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教养院(4)
对雅克的反应,昂图瓦纳有些无奈,于是决定谈论达尼埃尔。雅克没有想到:他的脸上竟泛起一丝红晕。
“我并不了解他的近况。”他说,“这里不允许通信。”
“那么你呢,”昂图瓦纳追问,“你也不给他写信吗?”他紧盯着弟弟。
雅克的脸上再次出现刚才昂图瓦纳提到诗歌时的笑。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不用再提了。”
他为什么这么说?假如他回答“没有,我从不给他写信”,昂图瓦纳会责怪他,使他感到尴尬,同时会有一丝丝得意,因为弟弟意志消沉已经让他有些恼火。不过雅克回答问题时却用了忧伤和肯定的语气,这让昂图瓦纳一时语塞。这时候,他发现雅克的目光突然转向他身后那扇门的方向。他处于一种敌对状态,怀疑再次萦绕他的心头。那是一扇玻璃门,毫无疑问,是为了方便从外面监视房间里的一举一动。门上还有一个没有装玻璃装着铁丝网的小洞,人在外面很容易听到里面的谈话。
“过道里是不是有人?”昂图瓦纳压低声音但语气强烈地问。
雅克盯着他,想着他可能气坏了。
“什么,过道里有人吗?是的,偶尔……为什么?我刚才看到莱翁老爹恰好路过。”
就在这时候,有人敲门:莱翁老爹想要见一见雅克的哥哥。他随意地在桌边坐了下来。
“您看他的气色是不是不错呢?自从秋天以后,他变得越来越强壮了,对吗?”
他笑着,脸上的两撇八字胡让他看起来像个老兵。愉悦的笑容更让他的两颊变得绯红,一条条细细的红血丝一直扩散到了眼白部分。这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更浑浊了,透露出一种狡黠,不过他的目光还是非常慈祥。
“他们把我派到车间当看守,”他摇了摇肩膀解释道,“我与雅克先生很熟!”他离开时说,“不管怎么说,我不能和自己的生活过不去……向蒂博先生致意,不用特别嘱咐您,这是莱翁老爹致意,我们之间很熟!”
他走后昂图瓦纳说:“这真是个正直的老人。”
他还想继续刚才的话题:
“只要你同意,我可以让他把信给你,”雅克还是不明白他的意思,“难道你从未想过要给丰塔南写封信吗?”
他执意要在弟弟毫无表情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丁点激动的情绪和对往日生活的回忆,不过一切最终都是徒然。雅克摇了摇头,这次脸上没有了笑容:
“不用了,谢谢你。我对他没有什么可说的。而且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昂图瓦纳还在坚持,但已经感到了乏力。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他掏出怀表看了看:
“现在是十点半,我五分钟后就要走了。”
雅克突然慌乱起来,似乎想说点什么。他开始询问哥哥的身体状况、火车开动的时间、考察的情况。等到昂图瓦纳终于站起身,雅克长长地嘘了口气,他哥哥对此感到很疑惑。
“这就要走了吗?请再等一等……”
昂图瓦纳认为弟弟对他的冷漠感到失望,不过也有可能是这次的探访引起的快乐弟弟并没有表现出来。
“对我这次来你感到高兴吗?”他的表述有些笨拙。
雅克有些魂不守舍,好像在想些什么。他身体有些颤抖,表情惊讶,仍不失礼貌地笑着说:
“对,你能来我很高兴,谢谢你。”
“那好吧,我争取再来看你。再见。”昂图瓦纳郁郁寡欢地说。他再次端详弟弟,想要看个仔细,最后鼓起勇气轻声说:
“我非常想念你,雅克。长久以来,我都在担心你在这里会不会过得不好……”
两个人走到门口,昂图瓦纳握住弟弟的手:“你会告诉我的,对吗?”
雅克脸上有些为难。他侧过身子,似乎想要说几句悄悄话。最后他终于做了决定,快速地说道:
“我需要你帮我送些礼物给阿尔蒂尔,就是那个和我在一起的伙计……他努力巴结……”昂图瓦纳不明所以,一时间愣住了,“你愿意吗?”
“但是,”昂图瓦纳说,“这会不会招来别人的议论?”
“不,不会的。只要你在走的时候热情地说声再见,并往他手里塞些小费……可以吗?”雅克几乎是在哀求。
“当然可以。那你呢?告诉我实话,你什么也不想要吗?快说呀……这里的生活是不是很差?”
“不差!”雅克用让人难以捉摸的语气反驳,随后又降低声音问,“你可以给他多少钱?”
“我不知道。需要多少?十个法郎够吗?是不是需要二十法郎?”
“啊,对,需要二十法郎!”雅克的脸让人很难猜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谢谢你,昂图瓦纳。”他紧握住哥哥的手。
昂图瓦纳从房间走出去时,阿尔蒂尔正从走廊过来,接过小费时甚至没有一丝犹豫。他神色坦然,因为高兴脸上红扑扑的,带着些许孩子气。在他的带领下,昂图瓦纳来到了院长办公室。
“十点四十五分了,”院长说,“还有一点时间,但最好还是快动身吧。”
他们穿过前厅,看见竖立在那儿的蒂博先生的塑像。这一次,昂图瓦纳不再用嘲讽的眼神看这尊塑像了。他终于明白父亲因为独自创立这项事业而备感骄傲有合理的成分。作为儿子,他也觉得骄傲。
院长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请他向蒂博先生表示敬意。院长一边说一边笑,金丝边眼镜后面的小眼睛早眯成了一条缝儿。他用像女人一样绵柔而滚圆的双手热情地握住昂图瓦纳的手。最后,昂图瓦纳好不容易才脱了身。阳光下,小个子光着头,举着双臂站在大路上,一直笑着,并友善地晃着脑袋。
“我竟像一个女工一样感情冲动。”昂图瓦纳边走边想,“这个地方看起来井然有序,雅克在这里应该没有受苦。”
“最荒唐的是,”他突然想到,“我还浪费那么多时间想着要扮演一个预审法官的角色,而没有和雅克进行更多的交谈。”他几乎认定,弟弟对他的离去没有丝毫留恋。“这样太不像话了,”他想起来有些生气,“雅克真是冷漠无情!”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懊悔没能更亲热地接近弟弟。
昂图瓦纳没有情人,平常只满足于机缘巧合的相遇。不过他只有二十四岁,每当心里感到压抑时,更多的时候是选择怜悯弱者,并尽量提供帮助。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对弟弟的爱不但没有淡漠反而越发增长。什么时候才能再次与弟弟相见呢?因为任何一个无足轻重的理由,他都会立即返回教养院。
阳光强烈,他低着头走路。再次抬起头时,他发现自己迷路了。顺着孩子们指的一条捷径,他加快脚步穿过田野。“假如没赶上火车,”他暗暗假设,“我该怎么办呢?”他想象回到教养院的情景。白天他陪在雅克身边,对他讲述原有的担惊受怕、如何背着父亲来这里。他们将坦诚相见,亲密友好。他将对弟弟讲述从马赛归来时坐马车时发生的事,他原本以为那天晚上他们会成为真正的朋友。他想要错过火车的愿望变得越来越强烈,以至于开始不自觉地放慢了步伐,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突然,一声长长的鸣笛声响起,他看见一缕青烟从左边的树丛上空掠过。于是,他不再有任何其他想法,加快速度继续赶路。远远地,他看见了火车站。揣着兜里的火车票,仿佛只要纵身一跃就能跳上火车,哪怕是坐上相反的方向。他双肘紧挨着身体,后仰着头,深深地呼吸,任凭风吹拂胡须。这时候,他为自己的强健有力感到骄傲,对及时赶到火车站也信心十足。
不过他并没有预料到路上的陡坡。在到达火车站之前,道路拐了个弯,必须从一座小桥底下经过。他加快速度,竭尽所能最后也没能如愿。他从桥底出来时,火车已经开动了。这时候,他离火车仅一百公尺[1],最终误了火车。
因为非常爱面子,他根本不承认自己的失败,或者说他宁愿失败。“假如我愿意,其实还是可以跳上火车的。”有那么一瞬间他这样想,
“但如果是那样,我就无法选择了,更没有机会看到雅克了。”他停下脚步,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非常满意。
于是,刚刚想的那一套迅速在脑子里生根发芽:先去旅馆吃午饭,然后回教养院去,整个白天都陪着弟弟。
3
昂图瓦纳再次回到蒂博先生创建的教养院门口时,还不到一点钟。费斯姆先生走了出来,显得非常吃惊。他先是愣了几秒,然后眼睛就开始在镜片后面眨巴。直到听昂图瓦纳讲述了他的悲惨遭遇后,费斯姆才大笑起来,又开始滔滔不绝。
昂图瓦纳提出下午要和雅克散步。
“这个呀……”费斯姆有些为难,“按照教养院的规定……”
但在昂图瓦纳的一再坚持下,费斯姆做了让步。
“请您以后向蒂博先生说明一下吧……我马上就去把雅克找来。”
“我陪您一起去找吧。”昂图瓦纳说。
他有些懊悔。他们到达的时候,雅克正蹲在教养院称之为“瓦泰尔”的陋室,阿尔蒂尔靠在敞开着的门板上抽烟。昂图瓦纳刚走进过道就看见了眼前这一幕。
昂图瓦纳赶紧躲进了房间。院长看上去却很高兴,他搓着手大声嚷道:
“您已经看见了对吧?即便是孩子们大小便,我们也会有专门的人看管。”
雅克走了过来,昂图瓦纳本以为他会觉得尴尬,但他却静静地扣着纽扣,脸上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甚至连再次见到昂图瓦纳也没有半点惊讶。院长告诉雅克,他可以和哥哥出去散步到六点。雅克死死地盯着他的脸,想要完全理解他的意思,同时却没说一句话。
“我先走了,请见谅。”院长用抹了蜜的嗓音说,“市委会开会,我是市长必须参加!”他在门口大声地说,并放声大笑,就像这事本来非常可笑一样。昂图瓦纳看了也浅浅地笑了笑。
雅克在有条不紊地穿衣服。昂图瓦纳发现阿尔蒂尔在帮他穿衣服,甚至试图帮他擦鞋。对于这样的殷勤,雅克放任自流。
早上看到的那种让昂图瓦纳意外的干净整洁已经了无踪影。他有些纳闷。午餐时用过的餐盘还留在桌上,里面有一只脏碗碟、一个空水杯、一些面包屑。一尘不染的毛巾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满是污点的粗抹布。脸盆下压着的是一块破旧又肮脏的漆布,床上雪白的被单变成了原色粗布被单。他突然间醒悟过来,但并没有提出任何疑义。
两个人走到大路上时,昂图瓦纳欢快地问: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你对孔皮埃涅不是很熟悉吧?沿着瓦兹河岸走有三公里以上的路程。你能行吗?”
雅克没有反驳,他似乎在努力不违背哥哥的意愿。
昂图瓦纳挽着弟弟的胳膊往前大步走。
“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毛巾会被突然换掉?”他笑眯眯地看着雅克。
“你说毛巾被突然换了?”雅克不明所以,重复问道。
“对。早上他们领着我把整个教养院逛了一遍,这期间,他们完全有时间在你的房间换上洁白的被单和干净的新毛巾。不过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我竟然又跑回来了……”
雅克停下脚步,笑得有些牵强:
“这样一来,他们会认为你是在故意挑教养院的毛病。”他严肃地说着,声音有些颤抖。他再次沉默不语,继续往前走去。但过了没一会儿,他又有些刻意地说了起来。这个在一般人看来无关紧要的话题好像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烦恼,他只能默默忍受:“实际上,这件事比你想象的要简单得多。每个月的第一和第三个星期都会换洗床上用品。阿尔蒂尔到这里来照顾我不过十几天,上个星期日才换了被单、毛巾。他今天早上又把被单、毛巾换了,这样做也没什么不对,因为今天正好是星期日。不过洗衣间的人却告诉他错了,他只好把干净的毛巾、被单又换回去了。所以在下个星期之前,我都不能换新的用品。”他望着田野,再次沉默。
这次的散步没开好头,昂图瓦纳想要试着换个话题。他原打算使用简单、轻松的语调来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但让人懊恼的是怎么也做不到。对于昂图瓦纳提出的问题,雅克总是简单地用是或不是回答,没有半点谈论的兴趣。最后他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
“昂图瓦纳,请你千万不要和院长讨论被单、毛巾的问题。如果你这样做了,阿尔蒂尔会被责备的。”
“好吧,我答应你。”
“也不能和父亲说。”雅克补了一句。
“我保证不对任何人提起,不要担心!就连想我也不会再想。你听我说,我要告诉你我真实的想法。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这里糟透了,你在这里过得很不好……”
雅克微微侧过身,一脸严肃地打量着哥哥。
“今天一大早我把整个教养院查看了一遍,”昂图瓦纳接着说,“于是我终于明白是我错了。所以我假装说要乘火车回去。我不能在和你进行长谈前就匆忙离开,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雅克没有回答。这次谈话的结果会不会让他高兴?昂图瓦纳对此没有任何把握。他担心做错了,于是逐渐安静下来。
通往堤岸的斜坡路走起来毫不费劲。他们很快来到河湾处,面向运河站着。一座小型铁桥横跨于闸门之上,三条大型空驳船漂浮在纹丝不动的水面上,整个褐色的船体都暴露在外。
“你想坐上驳船四处去看看吗?”昂图瓦纳饶有兴趣地问,“船在两岸都是白杨的运河上轻轻漂荡,遇到闸门时停一停。这里早上烟雾迷蒙,傍晚太阳下山的时候坐在船头抽根烟,双脚随意悬在水面上,什么事情都不想……你脑子里会不会经常出现这样的场景?”
这次雅克很明显地抖了一下,昂图瓦纳确信看到他脸红了。
“怎么了?”他的声音充满了疑惑。
“没什么,”昂图瓦纳对他的反应有些惊讶,“这里有驳船、水闸、天桥,把它们放在一幅画里会很有意思……”
拉纤小路变得越来越宽,逐渐成了一条大路。他们走到瓦放河的大支流前面,滚滚河水向他们汹涌而来。
“这里就是我跟你说的孔皮埃涅。”昂图瓦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