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灰色笔记本(12)
丰塔南夫人似乎瞧见河边路上抽泣的小女工。其他的记忆接踵而至:玛丽埃特、诺艾米……他的双眼注视着那不断摇晃的漆皮鞋,因为灯的光照,皮鞋上的亮点忽明忽暗。她记起自己仍是漂亮的新娘时,他经常说夜晚在外面吃饭做买卖,提前不告知,急忙就离开,到早晨才进家门,将自己锁在房内,睡到天快黑。再加上很多不认识的人的来信,她快速地瞧过后,就撕掉,烧毁,用脚踩踏着,可是仍未减少她内心强烈的愤恨。她原来亲眼见到过热罗姆不断地戏弄她的女仆人,一个接一个地哄骗她的女朋友,令她孤零零的。她记起刚开始她鼓起勇气对他责备时,一些时候会小心地争论,讲出的言辞仍旧诚恳殷切、不计较,但是,她却碰到这种人:胡作非为,有心计,难以猜测,就算是真相摆在眼前也不承认,而且犹如一个新教徒感慨万千,紧接着又犹如一个顽童,带着笑容承诺着发誓讲他不会再做这种事了。
“如此说,”他再次接着说,“我没有好好对待您,我……是的,是的!不需要避讳语言。但是,我对您的爱不变,苔蕾丝,用我的全部心灵爱您,我敬重您,同时也怜悯您;一次也没有……我能够立誓言,一次也没有,一分钟都没有,从未存在过可以和我们的爱相比的事情,唯一在心里扎根的仅仅是给您的爱!
“啊,我不争论,我的日子是非常罪恶,我同样觉得惭愧。可是,真的,朋友,信任我吧,您一直很公平,但是给我的是不公平,您仅仅是依据我的行动来对我做出评判。我……在我的过失中那个人根本就不全是我。我讲不明白我的意思,我认为您不了解我……所有与我可以解释明白的相比要难上一千倍,我呢,仅仅是同样借由一些光亮才可以稍微看得见……”
他闭了嘴,颈部弯曲着,双眼向远方眺望,就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打算稍微讲讲日子里隐蔽的真理还未实现,就已无力了。然后,他仰起头,丰塔南夫人感觉到他的眼神拂过她的脸,虽然仅仅是稍微看了一下,但是有将其他人的眼神顺势抓住、吸引住,犹如抓鸟儿那样的效果,抓住一段时间,再令其他人的眼神逃脱开,犹如吸铁石吸着再松掉一块重铁。他们俩的眼神相交,接着再分离。“因此你,”她思考道,“和你的日子相比你不是尤其好吗?”
但是,她仅仅耸了耸肩。
“我说的话您不信任。”他低声道。
她尽量使用不在乎的语气说:
“噢,我非常想信任您说的话,我信任过很多次了。但是此时,已经不重要了。热罗姆,您是有罪过或是没罪过都可以,有义务或是无义务都可以,错事以前发生了,如今依旧发生着,将来同样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可以停止了。我们在此分离吧,一次断绝干净。”
四天中,对于这个问题她思考得非常多,因此讲得冷酷死板,热罗姆会正确理解的。她瞧见他的惊讶、悲痛,于是抓紧接着说:
“现在我们有孩子。他们俩年龄不大,任何事都不理解,仅仅是我独自一人……(她准备说:‘忍耐不幸’,可是感觉害羞,连忙封住嘴。)你给予我的伤害,热罗姆,现在危害不了我了,危害不了我独自一人的情感,可是伤害跟随你一同到来了,它存在于我们家的空气内,存在于我孩子要吸取的氧气里。我忍耐不了了。您审视一下达尼埃尔这星期做的事情吧。上帝谅解了他,犹如我谅解他给予我的痛苦!他依旧刚正的心已经对此过错觉得懊悔了。”她眼睛里发出一种自豪的光亮,差不多是在挑衅,“我确定,是因为有您这样的模范才让他干了错事。如果没因为瞧见您经常出门——做您的买卖,他是不可能如此随便地逃离家,一点都不考虑我的担心的。”她起来,踟蹰地朝壁炉去,从镜子里瞧见了自己白色的发丝,而后她对着他往前倾身,可是没瞧他,“我想好了,热罗姆。这个星期,我遭遇了很大的不幸,我祈求过,我思考过,我都已经不愿意再责怪您了。而且,今晚,要责怪您我已无力,我精疲力竭了。我仅仅希望的是您面对事实,您会认为我说得对,没有其他可以处理的方法。”她停顿了一段时间接着说,“一起过的日子,我们剩余一起过的日子,我们剩余的那些,依旧是过多了。热罗姆!”她站直身体,将手放到大理石材料的架子上,跟随着身体与手的行动,她一字一顿,“我——再——也——忍——耐——不——了。”
热罗姆没说话,直接跑到没及时逃开的夫人脚旁,将脸部挨在她的大腿上,如同一个孩子,为了得到谅解纠缠不休。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们不能分开呀!我和我的孩子分开该怎样生存啊?我会拿枪自杀的!”
他对着太阳穴模仿着,犹如小孩儿玩耍,她几乎就笑了。他握住苔蕾丝放在裙旁的腕部,连续地吻。她将手抽出,随便地,疲劳地,如同一个母亲拿指尖安抚着他的前额,表示了她没有一点触动,已经无法挽回。但是他误解了,仰起头,可是看清她的脸时,才知道自己误解了。随即她就离开他,将胳膊向上抬,指向床柜上的旅行钟。
“已经两点了!”她说道,“很晚了,麻烦你明天再说。”
他瞧了一下钟,接着瞧向大床。床铺早已整理好,但床上仅有一个枕头。
此时,她接着说道:
“这个时候你去叫车吧。”
他模糊地摆了一下手,非常吃惊。他从未猜想到今晚回到家还要离开。这的确是自己的家啊。他的屋子一直是干净的,在迎接着他,只需要走过廊房就到了。很多次,他四五天,或是接连六天离开家,夜深时才到家。在吃早餐时,他身穿睡衣,走出来,刚刮的胡子,讲着玩笑话,大声笑着,去除孩子们对于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怀疑与沉寂。丰塔南夫人非常了解这全部。刚刚,注视着他的面容,她同样了解他的想法。可是,她没有妥协,将通往前厅的门拉开。他往前走,事实上很窘,不过依然维持着作为朋友离别时的神态。
他将大衣穿好时,记起她早已没有钱了。他没有考虑,将衣兜中的几张钱票全部拿出,尽管他不能再得到其他的钱财,可是他考虑到,这样做,至少可以稍微缓解一下他走的氛围,她拿了钱,可能就不会如此随便地下决心将自己赶出门了。这种想法与他高洁的情感相悖,而且,他特别担心苔蕾丝能够想出这之中的打算。他只是讲:
“朋友,我仍有太多事想和你说呢……”
她考虑到自己要分手的决定,同时想起大致上早已讲好,于是赶快回复道:
“明儿,热罗姆。假如你明儿来,我会和您见面。我们明儿聊。”
此刻,他方决定大方地离开。他握住夫人的指头,一吻。两个人中间再次显现出一瞬间犹疑的场景。但是,她将手拿回来,拉开了阶梯口的门。
“那好,再见,朋友……明儿见。”
而后她瞧见他将帽子放在头上方,边下几阶阶梯,边回头给她笑容。
关上门,仅剩丰塔南夫人自己。她将脑袋倚在门边,屋外大门重重的声音令入睡的屋子猛地一惊,就算是她的脸孔也觉得颤动。她的眼前有单只淡颜色的手套在地面上躺着,她没有考虑就将它拾起,放在鼻子下嗅着,打算由烟与皮子的交会味道中探寻熟识的令人心旷神怡的香味。她通过镜子瞧见了自己的行为,害羞了,手套由于手的打开而掉到地板上。她用力地将灯关闭,情愿沉寂在夜里。她探索着,直到进入孩子们的屋内,长久地听着他们俩熟睡的呼吸响声。
9
昂图瓦纳与雅克再次坐进马车里。马走得不快,蹄子踩在碎石路上犹如打响板。路面上很黑,在无光的车厢内,被子飘散着一阵霉味。雅克哭着。他觉得疲劳,还有是那位如慈母一样笑着的夫人给了他怀抱,最终令他后悔莫及。他要如何回应父亲的话呢?他感觉头晕,显现出痛苦的表情,就依靠着哥哥的肩头。哥哥拥着他。
昂图瓦纳打算讲话,可是,他脱离不了人类心中的尊严,他尽量令自己的语调温柔点,不过依旧有点呆板:
“好了,伙伴,好了。事情已经过去,为什么还要如此呢……”
他不再讲话,仅仅是将弟弟抱在怀中。可是他想知道情况是什么。
“你讲述一下那时是为什么?”他的语调愈加柔和,接着问,“出了什么事?是他诱惑你的吗?”
“噢,不对。他不想离开,因为我,就我一个人。”
“原因呢?”
没有回应。昂图瓦纳愚笨地接着问:
“你了解,在学校里你有朋友,我清楚,原本你能够将很多事跟我讲的,我明白是什么原因了,别人把你教坏了……”
“我们是朋友,就这样。”雅克依旧在哥哥的肩上依偎着,低声讲。
“不过,”哥哥尝试着问,“你们俩……一同做了什么事?”
“我们交换想法,他给我慰藉。”
昂图瓦纳害怕继续问。“他给我慰藉……”雅克的语气令他觉得悲伤,他刚打算说:“你认为你很痛苦吗,小家伙?”雅克又鼓起勇气说:
“并且,假如你想了解所有事的话:他帮我修改诗。”
昂图瓦纳跟着说道:
“非常好啊,我非常开心,你瞧,了解你会作诗,我多么开心。”
“真的?”雅克说。
“确实,十分开心。这件事我已了解过了,我早就阅读过你的诗。有些没放好的,有些时候我可以看到,我没和你讲过。而且,我们从未聊过天,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但是,有一些诗我非常喜爱,你确实有一点天资,需要运用好。”
雅克转过来。
“我很喜爱诗,”他轻声说,“我爱优美的诗,为了它让我怎样都可以。丰塔南借于我书读——你不会和其他人讲吧?——他要我读拉普拉德、苏利·普鲁多姆、拉马丁、维克多·雨果、缪塞的书。噢,缪塞,你了解他这几句诗吗?
夜星泛着白光,
使者由远处来。
傍晚的天色中,
你的前额闪烁着光。
仍有:
与我共枕的女友早已离开,
上帝,她远离我的床榻去了您那儿,
我们仍旧是心灵相惜,
我到临终,她又重生……
接着是拉马丁的《十字架》,你也了解,是这句
在他濒死的唇上我留下了你,
怀着他最终的告别与最终的气息。
“多美呀!是吗?那么流畅自如!每一次读到它都让我有点莫名的难受。”他想将内心的话全部倾诉出来。“在家里,”他又说,“没有人理解我,我敢保证,假如他们知道我写诗的话,一定会让我不好过的。但是,你和他们不一样。”他把昂图瓦纳的胳膊环在自己的脖子上,“我早就已经感受到了。只是你沉默不语,而且你常常不着家。啊!我真高兴,希望你能了解!我如今感到我的朋友马上从一个变成两个了!”
昂图瓦纳微笑着背诵雅克的诗:
“万岁,恺撒,看那碧眼的高卢姑娘……”
雅克从他胳膊中挣脱出来:
“你看了那个笔记本吗?”
“不要急,听我说……”
“爸爸看过吗?”雅克大声地问道,嗓音非常刺耳。昂图瓦纳结结巴巴地说:
“我不清楚……也许……看过一点……”
没等他说完。雅克就扑在车厢最里面的坐垫上,打着滚,把头埋在胳膊里。
“真的卑鄙啊!神父是密探,是个浑蛋!我一定会和他这样说,我一定会在他上课时冲着他喊出来,我要吐他一脸唾沫!就让他开除我吧,我不会在乎的!我会逃走,我要自杀!”
他两脚用力蹬着。昂图瓦纳大气不敢出一声。突然,雅克安静了下来,缩在那个角落里,捂着眼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此刻的沉默可比他的愤怒更让人感到可怕,幸好,这时马车已经到了圣徒神馆路,他们到了。
雅克首先下了车。昂图瓦纳一边付钱,一边紧紧盯着弟弟,生怕他此时趁黑跑掉了。但这时雅克的神情呆滞,那野孩子一样的脸上满是沮丧,因为旅途的缘故更加显得疲惫不堪,而且上面还堆积着苦恼,看上去冷淡麻木,低垂着眼睑。
“帮忙按下铃,可以吗?”昂图瓦纳说。
雅克没说话,一动不动。昂图瓦纳推了他一下,他听话地走了进去。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守门女人弗吕林大妈对他的好奇。他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因为他有点力不从心。他坐上电梯,感觉自己就像一根麦秸一样,被抛在父亲的家法之下,他感到自己被家庭、警察、社会这些机构包围住了,他如同一个囚徒,没有反抗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