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布登勃洛克一家(上)(9)
这位小冬妮·布登勃洛克,样子相当可爱。她那浓密的鬈发从草帽底下露出来,随着年纪的增长,浅色的金发颜色越来越深了。灰蓝色的眼睛目光如炬,微微嘟起的小嘴给这张娇憨的小脸增添了一丝淘气的神色,这种神色即使是在她优美的身姿上也能找得到,她纤细的小腿上套了一条雪白色袜子,走路的时候蹦蹦跳跳的,信心十足地摇晃着身子。许多人都知道这位布登勃洛克参议的小女儿,当她走出花园的门口,走到栽着栗树的林荫路上之时,许多人都跟她打招呼。或许是一个头戴大草帽、草帽上别着的浅绿色丝带的卖菜女人刚好赶着一辆小车从村里走来,热情地跟她打招呼:“你好啊,小姐!”或许是那个高个儿的搬运夫马蒂逊,穿了一件黑色短外衣、肥腿裤子和扣绊鞋,看到她走过来之后彬彬有礼地摘下他那顶劣质的圆筒帽。
冬妮在下面站了片刻,她在等她的邻居玉尔新·哈根施特罗姆走出来,她们总是一块儿去上学。玉尔新是一个高肩膀的孩子,有着一双乌黑闪亮的大眼睛,住在旁边的一座满是葡萄藤的别墅里。他们一家刚来本地落户,玉尔新的父亲哈根施特罗姆先生和一个年轻的法兰克福女人结婚。这个女人长着一头浓密的黑发,耳朵上坠着一副全城独一无二的大钻石耳环。她的娘家姓西姆云格。哈根施特罗姆先生经营着一家出口公司,是施特伦克和哈根施特罗姆公司的股东,对本市的活动有着浓厚的兴致和热情,并且是野心勃勃啊。不过因为他的婚姻,某些刻板保守的人家,如摩仑多尔夫、朗哈尔斯和布登勃洛克……对他的态度都比较漠然,尽管他在各种委员会、理事会或其他公会里都是活跃分子,但是他的人缘并不好。他好像想方设法地与这些地位显赫的人对立,他狡猾地妨碍别人的提议,竭力实行自己的意图,凭此来表明自己比别人更胜一筹,是怎样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参议布登勃洛克提起他的时候说:“亨科希·哈根施特罗姆老是找别人的麻烦。他好像特意和我对着干,只要一抓到机会,就会反驳我。今天在救济总会里大闹了一场,前几天在财政局里……”约翰·布登勃洛克继续说道:“果然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小人!”还有一次,父子俩在吃饭的时候异常气愤和失落……发生什么事了?唉!没什么,他们没有做成一桩大买卖——向荷兰出口一批稞麦,被施特伦克和哈根施特罗姆捷足先登,将这笔生意抢走了。这个亨利希·哈根施特罗姆实在是一只狡猾的狐狸。
冬妮经常听见这样的谈话,这便让她打心里对玉尔新·哈根施特罗姆产生了某种厌恶。她们一起去上学纯粹是因为她们是邻居,在平时的时候她们总是拌嘴。
“我父亲有很多钱,一千泰勒那么多!”玉尔新说,明知自己在说大话。“你父亲有吗?”
冬妮由于忌妒和自卑变得默不作声。稍过片刻,她不露声色地随口说:“玉尔新,你吃了什么早餐?我今天喝的可可味道美极了!”
“唉!我差一点就忘记了,”玉尔新回答说,”你要吃苹果吗?哼!我才不要给你呢!”说着便将嘴唇噘得高高的,一双黑色的眼睛因为沾沾自喜而变得水灵灵的。
有时候,玉尔新的哥哥亥尔曼也会和她们一起去上学,他比她们略长两岁。她还有一个哥哥名叫莫里茨,由于身体不好,便请了个先生来家里教。亥尔曼有着一头金黄色的头发,不过鼻子则有些塌。因为他总是拿嘴巴来呼吸,所以一直在吧嗒着嘴巴。
“瞎说!”他说,“父亲的钱可是比一千泰勒还要多很多呢。”在亥尔曼的身上,最让冬妮觉得有趣的是他带的第二份早餐到学校——这并非是普通的面包,而是一块椭圆形铺着葡萄干的奶油柠檬蛋糕,软绵绵的,中间还夹着一块鹅脯肉或者几个香肠。这食物貌似很对他的胃口。
对于冬妮来说,这可真是一件新奇的东西,柠檬蛋糕夹着鹅肉,真让人垂涎三尺。他给她瞧了饭盒一眼,她便情不自禁地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她真想要尝一尝。
亥尔曼说:“冬妮,我现在不能给你,明天我可以多带一份给你,如果你能拿点别的东西来跟我交换。”
次日,冬妮在巷子里等了五分钟都没有看到玉尔新的人影。又等了一分钟,看见亥尔曼独自走出门来;他摇了摇用皮带绑着的饭盒,一直微微地吧嗒着嘴。
“喏,”他说,“这里有一块夹着鹅肉的柠檬蛋糕;一点儿也不肥腻,都是瘦肉……你要用什么来换呢?”
“一先令,可以吗?”冬妮问。他们站在林荫道的中央。
“一先令……”亥尔曼重复了一下。忽然,他吞了吞唾沫接着说:“不,我想要其他的。”
“你想要什么?”冬妮问。为了这个可口的蛋糕,她什么都愿意做的。
“一个吻!”亥尔曼对冬妮喊了一句,然后迅速地用两只胳臂抱住冬妮,不由分说地胡乱吻起来。但是,他一直都没有碰到她的脸。因为她异常灵敏地将脑袋向后仰去,左手拎起书包挡住他的胸膛,使劲地用右手在他脸上打了好几下。他脚步踉跄地朝后退了两步。不过就在这时,他的妹妹玉尔新如同黑罗刹一般从一棵树后面跳了出来,怒气冲冲地朝冬妮身上扑,扯她的帽子,使劲地用手抓她的脸……自从这件事之后,他们的友情几乎决裂了。
冬妮之所以不让哈根施特罗姆吻她,并非因为她害羞。她可是一个十分勇敢的女孩儿,她的冒失和随心所欲,让她的父母,尤其是参议操了许多心。尽管她头脑灵活、学习优异,但是她的品德却有所欠缺,导致后来就连女校长——亚嘉特·菲尔美林小姐也必须亲自到孟街登门造访。她由于窘迫而弄得全身湿漉漉的,但相当有礼貌地劝诫参议夫人说,该对小冬妮严加管教了,因为这个孩子没有把师长的多次劝告放在心上,又跑到街上惹事了。
冬妮从城里回去的时候,别人都认识了她,这并非是一件有失体面的事情,正好相反,参议对这一点是十分赞同的,因为他觉得这样足以显示他们家人是那样的平易近人,对人和气而有修养。冬妮经常跟托马斯一块儿在特拉夫河岸上的堆栈里闲晃,在麦堆里爬上爬下,跟坐在账房里的工人、记账员谈天说地。这些狭小而昏暗的账房的窗口接着地面。有时,冬妮闲着没事甚至会去外面帮着往上拉粮食袋子。她跟那些驾着马车用铁桶从乡村往城里输送牛奶的女人是认识的,她们经常用车子载她一段路;她跟在金银首饰店的木屋里做活的白胡子的老师傅们是认识的,这些小房子就建在市场的拱道下面;那些在市场上卖鱼、卖水果、卖菜的女人她亦认识,就连站在街角上口嚼烟叶的挑夫她也认识……好了,这里就不再一一列举出来了!
然而,冬妮并非仅限于跟别人打一个招呼、道一声问候。有这样一个面如白纸、没有胡须的人,谁也弄不清他究竟有多大。早上,他经常露出一副忧伤的神色在大马路上散步。这个人神经相当敏感,如果有人猛然大喊一声,如在他身后“嗨”或者“嗬”地一叫,他便吓得抬着一条腿乱跳,而冬妮只要遇见他便不会放过他,肯定要让他跳几下。另外,街上有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太婆,脑袋很大,不管什么天气她都要立起一把巨大且破旧不堪的伞,每次冬妮见到她的时候都嘲笑一番,喊她作“破伞老太太!”或者“香菇!”很显然,这种做法是有失体面的。另外还有,冬妮经常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到约翰尼斯街一条横胡同去,此处住着一个卖玩偶的老太太。她长着一双奇异的红眼,一个人居住在一间房子里。冬妮和她的朋友们来到她的房子前,不停地按她的门铃,当老太太走出来时,她们便故作热情地问,痰盂先生痰盂太太住在这里吗,问完之后便高声笑着跑走了。所有的恶作剧都有冬妮·布登勃洛克参与,并且她在玩这些恶作剧的时候仿佛问心无愧一样。要是那个受害者恐吓她几句,这个小姑娘便后退一步,噘起上嘴唇,将俊俏的小脸蛋朝后仰,“哼”地啐一口,做出半怒半挖苦的姿态,好像在说:“我可是参议布登勃洛克的女儿,你敢把我怎样!”
她在城中进进出出,俨然一个小女王,她绝对有权力根据自己的意愿对下属进行宽恕或者惩罚。
3
让·雅克·霍甫斯台德给参议布登勃洛克两个儿子所下的断语,是那样的准确客观。
托马斯生下来就是一个生意人,注定是公司以后的接班人。他目前正在一所拥有哥特式拱顶建筑的旧式学校念实用科学。托马斯不仅机智灵敏,而且理解能力很好,每当他哥哥克利斯蒂安效仿老师的动作时,他就开怀大笑。克利斯蒂安在一所普通中学上学,天分也很不错,但是没有托马斯那么严谨专注。他模仿老师模仿得十分逼真,尤其是那位教唱歌、图画等愉快科目的精干的马齐路斯·施藤格先生。
施藤格先生的背心口袋里始终插着一捆削得尖尖的铅笔。他戴着一顶火红的假发,穿着一件宽松的淡棕色外衣,一直拖到了脚跟。脖子上的硬领差不多有额角那么高。他很机智,喜欢说一些意味深长的双关话,比如:“我的好孩子,你理应画一条弧线的,你画了什么?你只不过随便画了一条线!”或者他会跟一个懒学生说:“你在三年级待了三年,那么在六年级可就得待上六年!”他最喜欢的科目便是在上音乐课的时候练习《绿色的森林》这首歌。他事先让一些学生到课室的走道上,等他们听到课室里唱“我们欢快地穿过田野和森林……”这句歌词之时,走道上的学生便轻声低唱最后一个字作为回应。有一次,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的表兄弟尤尔根·克罗格跟他另外一个伙伴安德利亚斯·吉塞克——一个消防队长之子被派遣去做这份工作。该发出温和的回声时,他们将煤斗叮叮咚咚地滑下楼梯去。因为这件事,他们下午放学后不得不待在施藤格先生的屋子里等待惩罚。不过,他们在那里过得十分愉快。施藤格先生将早上发生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他嘱咐管家给布登勃洛克、克罗格和吉塞克毎人一杯咖啡,然后把他们打发走。
实际上,这座圆屋顶的老学校原本是一所寺院学校,教书的老师们都是一些脾气敦厚的好先生,带领他们的校长是一个爱闻鼻烟的善良老人,他本人提倡宽厚待人。所以,这些老师也受到了影响,觉得知识跟欢快的心情之间并不会相互排挤。他们争相以温柔敦厚的面貌投身于工作。有一位教中年级拉丁文的姓师的先生,以前当过牧师。这位牧师身材魁梧,长着棕色的胡须,目光如炬,他最引以为傲的,便是他的工作刚好跟他的姓氏吻合,他多次让学生翻译拉丁词pastor[15]的意思。他的口头禅是“受到无穷的束缚”,不过没人晓得,他这样说是不是特意闹着玩。有时,他将舌头套在嘴里用来表演一种口技,接着立刻往外边吐出,发出了响亮的声音,如同打开香槟酒塞子时的声音一样,弄得全体学生都愣住了,不知所措。他喜欢迈着大步子在教室里来回踱步,跟一些学生聊他以后的生活,聊得绘声绘色。很显然,他这样做的用意无非是想激发学生的想象力。最后,他神情严厉地转到功课上,也就是说,叫学生诵读他写的几首小诗。在这些诗里,他灵巧地将变格规则跟复杂的语法结构编写进去。他本人也经常自鸣得意地大声诵读这些诗,尤其是将节奏音律念得清楚明白。
汤姆跟克利斯蒂安的年少时光,并没有什么十分值得讲述的重大事件。那些时光,在布登勃洛克家里充满了阳光,商店的生意十分兴隆。尽管偶尔也会出现一次暴风雨、一场小灾难,如下面这种情况:
史笃特先生是一位住在铸钟街的裁缝师傅。他的妻子因买卖旧衣物,所以跟上层社会亦有接触。史笃特先生穿着一件羊毛衫遮住了他那个露在裤子外的大肚子……替布登勃洛克家的小公子爷缝制了两套衣服,一共是八十马克的工钱;由于这两个人的恳请,他允许在账本上记录为七十马克,然后将剩下的钱给这两个孩子。这是一桩小买卖,尽管不太干净,却也并非是独一无二的稀奇事。然而,天意弄人,这件事曝光了。史笃特先生必须在羊毛衫上面套上一件黑罩衫来参议的办公室对证,汤姆和克利斯蒂安在裁缝面前受到一次严重的拷问。史笃特先生两腿交叉着,微斜侧着脑袋,恭恭敬敬地站在参议的椅子前,努力地想把事情处理好。他说什么“这并非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情”,“既然都已经东窗事发了”,只要他可以获得七十马克便能心满意足了。不过,参议对这个欺瞒很是生气。他认真地想了很长时间,结果是增加了孩子们的零花钱,《圣经》上如是说:“别来勾引我们!”
这家人在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身上寄托的希冀明显比在他哥哥身上多。托马斯彬彬有礼,虽然性格活泼却从不骄横跋扈;与此相反,克利斯蒂安总是反复无常,有时他还会摆出一副幽默而奇怪的姿态,有时则将全家人吓得魂飞魄散。
有一回,全家人正坐在餐桌上吃饭后的水果,十分欢快地聊天。忽然之间,克利斯蒂安将一个吃了一口的桃子放回原处,脸色苍白,一双凹陷下去的圆眼睛睁得很大。
“我从来都不吃桃子的。”他说。
“你怎么了,克利斯蒂安?……老说这种蠢话……”
“你们仔细想一想,如果我稍不注意就将这个大核吞下去,刚好卡在喉咙里……憋得我闷得慌。我跃身而起,憋得眼睛发蓝,你们相继跳了起来……”他突然惶恐不安地低吟了一声,忐忑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像要逃之夭夭一样。
参议夫人和永格曼小姐真的跳了起来。
“上帝啊!克利斯蒂安,你当真吞下去了啊?”从他的肢体动作来说,貌似这里发生了些重大事件一样。
“不会的,不会的,”克利斯蒂安说,逐渐安静了下来,“我说,要是我将它吞下去如何?!”
参议原本也吓得面如土灰,此时便开始责备起他来,就连祖父也恼怒地敲打桌子,宣布往后要严禁这种捉弄人的把戏。而且,克利斯蒂安以后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再吃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