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灰色笔记本(2)
“神父先生,”蒂博先生把他的话打断,就像是刚刚跑完一大段路似的,“我很惊讶,我应该对您提吗?当我想到这种性子还能给我们做出什么更料想不到的事情时……我感觉很惊讶。”他一个劲儿地反复说道,嗓子发出的声响就好像是在深思时才有的响动,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他一点都不动,脑袋向前耷拉着,手定在那里几乎察觉不出是否在颤抖,只是满是花白胡须的下嘴唇和一撮山羊胡子轻微晃动着,他眼皮低垂着就像是在熟睡。
“浑蛋!”他突然大声嚷了起来,下颌微微向前,就在这个时候犀利的眼神猛地射出一道光来,这足够说明一点,误以为他长时期处于死气沉沉的状态是完全错误的。他再一次把眼睛闭上了,昂图瓦纳把身体扭转过去,年轻人并没有立刻回他;他捋着自己的胡子,紧锁眉头,眼睛只瞧着地面说道:
“我要去医院,省得第二天找我麻烦,但凡得空我就去找这个丰塔南好好问问。”
“得空了?”蒂博先生毫无表情地重复一句。他站起身,“这些日子我会整晚都睡不着觉。”他叹了一下气,朝门口走了过去。
神父跟随在他后面。在门口那里,大胖子朝着神父伸出了肥大而无力的手。“我感觉不可思议。”他感叹地说道,并没有把眼睛睁开。
“我们去向上帝祷告,请求它来帮助我们。”比诺神父绅士地说道。
父子两个人一路无话。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已经没有了半点风的气息,整个夜晚宁静而安详。现在正好是五月上旬。
蒂博先生对这个逃走的小子很挂心:“他如果在外面的话应该不会感觉到特别冷。”由于情绪有些波动这让他有些脚软。他不再往前走,眼神落在了他的儿子身上。他十分得意他的大儿子,他以有这个儿子为荣;尤其是今天这个晚上特别欣赏他,因为对于小儿子表现出来的这种行为特别厌恶,也因此增加了对小儿子的厌恶。并不是说他不爱他这个儿子,但凡雅克能够满足他的这种引以为豪的心理,就足够唤醒他的怜爱之情;但是他的小儿子所做出的种种荒唐事情总是能够刺激到他最为灵敏的自尊心。
“但愿发生的所有事情不会太过难堪!”他低声地自语道。他朝着昂图瓦纳走过去,声音都有些变了:“如果今晚你不去值班我就很开心了。”他因为自己无意间将自己的想法泄露了出去而感到有些窘迫。听到这话他的大儿子感觉更窘迫了,没有回应。
“昂图瓦纳……要是今天晚上你能陪在我旁边我就真的很开心了,我的孩子。”蒂博先生嘟囔着说,估计这都是从来没有的事,第一次他把他孩子的手臂挽了起来。
2
周末这天,丰塔南太太正午回到家的时候,看到有一张她孩子留在客厅的小字条。
她问贞妮:“达尼埃尔留下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他去贝尔蒂埃家吃午饭,他回家的时候你没在家吗?”
“达尼埃尔?”贞妮几乎都把身子贴在了地上,试图想要抓住那只缩在椅子底下的小狗。她还没容得站起身。“不在,”她说道,“我没瞧见他在!”她一下就将皮斯抓住了,欢快地跳回了自己的房间里,百般温柔对待这只小家伙。
午饭时间她从房间里出来了:
“我的头有些疼。肚子不怎么饿,想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躺一下。”
丰塔南太太扶她躺在床上,把窗帘全都拉了起来。贞妮用被子蒙住自己,但就是不能入睡。已经过去好几个钟头了。白天的时候,丰塔南太太有很多次把自己有些凉的手贴在这孩子的额头那里。到了晚上,在兴奋与忐忑之间,孩子有些不行了,一下将母亲的手拉住,亲吻着她的手背,眼泪不停地往下淌。
“孩子,你兴奋过度了……你应该有些发热。”
七点的钟敲过了,之后便是八点的钟声响了起来。丰塔南太太想和儿子一起吃晚饭。达尼埃尔以前从来没有一声不吭就不回来吃晚饭的,特别是在周末的时候绝对不会扔下母亲和妹妹两个人独自吃晚餐的。丰塔南太太将手臂支在阳台的边上。夕阳下的傍晚如此安宁。顺着天文台那边两旁的树望过去,很少有人从那边经过。在层层树丛中间,夜幕正浓。在亮起的路灯映衬下,有很多次她都误以为是达尼埃尔回来了。卢森堡公园那里已经响起了铜锣鼓的声音。栅栏的门早已经关闭了。夜色笼罩了大地。
她拿起帽子戴在头上,径直去了贝尔蒂埃家:就在前一天他们一家已经去了乡下,达尼埃尔在编瞎话!
丰塔南太太嘴里没什么实话,可是对于达尼埃尔来说,她的心肝宝贝竟然也说谎,这是达尼埃尔第一次说谎!刚刚只有十四岁就学会了撒谎吗?
贞妮还没有入睡:她把耳朵竖起来仔细地听着所有的响动;她轻声地唤着她母亲:
“达尼埃尔呢?”
“他已经睡下了。他以为你已经睡了,就没有再惊动你。”她声音平静而没有半点波澜。何苦还让孩子担心呢?
夜色渐浓,丰塔南太太把过道的门打开了一条小的缝隙,她想这样就能够听到自己的孩子什么时候回来,之后她坐在了扶手椅上。
一整夜过去了,清晨的一抹曙光悄悄地射进了房子。门外有人按门铃。丰塔南太太一个箭步奔过去,她是想去前厅开门,可是这是一位留着小胡子的陌生小伙子……什么事?
昂图瓦纳自报家门,他原本想要在开学之初见一见他。
“这样啊,只是不凑巧的是……我家孩子今早不待客。”
昂图瓦纳的肢体语言表现出了吃惊:
“很抱歉我还是坚持我的态度,太太……我亲弟弟就是您家小孩儿很好的玩伴,只是他昨天就消失不见了,我们很担心。”
“不见了?”她放在白色纱巾包裹着的脑袋上的手一瞬间颤动了一下。她将客厅的房门打开,随之昂图瓦纳尾随着走了进来。
“达尼埃尔昨儿也没着家,先生,其实我心里也很着急。”她的头自始至终都低垂着,就在这个时候抬起头,又补充了一句,“恰巧是这个时候,我丈夫现在人没有在巴黎。”
这位女士的脸上闪现出淳朴、诚实的表情来,这是昂图瓦纳之前从来没有瞧见过的。她独守了一整个晚上,焦躁不安,这在年轻人看来,是第一次出现这种坦率的表情,表情的变换就像是天空中彩色的云朵一样变幻无常。两个人相互看了对方很久,却也没有看清楚。两个人都只是各自想着各自的事情。
昂图瓦纳像警察一样从床上弹下来。他感觉雅克的出逃并没有什么,只是他内心有一种想法驱动着他很想来看一下“另外一个”小共犯。可是貌似如今事情有些不那么简单了,还不如说他感到越来越有意思。自从整件事发生以来已经出乎他的意料,他眼神有些忧郁,方方正正的胡须下面,下嘴唇始终被牙齿咬着不松。
“您家小孩儿是昨天几点从家里出走的?”他问。
“挺早的,可是他不一会儿就又回家了啊……”
“啊!十点半到十一点之间的样子吧?”
“差不多。”
“和我们的雅克一样!看起来他们这次是一起出走的。”他说了自己的论断,口气简练,有些开心。
就在这个时候,半开的门一下全都打开了,一个外衣也没披一件的孩子不小心摔倒在地上。丰塔南太太惊声大叫了一句。昂图瓦纳这个时候把这位摔倒的小孩儿扶了起来,双手将孩子揽在怀里,顺着丰塔南太太的指引,将小姑娘抱到房间的床上。
“您不用插手了太太,这里有我,我是一位医生,请拿些凉水过来,您家里有乙醚吗?”过了没多久,贞妮醒了,她母亲瞧着她笑,可是孩子的眼神依旧木讷。
“好了,可以了,应该不会有事了,”昂图瓦纳说,“现在马上让她睡觉。”“能听得到吗?亲爱的。”丰塔南太太轻声说道,手本来是放在小姑娘略微有些出汗的额头上的,这个时候滑到了眼睛那里,将眼皮轻轻盖住。
两个人各自站在床的两面,动也不动。乙醚很容易散发开来,这让整间屋子全都是这种味道。昂图瓦纳先是看着那双心醉的双手和延展开去的手臂,之后,又将眼神悄悄放在丰塔南太太包在头上快要滑下来的纱巾上面,她一头金色的长发,可是里面已经掺杂了几根银丝,她看起来有四十岁上下的样子,虽然个人气质和感情变化的无常还是属于一个少妇的。
贞妮看样子是已经快睡着了,丰塔南太太将放在孩子眼睛那里的手抽了回去。两个人悄声地离开了,将门半掩着,转过身来对年轻人说道:
“谢谢你。”
将手伸了出去,用男人的方式,以致昂图瓦纳迎合上去,却不敢亲吻一下那双手。
“这个孩子神经太过敏感,”她解释说,“她大概是听到了狗在叫,认为是哥哥回家了,所以就跑了出来,从昨天早上,她就开始难受,已经烧了一整夜了。”
两个人坐了下来。丰塔南太太从内衣里把她家叛逃的孩子胡乱写的字条拿了出来,拿给昂图瓦纳看。她和其他人处事,总是凭第一感觉判断,她从第一眼便感觉这个年轻人可以信任。这样的脸庞,她心里揣度着:“是不太能够做得出什么恶劣下流的事情的。”他头发有型,脸上的胡须多又密,深褐色的发色之间,一双眼睛十分有神,额头白皙方正,勾勒出了他整个容颜。他把信叠好还给了她,就好像是他在想着信里刚刚看过的东西,可事实上他在想着聊点什么比较好。
“依照我来看,”他婉转地说道,“他们两个人的出逃与实际的事情之间是有关联的,只是很凑巧,他们的这种友情,让老师瞧出来了。”
“瞧出来了?”
“是啊,就是在一个小本子里发现了两个人写的信。”
“两个人写的信?”
“他们两个人在上课的时候相互通信。这样来看,信里的内容不一般。”他没有再看她,“这样来说,这两个犯了错的孩子可能会被勒令退学。”
“犯了错的人?这在我看来,实在看不出来这有什么错的,相互写信也会有错?”
“这样来想,信里的口气有些……”
“信里的口气?”她有些搞不懂。
她十分憨厚,并没有留心观察到昂图瓦纳的情绪开始变得有些躁动不安。她忽然摇了一下头:“所有的这一切全都扯不到一起,先生。”她的声音开始颤抖。这样来看他们两个人之间好像徒生了一层什么,开始变得有些远了。她站起身来:“退一步讲,就算是两个人想要跑到什么其他的地方去,也是有这个可能性的;即便达尼埃尔之前从来没有和我提过这个……”
“蒂博。”
“蒂博?”她有些诧异地说道,还没有把她的话讲完,“看,真是怪了,我女儿昨天夜里说梦话叫的就是这个名字。”
“她之前应该听她哥哥提起过这个名字。”
“不是的,我和您讲,达尼埃尔之前从来没有提过。”
“那她又是从哪里听到的呢?”
“噢,”她说道,“像是这种现象很常见!”
“什么现象?”
她立在那里,神色十分严峻,有些漫不经心:
“臆想现象。”
她对这种事情的解释和语气对于他而言闻所未闻,年轻人十分好奇地打量着她。丰塔南太太的脸庞不仅严肃,而且焕发着光彩,嘴角隐藏着一个信徒才有的笑容,对于这种事,信徒经常习惯性地挑衅着别人的质疑。
两个人又默不作声了。昂图瓦纳脑袋里闪现出了一个想法,那种精神气儿又回过神来了。
“很抱歉,太太,您刚刚是和我说,您的女儿夜里喊出了我弟弟的名字?昨天一整天她都烧得一塌糊涂?您儿子有什么话不会都对您的女儿讲吧?”
丰塔南太太态度和蔼地回道:“先生,这个倒是不用质疑,如果您对我的孩子们有所熟悉的话,就会知道他们如何待我。他们兄妹两人向来什么都会对我讲的……”她一下停住了:就在刚刚达尼埃尔的行为已经否定了这句话。“但是,”她转脸又说道,言语里夹杂了些傲气,与此同时转身走向了门口,“如果贞妮还没睡着,您可以过去问一下她一些事情。”
小姑娘眼睛睁着,将滑嫩的脸庞倚靠在枕头上,整个脸都已经红透了。双手拥着小狗,它那乌黑的嘴沿着床边划过。
“贞妮,这位是蒂博先生,你晓得的,这是达尼埃尔一位好朋友的亲哥哥。”
孩子瞧了一眼这位不速之客,眼神里闪现出了一丝警备。昂图瓦纳走到床边,握住小姑娘的手腕,另外一只手将怀里的怀表拿了出来。
“跳得还有些过快。”他说完,为她把脉,这一系列动作之下,他有一种满足感悄然而生。
“她多大啦?”
“就快十三岁了。”
“真的?我还真是看不出。原则上讲,一定要坚守着随时察看寒热的起伏,不过也不用太过担忧。”他笑着看着小姑娘,之后离床稍远一些,换成另外一种口气说道,“你见过我弟弟吗,小姐?他叫雅克·蒂博。”
她微微皱眉,以示否定。
“真的?你哥哥从来没有对你提及他的好朋友?”
“一次都没有。”她说。
“但是,”丰塔南太太语气坚定地说道,“就在昨天夜里,你回想回想,当我把你叫醒的时候,你说你梦到很多人都在追赶达尼埃尔和他的朋友蒂博。我确定你说的就是这个名字,蒂博。”
小姑娘好像在努力地想,但最后她说道:
“我不知道这个人。”
“小姐,”昂图瓦纳很久没有说话,忽然说道,“我过来这边是想问你母亲一个细节的,她回想不起来了,这是为找到你哥哥所必须要知道的事情。他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
“我不晓得。”
“昨天早上的时候你没有见过他吗?”
“见是见了,只是在吃早饭那会儿,他都还没有把衣服穿好。”她转身看向母亲,“你只须去瞧瞧他柜子里少了哪些衣服,不就全都清楚了?”
“另外还有,小姐,这件事十分紧要,你哥把信放在家的时候具体是几点?九点,十点,还是十一点?那个时候你母亲不在,有些不确定……”
“我不清楚。”
他能听得出贞妮有些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