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灰色笔记本(11)
“她没有危险了,仍未下床,你去瞧瞧吧,她在等候你……”达尼埃尔打算走去房间时,她再次说道,“要轻轻的,小家伙,注意些,她前几天的病情非常严重,你明白……”
雅克马上就不哭了,他不禁惊奇地看着周围:“达尼埃尔就住在这里?这个台阶是他放学回到家中走的?那前厅是他经过的?她是他的母亲,是如此柔和的嗓音?”
“你同意让我抱抱吗,雅克?”她问着。
“赶快回应啊!”昂图瓦纳笑着说。
他将雅克往前推。她打开双臂,雅克钻进她怀里,脑袋放在先前达尼埃尔依偎过的位置。丰塔南夫人思考着慢慢用手安抚着褐红色发丝的头部,给他的哥哥回以笑脸。昂图瓦纳伫立在门前,似乎是想要赶快离开,她由抱在她怀里孩子的脑袋上方对着他抬起双手,行动里满是感谢。
“好了,我的朋友,你们俩的父亲同样在等候着你们。”
贞妮的屋门没关。
达尼埃尔单膝跪着,头趴在被子上,双手握住妹妹的双手。贞妮啜泣了,双臂抬起来,上身同时也连带地脱离枕头。在她的面部上能够察觉得到她很用劲,仅有双眼的神情显得柔弱,在眼睛里依旧可以察觉出她病还未好,依然存在些僵硬与刚强,成了与妇人同样的像谜似的目光,似乎很早就丧失了年轻与安静。
丰塔南夫人走进来,她打算弯下腰抱住两个人,可是又认为不可以让贞妮过于疲劳,她强迫达尼埃尔起身,随她一同去她的屋里。
屋内满是亮光,欢欢喜喜的。壁炉前,丰塔南夫人已经安置好茶桌:上面放着面包片、黄油、蜜汁。纸巾的下方,摆放着滚烫的板栗。全部是达尼埃尔喜爱的。铜茶炊具中咕噜咕噜地发出声音,房内暖融融的,氛围温柔亲和。但是达尼埃尔感觉不舒服,他将母亲送于他的盘子拿开,她马上就显现出是如此失落。
“为什么?孩子,今晚你不会还是不同意我和你一同饮杯茶吧!”
达尼埃尔瞧向她。她的改变很大!但是,她仍旧和以前一样,小口地饮用着烫嘴的茶水,她的面部没有光照,在缓缓的茶气后笑着,显现出慈祥,确实,和往常相比有点疲惫,可是依旧是之前的模样啊!啊,如此的笑意,如此关注的眼神……他不能够承受住如此多的慈爱。他向下看,抓住一片面包,故作冷静,假装吃的模样。她的笑意越加深了,她感觉到愉悦,可是她没有说话,揣着满心的柔情来安抚裙子上面趴着的小狗的头部。
他将面包再次搁下,双眼仍旧盯着地面。他的脸面发白,问:
“学校和你讲了是什么事吗?”
“我告诉他们全是假的!”
达尼埃尔的眉头终于不皱了,他往上看的双眼与母亲的眼神相遇,的确,那是相信的眼神,可是还存有质疑,期望她的相信可以被证明。达尼埃尔用很坚定的眼神回应了那没有声音的质疑。她喜笑颜开地贴近他,轻声说:
“你为何,为何没有提前和我说?我的儿子,你为何偏偏……”
可是她话没说完就起身了,前厅发出一串钥匙撞击的声音。门被打开,她扭过身,直直地站着。小狗没叫,只是晃着尾巴,跑到这个熟悉的客人身边表示欢迎。
热罗姆回来了。
他笑着。
他没穿大衣,没戴帽子,表情很自在。被其他人瞧见,一定认为他就在家中居住,才出房间。他瞧了达尼埃尔一下,直接走到夫人身边,吻着夫人被他抓住的手,马鞭草与柠檬的味道飘向他的四周。
“朋友,我到家了!出了什么事?我确实担忧,确实……”
达尼埃尔带着愉悦的表情朝父亲身边走。达尼埃尔爱他父亲早就是因为习以为常,尽管他由小时候开始,一向显示出对母亲挚爱的情感。到目前,他同样怀着下意识的心满意足对于他们亲近的日子里经常不见父亲的情况有着认同。
“噢,你在呢?其他人和我讲什么事了?”热罗姆说话的同时抬起孩子的下巴,眉毛拧着,随后将他抱着。
丰塔南夫人仍然在那儿直立着。原来她就考虑过:“假如他到家,我会将他驱逐走。”她心中的恨意与决定从未改变,可是,他忽然来到她的身旁,而且是以如此洒脱的样子让人迎接他!她的眼神难以逃离他。她否定他的到来让她如此慌张,否定他的每个动作、笑容、温情眼神的吸引力仍旧能够牵动她。她生活中的男人是他。她突然想到钱。她用力锁住这种想法,谅解了自己没有主动对他的神情。今早,唯一的资金已被她花费了,她不可以继续等了。热罗姆能够了解,他一定会为她拿来这个月的开销。
达尼埃尔无言以对,看向母亲。他吃惊地察觉到母亲十分纯净的面孔上有他不能够用言语表达的,一种尤其独特、尤其亲近的神情,因此,他害羞地转过脸。他目光里曾经的纯洁无瑕已经消失在马赛。
“需要责备他吗,朋友?”热罗姆轻轻一笑,亮白的牙齿闪着光。
她没有立即回应。最终她夹杂着要复仇的语调说:
“贞妮几乎死了。”
他松开孩子,向她走了一步,神色如此慌张,令她立刻认为,她要立即答应谅解一切,目的是去除她原本期望带给他的难过。
“她没有危险了,”她说,“你不用担心了。”
她强迫自己微笑着,希望他可以尽快不担心。这种笑其实就是临时的妥协。她发现了,她的自尊似乎被任何事危害着。
“你去瞧瞧她吧!”她察觉到热罗姆的手在颤抖,于是又说了一句,“但是别吵醒她了。”
几分钟之后。丰塔南夫人早已坐着,热罗姆蹑手蹑脚地出来并轻轻地把门带上。他神情中那担忧才去除,就满面春光。他再次笑着,眨眨双眼说:
“她睡得很香啊!她侧着,用手扶着脸。”他用肢体语言描述着孩子美丽的睡姿,“她消瘦了,但是很好,反而越加美丽了,您认为呢?”
她没说话,他盯着她,想了一下,突然喊道:“苔蕾丝,为什么你的发丝都白了?”
她站起来,差不多是跑到壁炉前。的确,只是两天而已,她的发丝就开始变白,不过依旧是金黄色的发丝,双鬓与脑门儿旁全白了。达尼埃尔此时清楚了,为何他回来后感觉到母亲有些无法形容的异样。丰塔南夫人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知所措,还带着感伤。她从镜中瞧见了热罗姆在她的后边,给她以笑容,她仍未防备,他的笑容似乎对她起到了抚慰作用。他似乎非常开心,用指腹触碰着飘浮在光中的一根白发丝,说道:
“任何适合你的都不能和它相比,朋友,不会有比它——该怎样说呢?——愈加可以显现出你眼中的年轻了!”
她似乎是抱歉的样子,尤其想掩藏心中的愉悦,说:
“唉,热罗姆,这几个白天黑夜很难熬啊!周三时,所有方法全用了,无法再奢求任何期望了,家里仅仅是我独自一人,我非常不安啊!”
“令人怜爱的朋友!”他情绪波动地大声说,“我很悲伤,我原本能够非常轻松地回来。谈的生意您清楚,那个时候我正在里昂。”他的语气非常镇静,她一瞬间真的开始回忆。“您没有我的住址,我真的忘了。而且,我离开时,计划二十四个小时就回来,我把返程票都浪费了。”此时,他想到很长时间没有给苔蕾丝钱了。但是,三星期前,他没拿到任何钱。他清算了一下衣兜中的资金,不自觉扮了个鬼脸。不过他又立刻说明:
“事实上,这也不是因为什么重要的事,未做成一桩大买卖,就算是世界末日我仍旧怀着期望。我只能一无所获地回家了。里昂的大银行家谈买卖太放不开了,非常多疑。”他又接着讲述他的旅行,夸夸其谈,也不觉得慌张,就像是讲故事那样欺瞒人。
达尼埃尔听他说着,有史以来首次面对着父亲觉得惭愧。然后,不知为何,外表上看没关系,他想到那个马赛女人和他提起过的一个男人,她叫他“老头儿”,是个已婚男,生意人。此人经常下午去,原因是此人夜晚只和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出去。他的母亲同样在听着,此时,他认为母亲同样难以捉摸。他们的眼神交会了。母亲瞧见了儿子双眸中有什么东西呢?达尼埃尔仍未讲述的想法中,她难道早就察觉出了?她语气中夹杂着生气,赶忙说道:
“好了,你该入睡了,孩子,你很疲劳了。”
他顺从了她的话。可是,在他弯腰抱母亲时,他面前突然显现出假如贞妮去世,会被任何人离弃的孤单女人的样子。并且是由于他的过失!因为他带给了母亲那么多不幸,他内心的温柔变强了。他抱住母亲,在她耳旁轻声说:
“请谅解我。”
从他到家以来,丰塔南夫人想听的就是它,可是此时听见,不如之前听见的开心。达尼埃尔体会到了,在心里他责怪自己的父亲。丰塔南夫人同样感受到了,她怪罪的是她儿子,怪他不在仅有他们俩时讲这话。
多半是假装淘气,多半是贫嘴,热罗姆走到盘子旁,非常开心地撇着嘴,慢慢看着所有物品。
“如此多的美味为谁安排的啊?”
他的笑很假:往后仰着脑袋,眼球转到眼角,而后一顿一顿,有些生硬地笑出:“哈!哈!哈!”
他拉来一张椅子放到桌子旁,将茶壶端起。
“不要喝,还不热。”丰塔南夫人说话的同时将铜茶炊点着。热罗姆仍显示着客套,“我来吧。”她很认真地说道。
看护茶壶的只要他们俩,丰塔南夫人走过来,嗅到由他身上散发出的带着酸的薰衣草香料和柠檬的香味。他看向她,带着笑容。他的神情柔和,夹杂着愧疚。他犹如一个小学生,一只手抓着面包片,一只空闲的手臂放在夫人的腰间,很自然,感觉他谈恋爱的次数比较多。丰塔南夫人忽然摆脱开,她不希望自己不坚持。他把手臂移开,她立即跑去烧茶,而后又移开。
丰塔南夫人维持着自尊与悲伤的模样;看着他如此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她强烈的幽怨已经消失了。她从镜中偷看着他,脸是琥珀色的,如杏仁的双眼,身躯的线条,还有追求他国风情的穿着,都令他透露出一种东方的慵懒的韵味。她记起了订婚时,她在记录本上曾写过:“我的爱人如印度王子般英俊。”此时她瞧着他,依旧是原来的眼神。他歪身坐上相比之下更加低矮的椅子,双腿向火旁伸开。他通过修理过的光滑的指尖,一片接着一片地将蜂蜜涂在面包片上,送进嘴中,而后将身体倾倒在盘子上方,有滋有味地大口吃着。吃好后,一鼓作气地饮完一杯茶,犹如跳舞的人敏捷地起身,走到安乐椅旁躺下,似乎任何事都没发生过,似乎这就是他原来的生活。他触摸着蹦到他膝上的小狗皮斯,玛瑙戒指在他左手的无名指上,是他母亲送给他的,是一块古老的用玉雕刻出的,底衬是深黑色的,上面存有乳白色的加尼梅德像。时间久了,戒指变薄了,只要手动一下,它在手指上就动一次。她认真地注视着他所有的行动。
“我可以抽一根烟吗,朋友?”
他依旧是原来的模样,细致典雅。他讲“朋友”二字,有特别的方法:将字的尾声放在嘴边,似乎在和谁亲吻。他手中的银色烟盒泛着光,对于那清亮的声音与他的喜好,她知道:他会将烟首先放在手背敲打敲打,接着再放进小胡子下方。对于那双暴起青筋的长手,她是如此熟识,火柴点燃的一瞬间,那两只手似乎成了两个通透的贝壳,如同火光一样泛着红光!
她努力地保持着镇静,将茶桌整理干净。这星期让她非常疲惫,在需求力量之时,她感觉到了。她往下坐,没有方向,听不见上帝的指令。不就是上帝将她安放在他这个有罪之人的身旁的吗?他放纵沉沦时,可能仍有一些善心,将来,她可以在他回归正途时拽他一下啊。不行,现在的事情是要维持家庭和保护两个孩子。她的想法渐渐明朗,认为自己是意想不到的坚毅,这给了她安慰。热罗姆离开时,她被祷告点亮的心底有了决定,是依旧不会更改的。
热罗姆用深思的神态一直凝视着她,此时,他的目光显得非常诚恳。如此犹豫的笑容,如此严谨的眼神,她都很熟识,她畏惧了,原因是,虽然她任何时候都可以或是不自觉地看透他多变的神情中的意思,可是她的感觉常常碰到一种局限,超出这种范围,她的直觉似乎就消失在流沙中。她经常猜疑:“他的心底,究竟是什么样的?”
“是的,我知道了。”热罗姆稍微带着骑士般的忧伤说道,“您是在严酷地判决我啊,苔蕾丝。噢,我明白您,我十分明白您。假如是别人,和我无关,我同样会如您那样给他判决,我会如此想:‘他是坏人,对,坏人。’最起码,我们要有胆量使用这些词。啊,所有的,我该如何向您说明呢?”
“讲这些话都没有用,都没有用……”令人怜惜的女人插入他的话语,她诚实的面容上透露着乞求。
热罗姆面朝上地躺倒在安乐椅中,跷着腿,露出脚脖,抽着烟,慵懒地晃动着。
“您不用担心,我没打算解释。真相都在,真相给我做出评判。但是,苔蕾丝,如此真相里,可能并不是所有都可以一望而知,也能够有另一种说明。”他悲伤地笑了。他对于自己的过失总是喜爱做出不符合事实的分析,借用点德育的根据。或许,他就是利用这种方式让自己思想中的信教精神得到满足。他再次说道:“坏的行动,不代表它的动力全是坏的。简单来看是想办法让陋俗的本能得到知足,事实上,一些时候或是常常忍受一些原本的善心,例如同情心。令他爱的人遭遇不幸,一些时候正是由于同情一个被冷落的、地位较低的人,认为仅仅轻轻地安慰一下,就能够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