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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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灰色笔记本(7)

我给予你的依恋也犹如这般真挚,噢,我的朋友!在这荒芜的宇宙中,你就是为我而绽放的柔情玫瑰。将我的忧伤掩埋在你善良的心底吧!

D.

附带提一下:在复活节放假期间,你不用害怕任何事,放心地将信邮寄到我家里。我的母亲不会私自打开我的信件。(但是,那些很特别的话就别写了!)

我将左拉的《崩溃》阅读完,就能够借给你看了。一直到此时,我仍被它触动,强烈而美好。我正在阅读《少年维特之烦恼》。啊,朋友,它是精华中的精华啊!我还借了吉普的《她和他》,然而我还是会先看《少年维特之烦恼》。

D.

雅克为他回复了严谨的简讯:

恭祝我的好友满十四岁。

世上存在这样一个人,他白天忍耐无名的悲伤,夜不能寐;他的内心察觉到令人害怕的寂寞,这寂寞是快乐填充不了的。他的思想中,无数想法在翻滚;在消遣时,在身边围绕着快乐的人里,他会忽然觉得寂寞带着墨色的翅膀飞进他的内心。在世上存在着一个没有希望,没有害怕;厌恶生活,但是无力丢弃的人。而对上帝不抱有信任的,就是这个人!

又写道:你收好此信。如果你遭遇了痛苦的时候,当你在灰暗中徒劳大喊时,你一定要再次阅读。

J.

“放假期间你仍旧在写作吗?”达尼埃尔在纸的上方问道。

紧接着,雅克回复道:

我创作了一首诗,是《哈莫第乌斯和阿里斯托基通》,一首组诗,诗的前边运用的方法非常好:

致敬,恺撒!瞧瞧这位蓝眼睛的高卢女人……

因为你,舞动起她早已灭亡的国家喜欢的舞蹈!

犹如在纯白天鹅的飞翔下绽放在水中的荷花。

她扭动的腰在抖动……

皇帝啊!……他那闪着亮光的重剑……

注视吧,她家乡的舞蹈就是这!……

稍等,稍等。结局是:

啊!啊!恺撒!你的面容惨白!

她的喉部被重剑刺中三次!

盛酒的器皿掉下……她的双眸合上……

瞧,她全身是血,

是在这月光衬托下的裸体之舞!

是在这湖水光亮的篝火之前,

是在恺撒的酒宴之间,

在此时此刻,

这位金色头发女战士的舞蹈彻底完结!

我将它称作《红色的祭献》,我给诗匹配了相应的舞蹈,想将它送给洛伊·福勒,让洛伊·福勒将它带进“奥林匹亚”音乐剧院中表演。你觉得她会同意吗?

经过这几天,我决定重新写格律诗,遵循古典名家的入韵法则。(总而言之,我觉得原来我不喜欢这样做的原因是它太难。)我早已书写了与殉道者有关的赞扬诗,是由押韵诗节合成的。此人我和你提到过。开头如此写道:

献给圣拉撒路修道会传教士佩博瓦尔。

1839年11月20日传教于中国,逝世于中国。

1889年1月被崇奉为列真福品。

对伟大的神父,致以崇敬,

你动人心魂的灾难,

让惊恐的宇宙震惊!

允许我弹奏我的竖琴,

为基督中的豪杰歌颂。

可是到了昨晚,我再次觉得我真实的职责不是作诗,是书写短篇故事,而且,假如说我仍有耐心,仍能够书写长篇故事。我正因宏伟的主旨而兴奋着。你看看:

有一位漂亮的女孩儿,出生在画室的偏角中,她是著名艺术家的孩子,她同样身为艺术家(简单地讲是行为有点轻浮,但是,她的梦想是为了凸显美,而不是家庭);然后有一位非常看重情感但又拥有资产阶级身世的年轻人被她的原始之美所吸引,对她产生了爱慕。可是没过多久,他们就愤怒地厌恶着彼此,最终两人分离。男青年为了寻求纯真的家庭享受,和一个其他省的小女人在一起了;女青年由于情场伤心,沉溺于豪放不羁的生活(也可以说将天分交于上帝,我仍未决定好)。大概会如此写。你认为怎么样,我的朋友?

哎!你瞧见了吗?一点都不虚假,顺其自然。在你察觉到存在的目的是要写作,在你自己觉得承担着世上非常庄严而又美妙的任务时,你会有一项非常重要的义务需要达成。是的,需要真挚!对待什么都要真挚!唉!这些思想一直无情地缠绕着我的心!好几次我都察觉到自己存在着虚假艺术家的虚假与矫揉造作的能力。就像是莫泊桑在《水上》中说的那样。我内心里翻滚起憎恨的情感。噢,亲爱的,我很感激上帝将你赐予了我。我们想要更好地了解自己,对自己真正天分的所有想象都不让存在,我们就必须要在一起。

我爱你,就好像今天清晨一样,我深情地拉着你的双手,你了解吗?我的人,百分之百,充满愉悦,全部是你的。

注意,有些人看我们的眼神不友好。他不可能知道在他磕磕绊绊地叙述他的萨吕斯特时,其他人恰好产生出很多高尚的思想,而且将思想说与自己的朋友听!

J.

接着的仍是雅克的书信,通过字体的潦草可以看得出写得较急:

朋友!

我内心的情感早已涌出,我竭尽所能地将翻滚的心情倾诉在纸上:

活着是因为接受磨难,因为爱情,因为期望;我确实是在期望,在爱,在接受磨难。我的生存能够用两句话总结:让我生存的是爱情,我的爱只对你。

我年幼时就开始将自己内心那翻滚的思想倾诉于十分明白我的人的内心之中。原来我给予设想中的人书写了许多信呢!他与我的相似犹如我的亲兄弟。我满怀享受的快乐对着自己的内心讲话,也可以讲我是在与我的心来往信件。忽然,上帝将我设想出来的人变成了人身,就是你,啊!我最亲爱的。全部是怎样发生的?早已讲不明白。一处连着一处,在思绪的迷宫里找不到出路,彻底地失去了方向。如此强烈而又绝妙的爱,人类还会设想得到吗?我找寻能够和我们对比的爱,但是没寻找到。所有和我们这热烈的爱情相比都相形见绌!它好像是阳光,融化并点亮了我们的人生!但是,都不能够叙述得出!因为书写,犹如给一朵花拍照!

可是,不愿意讲了!

可能你有得到帮助、抚慰与期望的需求,可是我对你态度严肃,这不过是我生存着的自利的心的哀鸣。很抱歉,唉,我的爱慕,怎么可以对你写其他的呢!我在遭受着危险,我的心已经比布满石头的峡谷的河流还枯涸!任何事物都不相信,甚至自己也不相信,难道不是非常残忍的痛楚吗?

藐视我吧!不要再与我信件来往了,去追逐别人吧!我与你不般配。

唉,已经不能回转的天意的嘲笑将我引往何地?何地?虚幻!!!

赠予我信件吧!假如没有你,我将会死去!

假如你不在我身边,我最爱的!

J.

比诺神父将小纸片放进本子的最后,小纸片是在孩子逃跑时的前一天晚上被老师发现的。

笔迹是属于雅克的,铅笔字体,一点也不工整:

心惊胆战又无佐证来诬陷的人们,你们这些人,非常卑鄙!

卑鄙并且不幸!

用这些不能见光的手段,仅仅是因为卑劣的好奇心!他们打算在我们的友情中折腾出一些事情,他们的行为是如此卑劣!

不用委曲求全!坚持住狂风的呼啸!坚贞不屈!

我们的友情是脱离污蔑与恐吓的!

我们会证明出的!

一辈子在一起!

J.

7

在星期天的夜晚,他们进入马赛时早已过了夜里十二点,激情澎湃的心早已沉静。两个人在昏暗车厢中的凳子上蜷缩着。他们被火车轮到站时哐当哐当的声音给震醒了,然后迷迷蒙蒙地往站台上走去,不说话,如坐针毡,但是思想已经清醒过来。

一定要睡会儿。车站对面有一个“酒店”的牌子在白色球形的灯下坠着。店长审视着客人。他们两人中,达尼埃尔显得非常冷静,他索取两张床铺睡觉。店长遵循着规则讲了些事项。谎言早已想好了:他们的父亲在巴黎站时还有物品没带,就上了车,他将在明天坐早班车赶到。店长微微地吹出哨音,狠毒地审视着他们,最终将记录本拿出:

“把你们的姓名登记好。”

店长是对着达尼埃尔讲的,因为他稍显年长些,别人有可能认为他已经十六岁了。而且他的容貌和仪表非常出众。他进入酒店时将帽子拿下,原因不是害怕,而是平常他拿帽子和将胳膊放下时的样子似乎是在说:“我拿下帽子的原因不是因为你,仅仅是为了遵循礼节而已。”他乌黑的发丝生长得非常均匀,他那白净的前额上长出一点尖,鹅蛋脸的下巴勾画出坚毅、冷静、深沉和温柔。眼神不胆怯,也不冲动,承受住了店长的审视。他轻轻松松地在记录本上写道:乔治·勒格朗和莫里斯·勒格朗。

“房费七法郎。我们这里是交款才能入住。早班车是凌晨五时三十分,到时我会到房门前喊你们的。”

他们很饿,可是没有勇气讲出来。

屋子里有两张床铺、一张座椅、一个水盆。进入屋内后,他俩同时感觉到非常害羞:肯定是要面对着彼此将衣服褪去。困意一下子不见了。他们在床边计算着资金,目的是将这困难的时间再延迟会儿。两个人的资金加起来总共是一百八十八法郎,一人带着一部分。雅克将自己口袋中的物品清空:摸出一把微型的科西嘉短剑、一把奥卡利那笛、一个价值二十五生丁的但丁的译文,其中也有一个将要融化的巧克力,他一分为二,将一半分与达尼埃尔。往后该怎样,他俩没了主意了。达尼埃尔松开高筒鞋的鞋带,目的是节约时间,雅克也像他一样做。最终达尼埃尔决定:他将烛光吹灭,然后说:“我将烛光熄灭了……睡吧。”他俩快速地睡在床上,默默无语。

凌晨五时之前,他们的门被晃得不断地响着。他俩如同幽魂似的,没有点亮烛光,仅仅是趁着慢慢发亮的光将衣物穿好。他们因为担心与店长讲话,就连泡好的咖啡都没喝,战战栗栗,饿着肚子跑到车站里的小饭店。

中午时,他们已将马赛逛完了。了无牵挂,而且还是在白天,他们的勇气再次强大起来。雅克购置了一个记录本,是为了记录他的随想。他一会儿站住,眼神里噙满了想法,随性地记录两行。他们购置了些面包和煮熟的猪肉,到了渡口,坐到绳索较多的地方上,看着纹丝不动的大船和摇摇摆摆的小船。

一个水手让他们起身,因为他需要将绳索打开。

“那么多的船是要去什么地方啊?”雅克鼓起勇气问。

“那要知道是哪艘,你想知道哪艘?”

“最大的一艘。”

“去马达加斯加。”

“是吗?能够瞧它起航吗?”

“不可以,它星期四会起航,假如你要瞧它起航,就夜晚五时来。这个拉法耶特号会去突尼斯。”

他们心中清楚了。

“突尼斯,”达尼埃尔提出,“不是阿尔及利亚……”

“都属于非洲。”雅克依靠着篷布,一边吃面包一边说,褐色的发丝,乱糟糟的,犹如野草般在扁平的额头前竖立着。消瘦的头上安着两只大耳朵。他的颈部消瘦,鼻子小小得不怎么美,有时还皱缩着,样子真像是一个吃坚果的松鼠。

达尼埃尔停下吃东西。

“要不……离开前在这里寄封信件送与他们,行吗?……”

雅克盯了他一下,立刻制止了他的话。

“你发疯了吗?”他吃着食物讲道,“我们才刚到,就立刻允许他们安排人来接我们吗?”

他十分生气地看着他的朋友。雅克的容貌能够用让人厌烦来形容,并且都是雀斑,觉得更加不美。蓝色的双眸既小又深邃,但是凸显出刚毅,让人不自觉地想看。他的眼色不断更改,令人难以猜透:一会儿严厉,一会儿变成淘气;又时而温柔,更甚充满柔情,时而就能充满坏想法,将近残暴;时而噙满眼泪,可是大多数是枯涸,散发着大火,似乎一辈子都没有柔情。

达尼埃尔原想争辩,可是他沉默以对。对于雅克的发怒,他没有准备显出亲切温顺的样子,带着微笑,似乎是向人赔不是。他的笑容十分特殊:他的嘴唇非常小,稍厚,突然打开噘向左边,显现出他的牙齿。如此突然的微笑在他严肃的脸上平添了几分奇异的吸引力。

他那么有想法,为何在遭受如此调皮孩子的熏陶后却不抵抗呢?他不仅被教导过,还无人约束,不是恰好能够对雅克使用无异议的兄长权利吗?而且在他们遇见的中学里,达尼埃尔成绩很好,雅克可是个差生。达尼埃尔智慧过人,每件事做得都比其他人期盼的要好。可是雅克,功课很差,也可以说是一点也不努力。是因为无智慧吗?不。令人难过的是他的智慧经常向学习之外的方向延伸,似乎是头脑中有坏人经常帮他想办法,让他来做无数种荒谬之事。他从未禁住过诱导,仅仅是服从坏人的随意掌控,他却什么义务也不承担。而且越加奇特的是:虽说他是班级的最后一名,可是他的校友更甚于教师都会下意识地呵护他。那里儿童的性格在习性与规则里朦朦胧胧,他的先天聪资早已被生活与陋习消失殆尽。与他们在一起,如此难看的差生很多时候也会忽然显现出坦率与坚强,如同生存在自己给自己编织的梦幻之中。他可以瞬时进入到十分荒谬的危险的事里,什么也不害怕。他让人恐惧,但同样令人敬佩。达尼埃尔是第一个受到这种美丽诱惑的。他没雅克狂野,雅克的个性是那么多样,令他一直惊奇,令他得到启发。而且,他同样存在着激情、向往无人约束与抵抗。雅克属于天主教学校中的半寄宿生,他的出生环境是天主教家庭,宗教法式是家庭地位里十分高得。他刚开始仅仅是因为贪玩,想要逃脱约束他的羁绊,才会去吸引新教徒的察觉。在他身上,达尼埃尔察觉到了和他以前全然不同的生活。可是,过了几个星期,他们从校友的关系像大火一样快速地演变,变成排斥他人的热情,他们在其中都寻求到可以医好令他们悲伤而察觉不到的寂寞的好药。如此纯真而又难以捉摸的爱,让他们年轻的心交会,一起期望将来,一起受用着这多样的、让他们十四岁的心灵烦恼而犹豫不决却又危险的情感:由儿童喜爱蚕宝宝、喜爱文字游戏的情感,直接到心中十分隐晦的忧虑和平常生活对他俩内心荡起的享用生活的沉醉。

达尼埃尔安静的笑让雅克变得冷静,雅克再次吃起面包。他下半部分脸非常一般——属于蒂博之家的下巴——大嘴,嘴皮破裂。虽然嘴不好看,但是神情充裕,既果断又严肃。

他将头仰起坚定地说:“你可以看见的,我明白,在突尼斯生存很简单。稻田里会雇人,来多少要多少。能够吃贝特尔,非常符合口味。薪资立马结账,饭食是任意吃,椰枣、橘子、番石榴……”

“我们到达后就写信回来吧?”达尼埃尔探寻着讲道。

“可能吧。”雅克摇晃着褐色的脑袋回答,“但是需要在我们扎下根后,要让他们明白,我们缺了他们同样可以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