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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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教养院(3)

等到这群孩子消失在楼里,木板楼梯响了很久之后,昂图瓦纳才转身看向费斯姆先生,发现对方似乎在询问他。他说:

“看起来有模有样的。”

费斯姆一句话不说,两只胖乎乎的手轻轻地揉搓着,像是在用肥皂洗手似的。他的小眼睛在眼镜片后面因自豪而闪着光,表达着感激。

就在这时,空荡荡的院子里出现了雅克的身影,他正站在教堂洒满阳光的台阶上。

这真的是雅克吗?他面容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个子也长高了许多,昂图瓦纳盯着他,差点没认出来。他头戴一顶毡帽,肩披一件大衣,里面穿的不是制服而是一套毛料西装,紧随其后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伙计,个子矮壮,一头金发,没穿学监的制服。两人从台阶上走下来,似乎并没有看到站在一起的昂图瓦纳和院长。雅克静静地走着,目光低垂。直到距离费斯姆先生只有几米的地方,他才抬起头,停住了脚步,脸上出现一副惊奇的表情,并马上脱帽致意。他的动作看起来非常自然,但昂图瓦纳却怀疑这副讶异的表情是装出来的。雅克的面容依然平静,但即便微笑着,却看不出一丝真正的快乐。昂图瓦纳伸出双手,他也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

“真是没有想到,一定很高兴吧,雅克?”院长高声地说,“但是我必须责备你:在教堂必须把外套穿好,系好纽扣。祭台是个很冷的地方,你会着凉的!”

听到费斯姆的讲话,雅克立即转过身去,背对昂图瓦纳。他满脸敬意又有些惶恐地看着院长,似乎想要竭尽全力理解那些话里的所有含义。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迅速地穿好了外套。

“你长高了也长大了,要知道……”昂图瓦纳喃喃自语。他惊讶地看着弟弟,仔细地分辨弟弟的面孔、外貌和姿态的改变,原有的冲劲已经消失无踪。

“天气这么好,您是不是想要在外面多待一会儿呢?”院长提议,“你们可以绕着花园转几圈,雅克会带您去他的房间看看。”

昂图瓦纳有些犹豫不决,他看着雅克的眼睛,问道:

“可以吗?”

雅克看上去像是没有听到。昂图瓦纳猜测他可能是不愿意待在教养院的窗户底下。

“不,”他说,“最好还是待在你的……房间,你说是吗?”

“您请随意,”院长高声说,“但是,我想请您先看点东西。您得去看看教养院所有的寄宿生。雅克,你也跟着我们一起来。”

院长像个爱玩闹的孩子一样伸出双臂把昂图瓦纳让进入口处靠墙的一间棚屋,雅克跟在后面。棚屋有大约十个兔棚,费斯姆先生喜欢养兔子。

“这窝兔子是星期一才产下的,”他乐呵呵地解释,“您请看,这些可爱的小家伙已经睁开眼睛了!请这边走,这只是雄兔。医生,请您抱一抱这只。”他说着就把手伸进笼子,抓住银白色的香巴涅大家兔的一只耳朵,任凭它在手里拼命挣扎,“您看,这就是最爱闹事的那只兔子!”

他看似无意地说着,爽朗地笑着。昂图瓦纳这时想起了刚刚参观过的宿舍和那些镶上铁条的笼子。

费斯姆微笑着转过身来:

“该死,怪我尽顾着自己说,我能看得出来,您听我说这些是因为良好的修养,我说得对吗?我这就带您去雅克的房间,让你们能在一起。走吧,雅克,你带我们过去。”

昂图瓦纳紧随雅克之后,并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努力回忆雅克曾经的模样。记得去年在马赛时,雅克还是个瘦弱、神经质的小个子。

“你现在长得已经和我一样高了。”

他的手从肩膀移到了脖子——像小鸟一样瘦瘦的脖子。四肢好像已经拉伸到了极限:瘦长的手腕从袖管中伸出一大截,脚踝在长裤下若隐若现,行为举止虽有些僵硬笨拙,但同时也富有灵活性和青春的活力,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享有特殊照顾的孩子的住房安排在院长楼的附属部分,所以要到达那里必须先穿过办公室。五个相同的房间依次排列在赭红色的走廊上。费斯姆先生解释说,只有雅克一个人住在这里,其他房间并没有使用,所以伺候雅克的伙计也住了其中一间,其他的房间通常被用作储藏室。

“这就是教养院囚徒的单身房间。”院长一边说,一边用他那肥胖的手指对着雅克弹了一下。雅克惊慌失措地看着他,避开了手指,让他进了屋。

昂图瓦纳近乎贪婪地把房间查看了一遍。这里看起来像是一个旅馆的房间,陈设简陋,但却纹丝不乱。虽然是从高处装的两扇磨砂玻璃、装了铁丝和铁条的气窗取光,但因为糊了花纸,墙上看起来非常明亮。因为房间很高,天花板下面的窗户距离地面有三米多。太阳并不能直接照到房里,但房间依然很热,加上有暖气,屋里可以说有点太热了。家具是一只北美松木大柜子、两把藤椅、一张乌木桌,桌上整齐地摆放着书籍和字典。那张方形的小床像是弹子台,还没有使用过的被褥露了出来。脸盆放在一块洁净的布上,几条没有丝毫污渍的毛巾挂在一旁让人用来擦手。

仔细观察一遍后,昂图瓦纳的心情变得混乱不已。眼前的一切颠覆了他所有的预想。雅克完全与别的孩子分开生活,这里的人对他既温和又细致周到,院长完全不同于苦役监的看守,看起来是个非常正直的年轻人。蒂博先生说的和自己亲眼看到的完全一样。昂图瓦纳虽然执拗,但也不得不慢慢放弃所有的怀疑。

回过神后,他发现院长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身上。

“你在这里确实得到了很好的照顾。”他转身对雅克说。

雅克沉默不语。他脱下外套和帽子,伙计接过去挂在衣架上。

“你哥哥说,你在这里得到了很好的照顾。”院长重复道。

雅克听后迅速转过身来,他神态高雅,彬彬有礼,这是他哥哥从未见过的。

“没错,院长,这里非常舒适。”

“不过也不需要言过其实,”对方微笑着说,“其实很简单,我们只是非常注重卫生。还是应该夸奖一下阿尔蒂尔,”他对那个伙计说,“你把床铺整理得像是要接受检阅……”

阿尔蒂尔的脸上精神百倍。昂图瓦纳看了看,忍不住对他表示友好。他脑袋浑圆,线条细腻,眼睛有些苍白,笑容和目光中带着公正和善。他站在门口,绕着胡须,皮肤因阳光的照射而显得黝黑,胡子没有什么光泽。

昂图瓦纳暗暗想:“在我的想象里,陪伴雅克的这个狱卒本来是待在黑暗无边的地下室里,手里拎着昏暗的提灯,攥着一大串房间钥匙。”想到这儿,他情不自禁地高兴起来,于是向那排书籍走去,并愉悦地翻看起来。

“这是萨吕斯特的作品?难道说你的拉丁文竟有这么大的进步?”他问的时候脸上露出有些挖苦的笑容。

回答问题的是院长。

“在他面前谈论他这样做也许不是很合适,”他装作犹豫不定,对着雅克挤眉弄眼,“不过,我必须承认,他非常用功,他的教师对此非常满意。我们每天要工作八小时。”他一边说话,一边走向挂黑板的墙,竖直了黑板,“不过这些都不能阻挡我们。无论天气怎么样,阿尔蒂尔每天都会和他一起花两个小时散步。您的父亲也非常重视这件事。他们两个人的腿脚都不错,我平常会让他们自由地改变行走的路线。如果是和老莱翁在一起,那就不会是这样了。我认为他走不了多远的路,这样一来,他们可能会在篱笆周围采集草药。您说对不对?我忘了告诉您,莱翁老爹年轻的时候曾经是药剂师伙计,他认识很多草药和拉丁文名称。和他在一起,应该能学到不少知识,但我更喜欢他们能在田野里散步,这对身体更有益处。”

在院长说话的时候,昂图瓦纳几次转身看向雅克。不过,雅克看起来像是在梦游一般,为了能更专心地听,他不得不打起精神。于是,一种若隐若现的烦忧的表情让他的嘴一张一合,眼睫毛也抖个不停。

“该死,您看我只顾着自己说话,雅克和他的哥哥有多长时间没见面了!”费斯姆大声说着,做出一些习惯性动作退到了大门口。“请问,您是要乘坐十一点的火车离开,对吗?”他问。

昂图瓦纳事先并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不过费斯姆先生的语气表达的意思不容置疑。昂图瓦纳很难拒绝这个溜掉的提议。不管怎么样,这里的愁云惨雾、雅克的沉默不语都让他感到无趣。他不能立刻做出决定吗?可是他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事可以做了。

“是这样的,”他说,“非常遗憾,我必须早些赶回去参加复查……”

“别错过了,那是傍晚最后的一趟火车。待会儿见!”

两兄弟单独待在一起后,场面一开始有些尴尬。

“坐吧。”雅克说着正准备坐到床上,但看到还有一张椅子又改变了主意。他把椅子让给昂图瓦纳坐,用很平常的语调再次说,“坐吧。”他本打算说:“你请坐。”他坐了下来。

所有的一切都逃不过昂图瓦纳的眼睛,他立刻有些怀疑,问道:“平日里你只有这一把椅子吗?”

“没错,但是,当我有课的时候,阿尔蒂尔会把他的椅子借给我们。”

昂图瓦纳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你的住所环境真不错。”他环视四周后这样说,随后又指着洁净的毛巾和被褥:

“床上用品会经常换吗?”

“每个星期日都换。”

昂图瓦纳说话像平常一样简洁愉快,但在这间回声很大的房间里,面对雅克不为所动的态度,他的语气显得尖锐,甚至可以说是盛气凌人。

“不知道你想过没有,”他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一直担心你在这儿过得不好……”

雅克看起来有些惊讶,但脸上一直保持微笑。昂图瓦纳的视线始终未从他弟弟的身上移开:

“我说的是真的,能不能悄悄告诉我,你有什么可抱怨的吗?”

“没有,我很好。”

“难道你就不想利用我这次探访,从院长那里获取些什么吗?”

“获取什么?”

“我并不清楚你的需求,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雅克似乎想了想,然后就笑了,轻轻地摇头:

“真的没有。就像你所看到的,我在这里一切都好。”

他的嗓音就像身体其他部位一样变了,变成一个男人的嗓门,激情、稳重、嘹亮。尽管声音柔和,但是从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身体里发出来却有些出人意料的效果。

昂图瓦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你的改变真让人感觉不可思议……我甚至不能简单地说你的模样改变了,你再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已经完全变了,没有一丝一毫像……”

他连雅克的目光也不放过,想方设法要在这副陌生的新面孔上重新找到曾经的模样。头发还是红棕色,只是颜色比以前更深了,接近褐色,发质始终那么硬,长得很低。鼻子依然细长且不端正,嘴唇还是皲裂的,只是现在上面盖上了一层金黄色的汗毛。下颚依然粗大,甚至比以前更粗犷了。那对招风耳依然如故,似乎就要长到嘴边了,让嘴的轮廓看起来延长了不少。不过这一切完全不像以前的那个孩子。他想:“大家可能会说,这孩子甚至连性情都变了。要知道,他曾经是那么活泼而不能安静。现在,这张脸看起来是那么呆板,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那个曾经神经质的人,现在已经变成了安静内敛的人……”

“别坐着了,站起来吧!”

准备接受检查的雅克面带微笑,但这笑容不但没有让他的眼神变得明亮,反而蒙上了一层雾气。

昂图瓦纳摸摸他的手臂,捏捏他的大腿。

“你究竟长高了多少!这样迅速地成长,难道你不会感到疲倦吗?”

看到雅克摇了摇头,昂图瓦纳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拉得更近了。仔细一看,他发现深色的雀斑像是可以点在苍白的皮肤上似的,而且在眼皮底下浅浅地眍下去一圈。

“你的脸色正常。”他皱着眉头,说话的语气有些严厉,本打算说点别的,最终又陷入沉默。

看到雅克驯服而呆板的脸孔,他突然想起了在院子里见面时曾有过的困惑。

“难道说他们早就告诉了你,我会在弥撒后等着你吗?”他开门见山地说。

雅克看着他,表情有些困惑。

“从教堂出来之前,”昂图瓦纳特意指出,“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我来了?”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对吗?”雅克单纯而惊奇地微笑着。

节节败退的昂图瓦纳嘟囔着:

“我还以为你是知道的……我想抽支烟可以吗?”他试图改变话题。

当昂图瓦纳递过来一盒香烟,雅克显得有些不安。

“不行,我不可以抽烟。”回答时,他的脸已经变得铁青。

昂图瓦纳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这情形就像是对话的双方问一句答一句,问的人竭尽全力想要延长谈话的时间一样,他不断地提出问题。

“这是真的吗?”他又说,“你什么都不需要?所有的需要都满足了?”

“对。”

“你睡得怎么样?被子够不够?”

“嗯,很好,我有时候觉得被子有点太热。”

“你的老师怎么样?他对你好吗?”

“他很好。”

“你总是独自一人,这样用功不会感到无聊吗?”

“不会。”

“那你晚上做些什么?”

“吃了晚饭,八点我就上床睡觉了。”

“那你早上什么时候起床?”

“六点半,每天早上这个时候都会打钟,我就会起来。”

“布道师偶尔会来探望你吗?”

“会。”

“他怎么样?”

雅克抬头看着昂图瓦纳,没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也不回答。

“院长平常来吗?”

“对,他经常来。”

“他看起来非常和善。孩子们喜欢他吗?”

“这我不太清楚。对,是这样的。”

“你平常是不是从来不和别人……来往?”

“是的,从不。”

雅克低垂着双眼,每听到一个问题身子都会禁不住哆嗦一下,就像要竭力从现在的话题跳到别的话题一样。

“既然这样,那诗歌呢?你还在写诗吗?”昂图瓦纳用有些调侃的语气问。

“啊,没有。”

“为什么?”

雅克轻轻地摇了摇头,淡然一笑。假如昂图瓦纳问是否还在玩铁环游戏,他也会这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