莫维奇厌恶犹太人的做法是错误的”的论断。这些卑微的人们是无法影响俄罗斯帝国的命运的。但是,倘若问一下什穆列维奇老头,为什么局势变得如此混乱,他指定会冲着你深鞠一躬,再做个怪脸,龇着牙说:“这全都是犹太佬在搞鬼。”
唉,但是她在想什么?脑子里都塞满了什么?难不成这就是问题的所在?倒霉也倒霉在了城市里。掌握俄罗斯命运的可不是它们。受城市文化水平的诱惑,试图要去追赶它们,但却没有追上。离开了自己的岸,却没爬上别人的岸。
或许正好相反,坏也就坏在了什么都不知道。有文化的人隔着一堵墙就能瞧得见,未来的一切都能揣测得到,可是对于我们来说只有等到掉了脑袋的那一天才能想起帽子,就如同行走在一片暗淡无光的树林里。但是如今有学问的人生活也很艰难,饥饿这只猛虎将他们从城市里追赶了出来。越想越想不明白。
但是我们住在乡下的亲戚目前的状况就完全不同了。就以谢利特温一家、舍拉布林一家、帕姆菲尔·帕雷赫、莫德赫家的两兄弟、汉斯托尔和潘克拉特来讲的话,依靠双手自力更生,自己当家做主,在大道的两边都盖起了新房子,光是看着就让人高兴得不得了。每家每户都有十五俄亩的土地,有马、羊、牛、猪。储存的粮食吃三年都足够了。生产工具让人称赞,甚至连收割机都有了。高尔察克都在拍他们的马屁,一心想拉他们加入到自己的阵营中去,政委们则是试图拉拢他们去参加林中游击队。那些打完仗的一回来,便会被推着去当教官,不管你拿没拿到肩章。只要你在行,走到哪儿都吃香,绝对不会没有用武之地。
该回家了,一个女人要是在外面逛了这么久还不回家实在是太不像话了。如果是在自己家的园子里就没什么关系了。可是那里满是泥泞,站都站不住。现在心里好受点了。
加卢津娜这一路都在胡思乱想,最终也不知道自己想的到底是什么,这个时候已经到了家门口。当她踏进家门之前在台阶那里把自己脚上的泥巴弄掉的时候,她又把心里的很多事情重新想了一遍。
她想起了现今霍达斯克村的那些头头们,她对这些人都十分地了解,他们这辈子弄出过很多乱子,估计是又想着谋划什么了,否则他们便活不下去。他们一辈子都在靠着这些机器过活。他们自己冷漠无情,就和机器一样。他们在绒线衣外面又套上了一件上衣,等到抽烟的时候就用骨头烟嘴。只喝开水,不想传染上什么病。符拉苏什卡白费一番功夫,任何结果都不会有。这些人想让自己的意志统领一切,别人永远都要随着自己的意思做。
之后她又想到了她自己。她晓得自己非常出色、与众不同,身子保养得相当不错,人也聪明,人品不错。可是在这种鬼影都难见的偏僻之处,她身上的任何优点都没有人赞赏,或许在其他的地方也不会有人赞赏。她忽地想起了那个外乌拉尔全都熟知的、讥笑傻子先杰秋利哈的那支下三烂的污秽小调,只能唱出开头的前两行:
先杰秋利哈卖了大车,
用卖车的钱买了一把三弦琴……
紧接着下边的话就污秽不堪了,她感觉在圣十字市场上人们去哼这首小调完全是在唱给她听。
她禁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进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