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布登勃洛克一家(上)(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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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在这家人搬到孟街新居六年之后,在一个严寒的1月里,安冬内特·布登勃洛克老太太最终卧病在她中层楼的床上,她这次生病卧床,并不纯粹是由于她的年老虚弱。在其患病的前几日,这位老太太一直都是精力旺盛的,头上的浓密白发也一直梳理得整整齐齐,给人一种端正威严之感。她总会跟她的丈夫、孩子一起出席城里的一些隆重的宴会;碰到布登勃洛克自家宴客的时候,她也会亲力亲为,毫不给她那位仪表堂堂的儿媳妇表现的机会。然而忽然有一天,她觉得身体不舒服,起先的诊断是轻性肠胃炎。格拉包夫医生帮她开了一张单子——一点鸽子肉和两片法国面包。不过其后她的肚子便疼痛难忍,呕吐不止,元气大伤,处于一种让人堪忧的、狼狈不堪的状态。
当格拉包夫医生跟参议在屋子外面的楼梯里进行一段简短而严肃的谈话之后,当另一位留着黑胡子阴沉着脸的矮胖子医生也开始和格拉包夫医生一块儿进进出出后,这座房子的面貌好像也全都随之改变了。人们在走路的时候都是蹑手蹑脚的,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马车也不可以从楼下的走廊上轰隆隆而过了。一种神奇且不可思议的东西好像在这时候造访了这座老宅子,这个秘密可以从所有人的眼神里读出来。死亡的阴影早已笼罩了这座宅院,正在无声无息地主宰着每一个宽敞的房间。
不过,谁也没有闲下来,因为探病的客人络绎不绝。病人躺在病床上已经有十四五天。在前一个周末,病人的一个哥哥——杜商老议员,便带着他的女儿从汉堡来探望。几日后,参议的妹妹跟她的法兰克银行家丈夫也赶来了。来探望的这些客人都住在他们家,让永格曼小姐忙得不可开交。她既要帮客人安排房间,又要预备早餐用的虾米、红酒,此外厨房里烹饪的事情也比以往多了。
楼上,约翰·布登勃洛克正襟危坐于病床旁,紧握着夫人内特惨白如纸的手。他的眉头紧缩,下嘴唇轻垂,迷茫地望着前方。时钟每到一定的时间便发出清脆的嘀嗒声,而且间歇好像被拉得很长很长,不过和病人虚弱急促的呼吸比起来,这个时钟的嘀嗒声显然很勤快。一个身穿黑色衣服的护士正在桌子旁边调制牛肉茶,这是他们给病人准备的,每过一段时间便有一个家里人轻轻地走进来,然后又不动声色地走出去。
或许老人现在在回忆,四十六年前他是如何坐在他第一任夫人的病床旁的。他可能将那时候痛苦绝望的情绪跟现在这种沉重的忧伤做了一个对比。因为他现在也是一个老人了,当他凝视着他老伴变得苍老的样子,那张十分淡漠、毫无表情的面容,他早已失去了以前那种浓烈的情感了。他这个妻子既没给他带来极大的欢乐,也没给他带来莫大的痛楚;然而她十分聪慧地陪在他身边度过了漫长的年月,从未做出有失身份的事情,现在她终究还是要黯然地离他而去了。
他也没有回想太多的东西,只是在专注地回顾自己的一生和空洞的生命。仿佛这个生命一瞬间就变得奇异而遥不可及了,他情不自禁地摇了摇脑袋。他一度深陷于无谓的喧闹繁杂中,现在却已全身而退了,只是默默地留下了他,使他惊讶地聆听从远方传来的繁闹的余音。他不停地念叨着:
“古怪啊,真是古怪啊!”
直至布登勃洛克老太太安静地吐完她在人世的最后一声急促的叹息,直至在餐厅里举办了追悼仪式,脚夫们把那口布满鲜花的棺材抬起来,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门口的时候,他依旧是从前的那种情绪,甚至连一声哭泣也没有。他只是好像很惊讶地轻轻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不停地念叨着“真是古怪啊”!这个字仿佛成了他的口头禅。很显然,约翰·布登勃洛克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从那次之后,他和家人坐在一块儿经常漫不经心地缄默着,就算他有时将小克拉拉抱在膝盖上,给她哼一首幽默的老调子,如什么“大马车呼啦啦地走过来……”呀,什么“瞧,一只苍蝇在墙边嗡嗡地飞……”呀,他也会立刻变得缄默,仿佛从一个长长的模糊的幻想中顿然惊醒过来一样,再次将他的孙女放到地上。他摇着脑袋,絮絮叨叨地说:“古怪啊,真是古怪啊!”接着便独自转到一边去。有一天,他问道:“应该到时间了吧?”
没过多久,一张做工精致、由父子两人签名的通知便派发到城里的每家每户了。通知上说,因为老约翰·布登勃洛克年事已高,不能再接管商事,从即日起,将先祖于1768年创办的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连同所有的资金和债务都交给其子,同时也是公司以前的投资者之一约翰·布登勃洛克接手。往后此人就是公司的唯一股东,由此告知各位亲朋好友,并请多加关照!老约翰·布登勃洛克在末尾署名时,宣称他从今以后绝不再签署公司的任何文件。
这张通告一出,老人便不再迈进办公室的门槛,而他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漠然态度也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三月中旬,离安冬内特夫人去世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他在无意间患了一点伤风便病倒在床,不久之后,在一天夜里,又换成这一家人围在了他的病床旁。他先是对参议启口:“万事顺利,约翰,你要一直都有勇气!”
接着跟托马斯说:“要帮帮你的父亲!”
然后又对克利斯蒂安说:“你要成为一个有所作为的人!”
之后他便没了言语,将在场的每一个人环顾一遍,最后再念叨了一句“真是古怪”,便将头朝墙壁转去……
直到他去世,他都不曾提起大儿子高特霍尔德。此外,尽管这个大儿子接到了参议的来信,请他来见父亲临终前的最后一面,但是他一直保持沉默。然而在老人与世长辞的第二天早晨,消息还未发出去,参议刚从楼梯上走出去,准备到办公室解决几件至关重要的急事时,发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西格蒙特·施推威英内衣店的店长高特霍尔德·布登勃洛克从布来登街上走来了,他急匆匆地从过道里经过。四十六岁的高特霍尔德,身矮体胖,繁茂的浅黄色的头发里掺杂了许多银丝。他的腿短,穿着一条带格子的粗布料裤子,宽大得跟布袋一样。他在楼梯上刚好遇到往下走的参议,他扬了扬被遮在宽沿灰帽子下的两道眉毛,然后挤凑在一起。
“约翰,”他说,但没有将他的手伸向他的弟弟,“事情如何了?”他的声音很髙,但听起来很舒服。“他昨晚去世的!”参议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一把抓住他哥哥的手,他手里还拎着一把雨伞。“他可是我们的好父亲啊!”
高特霍尔德的眉毛垂得那么低,几乎和眼皮连成一条线。缄默片刻后,他郑重其事地问道:“他最终还是没有改变他的态度吗?”
参议马上将握着他的手松开,甚至还后退了一步,那双凹陷的圆眼睛闪了一下,回答道:“没有!”
高特霍尔德的帽檐下的眉毛再次耸了上去,眼神凝重地盯着他的弟弟。
“从道德理论上来说,我有这个希望吗?”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
现在换成参议将目光低下去了。随后他将手朝下一甩,做了一个表明自己立场的动作,继续低头看着地面,同时用淡然而坚定的语气回答道:
“在这个沉重而严峻的时候,我是以一个兄弟的身份朝你伸出手的,但是假如提及商业上的事情,那么我只好以这家声名赫赫的公司经理的身份跟你谈话。你知道的,我现在已是这家公司的唯一继承人了。身为一个经理,我有自己的职责和义务,你别指望我做出一件有违我职责的事情来;对于这件事,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高特霍尔德听完便离开了。不过在出殡的那天他又出现了,他混杂在拥挤的人群之中:亲朋好友及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这些人将屋子、楼梯、走道围得水泄不通。参议租来了城里的所有马车,将整条孟街都排满了。高特霍尔德会来参加葬礼,这让参议有些喜上眉梢。不过他不是自己来的,而是跟他那个娘家姓施推威英的太太以及三个已经长大的女儿一起来的。弗丽德莉科和亨莉叶特,两个人都很高又很骨感。菲菲,是最小的一个,18岁,看上去又矮又胖。
布登勃洛克家的祖坟是在布格门外,紧靠着公墓的矮灌木。这场葬礼的主持人是圣玛利教堂的科灵牧师。科灵牧师有着一副健壮的身材,一颗笆斗一样的大脑袋,说话相当粗鲁。他赞美着死者对上帝的敬仰、勤俭节约的生活,觉得那些“酒色之徒和大肚汉”应该以此为鉴。许多人听了他这番粗野的台词后,都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情不自禁地怀念起刚离世的万德利希牧师那温文尔雅的陈词来。当所有的仪式都完毕,死者入土后,租来的七八十辆马车便开始辘辘地转动起来朝城里驶去。这时候,高特霍尔德·布登勃洛克恳请参议跟他一起走,因为他想独自跟参议说些话。于是他便跟这位同父异母的兄弟并肩坐在一辆宽大笨重的马车后座上。他将腿跷起来,显得十分友善,全然一副恳求和好的姿态。他说他已经逐渐意识到,参议别无选择之路,只能按照现在这样行事,对于已逝的父亲他不再怀恨在心。他已经决定放弃曾经提出的那些要求,并且想要从所有的商业活动中全身而退,依靠着他的一部分遗产和剩下的一点金钱度过余生。由于一方面他对内衣这个行业没有多大的兴致,另一方面是因为这个行业的生意冷淡,他也不乐意冒险投入更大的资本……“他违反了父命的同时自己也没有获得幸福!”参议心里暗暗思量,对上帝的笃信之心愈加强烈和深刻,也许高特霍尔德也是这样想的。
回到家后,参议陪同他这位哥哥到楼上的餐厅;兄弟两个人穿着一件薄礼服在初春的郊外站了许久,都难免有些瑟瑟发抖,于是先斟酌了一瓶白兰地。高特霍尔德只是跟他的弟媳稍稍附和了几句,然后摸了摸孩子的头,便起身告辞了。几日之后,他又参加在城外克罗格宅子里举办的一次“儿童节”……他现今已开始着手清理他的店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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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参议觉得十分惋惜的是,父亲居然没有及时见到他的孙子在商业上的打拼。这是今年复活节前后的事。
刚好16岁那年,托马斯脱离学校。近两年来他长得相当健壮,也受了坚信礼。科灵牧师在行坚信礼的时候还用耸人听闻的字眼对他进行一番恳切的戒酒的劝告。从此之后他便开始穿起大人的衣服,这让他看上去显得更加成熟了。他的脖子上带着一条祖父送给他的金表链子,表上挂着一块金牌,上面刻着这个家族的纹章。在凹凸不平的表面上画了一片平坦的沼泽地,旁边站着一棵孤零零、光秃秃的柳树。而那枚镶着绿宝石的老式印章指环(也许过去那位住在罗斯托克的一位祖先,也就是那家世显赫的裁缝师傅佩戴过它),以及那一本厚重的《圣经》现如今也由参议接手了。
就像克利斯蒂安的面容长得越来越像他的父亲一样,托马斯的样子则长得和祖父如出一辙,尤其是他那张圆溜而紧绷的下巴和那形状秀美挺拔的鼻子。斜分的头发,朝后弄成两个小蓬,将下面的青筋毕露的狭窄鬓角露出来。跟棕黄色的头发相比起来,长睫毛和眉毛就显得十分淡。顺便提一提,他总是喜欢将一条眉毛表情丰富地往上一挑。他的语言动作和微笑显得十分稳重、很有分寸。他笑的时候老将他那副不是很整齐的牙齿露出来。如今,他真诚而郑重地接受这一份工作。
他跨进商业生涯的第一天真的是一个盛大的日子。这天早饭过后,父亲便把他领到公司的办公室里,给他介绍了经理马尔库斯先生、会计哈维尔曼先生和其他的工作人员,老实说这些人他早就很熟悉了。随后他第一次坐到了写字台前面的转椅上,不知疲倦地做着盖章、分门别类和抄录的工作。下午时分,父亲又领着他去特拉夫河边的几个仓库那儿走了一遭。每个仓库都有自己的名字,如什么“菩提树”啦,“橡树”啦,“狮子”啦,“鲸鱼”啦,等等。处于这几个仓库里,托马斯觉得跟自己家里一样熟悉,不过作为一个新同事被介绍给管理仓库的人还是头一回。
他将全部身心都投入这个事业,处处都仿照着父亲那种多做事少说废话的精神。父亲总是勤勉地工作着,在日记里写下了许许多多请求上天眷顾的祷告词;他一定得将公司因为老董事的去世而支出的一大笔开销补偿过来,这俨然成了他的神圣使命。某天夜里,已经很晚了,参议坐在风景厅里将他们目前所处的境地周密地讲解给他的太太听。
已是十一点了。孩子们跟永格曼小姐早就回到过道旁的一排屋子里睡觉了。由于这时候的三楼除了有时会用的客房外早就腾空了。参议坐在黄色的沙发里,嘴里叼着一支雪茄,正在漫不经心地浏览着本地报纸的经济栏。参议夫人则坐在她丈夫身边弯着腰绣一块锦缎,她微动着嘴唇,用织针数着针脚。在她身旁的一张精巧的缝纫桌上,放置着一副烛台,点着六根蜡烛;不过那支树枝状的大吊烛并未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