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瓦雷金诺(5)
“所以呢,我就常常到那等候帕沙,希望能够在他进出的时候与他见面。那间厢房以前是总督的办公室,门上现在挂上了‘控诉处’的牌子。您应该看到了,那里是这个城市最美的地方。门前的花园广场是用条石一块块铺就的,穿过这个广场就是市立公园。公园里长满了绣球花、枫树和山楂。我和一些求见他的人混在一起,站在人行道上等着见他。我当然不可能去硬闯接待室的门,告诉他们说我是他的妻子。我们现在又不是一个姓,光凭良心有什么用呢?他们有他们的原则。比如说他的亲生父亲,帕维尔·费拉蓬特维奇·安季波夫,过去是个工人,还曾经是政治犯,被流放到这儿。他现在就在公路旁的一家法院里工作,那里正是他流放时住的地方,那里还有一位他的老朋友季韦尔辛,两个人都是革命法庭的成员。你也许无法想象作为儿子连自己的父亲都不去相认,而他的父亲也觉得他这样做是应该的,一点儿都不生气。既然自己的儿子隐瞒了真实身份,那就说明不应该前去相认。他们都是木石之辈,毫无人性,整天只知道纪律、原则之类的东西。
“就算我能够向那里面的人证明我就是他的妻子,那又有什么用呢?这个时代,妻子管什么用?什么全世界的无产阶级改造宇宙,这些才算得上事。而一个妻子算什么,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只两条腿的动物,一只遭人厌弃的跳蚤。有一位副官出来询问我们这些人为了什么事情求见,时不时地放进去几个人。我没有说我的姓名,只说是为了私事求见。结果你猜也猜得到,那位副官好像很怀疑的样子,上下打量着我,耸一耸肩膀,拒绝了我。所以我连一次都没见过他。也许您觉得他讨厌我们,不再爱我们了,早把我们抛到了九霄云外。其实不是这样的,我非常了解他!他恰恰是因为太爱我们了才这样做的!他是要把他在战争中所获得所有荣耀桂冠都呈放在我的脚下,为此他必须努力征服,载誉而归。他要让我们永垂史册,光彩照人!多么像个孩子啊!”
此时,卡坚卡又进来了。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把女儿抱了起来转着圈,挠她的痒痒,亲吻她,然后又把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16
日瓦戈骑着马从城里回到了瓦雷金诺。这条路他已经不知走了多少次,对它熟悉到失去了任何新鲜感,再也不会在意它。
他骑着马走到树林中的一个岔路口,前面的大路一直通往瓦雷金诺,旁边的岔路通往萨克玛河上的渔村瓦西里耶夫沃。岔路口树立着这里的第三块路标,上面还挂着出售农业机器的广告牌。按照惯例,日瓦戈总是在落日时分到达这里。
自从他那次进城晚上住在拉拉那儿未回,却对家里撒谎说有事耽搁了住在了桑杰维亚托夫的旅店里算起,一晃已经过去两个月了。此时他早已和安季波娃以“你”来互相称呼了,他叫她拉拉,她叫他日瓦戈。日瓦戈欺骗了自己的妻子东尼娜,事情愈演愈烈,向不可原谅的地步发展,这是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日瓦戈十分爱东尼娜,爱到近乎崇拜的程度。妻子内心的安稳对他来说是世界上最为重要的事情。他非常在乎她,甚至比她的岳父和妻子自己还要爱惜她的名誉。如果有谁敢冒犯他的妻子,他一定会亲手把这个罪人撕得粉碎。但是现在,他亲手冒犯了自己妻子的尊严。
在家人面前,他感觉自己是一个没有被发觉的逃犯。然而家人一点都没有感觉到他的变化,一如既往地爱他,这让他内心充满了自责和痛苦。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聊得很开心的时候,他会突然想到自己卑鄙的行径,然后坐着发愣,再也听不进周围人的一言一语。
如果是在吃饭的时候突然想到,他立刻会难以下咽。把饭勺放下,推开盘子。强忍着不让自己自责地落泪。“你这是怎么啦?”东尼娜感到莫名其妙,“你是不是在城里又听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是谁又被关进了监狱还是谁被枪毙了?你把心事告诉我吧,不用担心我会厌烦,说出来也许你会好过一些。”
他是因为更爱别的女人而对自己的妻子不忠的吗?绝对不是。他绝对没有看上除了他妻子以外的任何女人,他不会把自己的妻子和别的女人进行对比。什么“自由恋爱、情感自主和情感需求”这样的话,与他格格不入。谈到或者仅仅是想到这样的事都让他觉得庸俗不堪。他并不喜欢在生活中寻欢作乐,也不会把自己当成半仙或是超人,不想享受特权。内心的自责太过沉重,这简直要让他崩溃了。
如果一直这样该怎么办啊?他时常反问自己,却又总是找不到答案。于是他希望有一天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情能够让他摆脱这个困境。
现在他希望改变,决定自己来了断这件事情。他想回家便把一切都告诉妻子,并祈求妻子的原谅,保证自己再也不会和拉拉见面。
不过,这并不顺利。他此刻觉得他要和拉拉断绝关系的心似乎不够坚决。今天早上他对拉拉说要把自己所犯的过错向东尼娜坦白,以后再也不与她见面,但是他感觉当时说话的语气柔弱而不坚定。
拉拉并不想用哭闹的方式使日瓦戈伤心,她心里清楚,这件事情已经让日瓦戈痛苦极了。她心平气和地听完医生的新决定。他们的谈话在拉拉那间没人住的空屋子里进行,这间屋子面对着商人街。拉拉没有觉察到自己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眼泪如同窗外的雨水沿着对面带雕像房子的石雕像一滴滴地滚落下来。她并没有装作很大度的样子,而是真诚地轻声说道:“不用考虑我,只要你觉得合适就好,我什么都可以承受。”她因为没有察觉自己的哭泣,也没有去擦拭满脸的泪水。
一想到拉拉可能会误解他的意思,判断错误而仍抱有一些不现实的希望,他就想立刻掉头回到城里,把该说的都说完,更主要的是要温情一些与她告别,就像所有恋人的真正诀别一样。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继续往家走。
太阳渐渐落山,树林里愈加昏暗,寒气也渐渐升腾。树林中弥漫着一股浴室里潮湿的桦树枝的气味。蚊子聚集成团,就像浮在水面上的浮标一样在空中飞舞,发出嗡嗡的声音。日瓦戈不断地拍打着额头、脖子上的蚊子,也不知拍了多少次。手拍在出汗的皮肤上作响,与他骑马前行的声音相映成趣,勒马的皮带吱吱响,沉重的马蹄踏在泥泞的道路上嗒嗒地响。远处响起一阵阵清脆的枪声。突然间,从悬在天空中的落日那边传来了夜莺的啼声。
“醒一醒吧!醒一醒吧!”夜莺呼唤着、劝告着,就好像是复活节前的召唤一样。“我的灵魂啊!我的灵魂啊!快快从睡梦中清醒吧!”
日瓦戈的脑子里忽然萌生了一个极简单的想法。为什么非要急着赶路回家呢?他不是后悔了要改变先前的决定,但是坦白真相,祈求原谅也不一定就要在今天啊!先缓一缓也好,而且他应该进城和拉拉把话说清楚,以绝后患。希望最后一次谈话可以消除她的痛苦。如果那样不是更完美吗?多好,真是奇怪,之前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一想到自己还可以再见拉拉一面,日瓦戈就开心得手足无措,心跳加速。这种感觉就像恍若初见时。
郊外的木屋巷子还有和木头铺成的人行道慢慢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向那个方向走着。当他走进诺沃斯瓦洛奇巷,荒野和木屋就消失了,展现在眼前的是石头房子。城郊的房舍一闪而过,就如同是在快速地翻阅着一本书,而且不是用食指一页页地翻,而是用拇指按着书口,让书页在拇指下迅速滑过。此时他激动地快要窒息,她的房子就在前面,就在街的那头。雨过天晴的傍晚,天空中露着一丝亮光。他感觉自己非常爱那些直立在这条通向她家的路边的房屋!要是能够把它们从地上抱起,一个个尽情地亲吻一番该有多好啊!看!那些屋顶上只有单窗的阁楼啊!地上水洼里灯光的倒影如同一个个浆果!整个街道笼罩在阴霾天空中露出的一片亮光下,他又将从造物主的手里接过那件白色的神奇礼物。一个上下一身黑的人影为他开了门,她的矜持,宛若北方明亮的夜,她的柔情不属于别人,只为你准备,就好像黑夜里,你沿沙滩奔向大海时,向你冲来将要拥抱你的第一个海浪。
日瓦戈激动地扔下缰绳,伏在马背上,抱着马脖子,把自己的脸埋在了鬃毛里面。马把这种亲热当成对他的鼓励,撒开四蹄飞奔起来。
马平稳地向前奔跑,四蹄生风,好像都不用点地,大地在身后迅速地倒驰而去。日瓦戈除了自己激动狂喜的心跳外,似乎还听到人的叫喊声,他以为这是他的幻觉。
附近一声巨大的枪声几乎要把他震昏过去。日瓦戈抬起头来,急忙抓紧缰绳。飞奔的马突然停下,猛地叉开腿,向一旁跑了几步,紧接着向后退了几步,便要下蹲,预备直立起来。
前面就是一个岔路口。晚霞映照着路旁的广告牌:“莫罗与韦钦金公司。专营播种机和打谷机。”三个骑着马带着武器的人横在路上,截断了他前行的道路。其中一个戴着制服帽子、穿着腰上带褶的上衣的中学生,身上十字交叉地挂着几条子弹带;另外一个是身穿军官大衣、头戴长筒皮帽的士兵;还有一个像是舞会上装扮的凶神,穿着红色的棉裤、棉袄,一顶宽沿的神甫帽低低地扣在头上。
“医生同志,不许动!”戴长筒皮帽的士兵说,他是这三个骑马人当中年纪最大的。“您要是听话,就保您平安!否则,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我们是会开枪的。我们军队里的医生战死了。现在我们要征用您做我们部队的军医。赶紧下马,把您的缰绳交给这位较年轻的同志。我再次提醒您:如果您动歪念头想要逃跑的话,可别怪子弹不长眼。”
“您是不是米库利钦的儿子利韦里·列斯内赫同志?”
“不是,我是他的联络官卡缅诺德沃尔斯基。”
注释:
[1]俄文中“恋人”同“野玫瑰”押韵。
[2]俄文中“强盗”同“野玫瑰”押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