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种烟波各自愁
好容易熬过了雨季,陶馆山的半山总是浮着云,厚厚重重,迷蒙不散,很有一种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觉。
婉初也不知道在这里住了多久,沈仲凌一次都没来过。
她知道门是锁着的,也无力挣扎。想着他消了气,自然就会放了自己。她每天依着窗看窗外,风送云来,又卷云而去,每片云都似曾相识,又似不识。
最近婉初总是想起王府的那棵槐花树,人生若只如初见,该多好?可这句话的后面是,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丁妈每天给她送饭,她都只随便吃几口。有时候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都觉得茫然,有孩子了吗?真是安静得一点感觉都没有。
她不是没想过当母亲的,原来觉得她的一生就该是嫁给沈仲凌,为他生几个孩子,在家里相夫教子。
每天所愁的就是今天要换什么菜色,要添什么四季衣衫,找个什么样的教习。最差的打算就是外头有了桃花绯闻,她也要嗔怪着耍耍小姐脾气。能想象的就也只到这里了。只没料到人生跟她想象的是天壤之别。
这个孩子,怕是沈仲凌也容不下你了吧。可怜你投错了人家,是个没人期待的。
浑浑噩噩又过了几日,沈仲凌终是来了。他在她房前徘徊良久,最后打开门进去。
婉初穿着睡衣,坐在桌前乱画。听到开门声,她以为是丁妈送饭来,便说:“丁妈,给我添杯热水。”举着杯子,一回头看见他,脸色沉重,胳膊上缠着黑纱。她心里就是一凉,缓缓站起来,呆呆地望着他。
“父亲,过去了。”沈仲凌声音很淡。
婉初手里的杯子抖了一下,洒出来一些,在桌面上形成一面小小的镜子,照见她苍白的脸。
现在,他们的婚约彻底地烟消云散了吧。
“婉初,告诉我,孩子是谁的?”他总是想知道。
婉初摇摇头,苦笑了一下:“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仲凌?”
他总是不相信婉初是那样的人,他觉得她苍白的笑容下一定有巨大的委屈。哪怕他现在心里也藏着巨大的委屈,可他怕错怪了她。
而婉初心里反反复复的只有一句话,回不去了傅婉初,你们终究是回不去了,也不可能有未来。他如此按捺委屈和愤怒地问你,不过是他心底对你还是爱着的。既然知道他爱着,就够了,她不要他背着她的债苟延残喘地过活。
“去把这个孩子打掉,我们还能重新开始。你要的不就是名分吗。我现在给不了你,我总会给你的。”这些话沈仲凌想了又想左右徘徊,他觉得他非得说给她听。这不是一时的冲动,是他的真心所想。
那天梁莹莹陪他跪着谢礼,到后来她起来都得人扶着。跪了半日,脸上也是些许的苍白,头上冒着细密的汗。他不是不感动的。可他心里却又明明白白地知道,虽然是感动,可他心里想着陪自己跪着的应该是傅婉初才对。若是婉初陪着他,他早就让她回去休息了,可他竟然麻木地由着梁莹莹跪着,不过是不爱惜她而已。
这样的话,婉初不是不动心的,可他们都已经这样了。她的不贞早晚会像一根刺刺在两个人心上,血流不止,最后血尽人亡。
这些日子她被锁在这里,她知道,如果答应他,这就是她的未来。天天盼、日日盼,在盼望里消灭青春,在盼望里滋生怨气。
那把锁现在锁的不过是这个屋子,可如果她答应了他,那么会有那么一把锁一直锁着她,天大地大却无处可去,才真正失了心的自由。然后呢,就会如同母亲一样,由爱生恨,郁郁寡欢忧愁不可终日。
那不是她想过的日子,也是她最不能选择的路。
“仲凌,就这样算了,让我走吧。”
沈仲凌却是愤怒了,他以为他的委曲求全怎么样都能让她感动的。“我知道,这孩子是荣三的,你早就不爱我了,你爱上他了是不是?不然以你的性子,你不愿意没名没分跟我在一起,却愿意没名没分地给他生孩子?傅婉初,我怎么会相信你还爱我呢!”
“我在通州城的时候每天给你写信,你一封都没回,我那样表白等着你说声‘愿意’,你都没回答。我早该知道,你早就不爱我了。什么名分,不过就是你的借口。你不如就痛痛快快说一声,你不爱我了,还让我来得痛快!”
信?哪里来的信呢?她又看到什么信了呢?不过是有人阻挠而已。婉初无奈地笑了又笑。那我就手起刀落,让感情断了吧。
“好吧,我不爱你了,沈仲凌,放我走吧。”
沈仲凌三两步冲过来,捏住她肩膀:“傅婉初,你好狠的心!你想走?你休想!你记得我小时候说过什么,你生是沈仲凌的人,死是沈仲凌的鬼!你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我不会放你去荣三那里的,我不会眼睁睁地看你们双宿双飞的!”
婉初咬着下唇,把一肚子的话牢牢地闭在心里。眼泪委屈地往上翻,看着他因愤怒而扭曲的脸,觉得心如刀割,把头转过一边。
那时候觉得这话多甜蜜,小小青葱一样的少年,把她护在身后,对着一群打她主意的小混子说:“傅婉初生是沈仲凌的人,死是沈仲凌的鬼。你们就不要打她的主意了!”她也牢牢记着。
那时候的两小无猜无关乎爱情,却有心灵的震动。
“你不去医院,我去给你配好药送过来。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我不会让你如愿以偿的。这孩子我也不会让他活下来!”沈仲凌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把房间里的东西砸了一个遍。
婉初只是蜷缩在床上,看着他发泄着心里的怒气。她脸上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情绪。
第二天丁妈果然端了一碗药过来:“小姐,这是少爷交代给你的补药。”
补药吗?婉初苦笑着看着黑黢黢的汤水,放到唇边,停了停,太烫了。“丁妈,药太烫了,我回头就喝。你放心,我不会让你难做的。”
丁妈并不知道这里头的情况,心里也不明白这样温婉的小姐,为什么要关到屋子里去。听她那样说,忙点头说好。转身正要锁门出去,婉初又叫住她。
“丁妈,给我带些报纸看看吧,你看我哪里也不能去,闷得慌。”
丁妈看婉初不闹也不叫,给什么吃什么,却一天一天憔悴,这模样看着就让人心疼。她说话轻声细语的,娇弱弱的,让她心里都忍不住泛出怜悯,觉得沈仲凌把这样的小姐关在屋子里真是可怜。更何况他也没说过不能看报纸,于是心一软,就拿了些旧报纸进来。
她把报纸放在桌子上:“小姐你要是看完了,就叫我,我再给你换新的。”
婉初微笑着谢过她,丁妈转身出去又把门锁上。
婉初失神地发了一会儿呆,桌子上是打胎药和报纸。她坐过去,药已经没那么烫了。端起来,鼻子里就冲进一股浓浓的药味,让她心里一阵恶心。屏住呼吸,喝了一口。
可那味道实在难以下咽,只好又放在一边。随手翻了翻报纸,翻了几页就看到那些照片和报道。
婉初的手抖了又抖,看了看日期,那已经是前一阵子的事情了。他们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夫妻,还装模作样地要和自己在一起吗?
婉初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到厕所里狠狠吐了又吐。她摸了摸肚子:你也不想死吗?可是我却找不到让你活下去的理由。
婉初回到桌子边把报纸看了又看,最后合上。就算我死,也不能不明不白地老死在这里。我的身体,也由不得别人做主。
婉初把药通通倒进了抽水马桶里。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听不到一丁点的声音。婉初知道丁妈往常九点多就睡下了。这院子里除了每天清晨有个送菜的农夫,再也没旁人了。
婉初拉开窗子往下看,两层楼。她没有鞋子,鞋子早就被收走了。衣服也就是一件睡衣睡裤而已。她偷偷顺着落水管爬了下去,离地半人高的地方没有落脚的地方,婉初只好闭上眼睛一跳,还是崴了脚。
刺骨地疼,她咬住牙不让呻吟声破口而出。刚才落地的时候发出了不小的声音。婉初拖着红肿的脚在花从里躲了一会儿,听听没有别的动静,才大胆地猫着腰走出来。
她不敢走大门,丁嫂的窗户正对着大门,所以在夜里摸索着往后门走。
后门也上了锁。婉初抬头看了看墙,不算太高。围墙边有棵树,婉初就顺着树爬上围墙。她身上的睡衣是柔软宽松的丝绸,往上爬的时候裤管都卷了上去。树枝刮着皮肤破了大大小小的口子,她也顾不得腿上的那些疼。
墙那边都是灌木丛,她又闭着眼睛一跳。并不太高,可身上、手上、脚上,全都被割破了小口子。
这时候下腹传来一阵抽搐的疼。婉初弯了弯腰等那疼过去,心里想会不会这孩子要走了?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现在只能听天由命了,我顾不上你了。
过了一会儿,肚子不疼了。婉初忍着脚下一步一疼,分开树木往前走。
婉初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不知道东西南北,只能冲着有灯光的地方走。深夜里更深露重,有些地方潮湿泥泞。光着脚,脚被小树枝扎进了肉里头,她只能停下来,咬着牙把刺进肉里的刺拔出来,带出的血肉她自己都不敢看。
可她的心早就疼得麻木了,脚上反而没那么疼了。
天上有一轮极好的月亮,月亮从树木的罅隙里射下来,一段一段的银白。
本就将生死抛在脑后,婉初开始没那么害怕了。但走得久了,周身孤寂,耳边有猫头鹰凄凉的叫声,有时候林子里会突然惊起一群飞鸟,把她吓得停下脚步。
她不知道自己是往哪个方向去,等到双脚疼得失去了知觉,婉初发现自己好像终于走到了大路上。
可婉初又怕碰上沈仲凌的车,就躲在树的后面。她实在是累了,小心地等,她准备等到天亮的时候再拦辆车下山去。这一晚上,她的精神高度集中,这会儿坐下来休息,那口气便松了下来,头晕力乏地靠在树边,迷迷糊糊地就睡过去了。婉初觉得自己可能就快要死了。
天色蒙蒙地亮起来,婉初被林中晨鸟的叫声叫醒。她头疼欲裂,脚底生疼。低头看了看,脚已经肿起来了。那样细白的双足,如今看起来狼狈得不忍直视。
她等了很久,终于有一辆车从晨雾里驶来,婉初仔细分辨了一下,那不是沈仲凌的车,这才挪到路边使劲地挥手。
白玉致坐在车里,今日莫名地烦躁。
昨天唐浩成下了帖子,请她到陶馆山的小公馆里来赴约会。云雨一番后,突然送了一枚戒指给她,他目光殷切:“人都说京州城里有三憾,第二憾就是玉致不栖。我虽然不是良木,暂时也给不了你正室的名分。可如果你愿意,咱们可以在这里住下,一起生个孩子。爱你、宠你,不比妻子少一分。”
白玉致扣上旗袍的扣子,眼中波澜不兴:“大家不过逢场作戏,唐先生何必这样不知情趣?”
“就算你当作戏,我也是心甘情愿。”他话语殷殷。
“唐先生,我今年二十六了,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都在风月场里消磨尽了。更何况,你的小娇妻荣四小姐会同意我嫁过去吗?”
唐浩成拉过她的手:“只要我愿意,没什么不可以。你要是觉得委屈,那么就给我一两年的时间,我给你个正室的名分。若你愿意担几分委屈,就先在我这里做个外室。”
白玉致扑哧一笑,旗袍的扣子还没扣完,又被他一把扯开。她难得点头同意在他这里过夜,唐浩成欢喜得如同得了什么奖。
睡到半夜,手一摸,枕边人却不在了。她抬头看看,门外隐约有灯光。轻手轻脚起来,看他书房的门虚掩着,他正低声跟人讲着电话,她于是靠在门边,细细地听。
隐约听见他要去收购杨兆云的股份。杨兆云手里头有荣家百分之十五的股份。那语气,似乎是不择手段都要得到手。可没听清楚细节,就听见唐浩成挂了电话出来。
她忙又蹑手蹑脚躺回床上,心里七上八下地想早点回去告诉荣逸泽。可总不能半夜就跑走,按捺着被搂着过了一夜,大清早就找了个借口走了。
这一夜没睡踏实,上了车心里才安稳些,摇晃里就来了些困意。
开着车,浓雾里看不见路,车开得很慢。突然司机祝全“咦”了一声。
白玉致本来睡得就浅,被他这一叫,就从迷糊中惊醒。
“怎么了?”
祝全说:“我好像看到路边有个人在招手。”
“这么早,在这里?”
“是啊,好像还是位小姐。白姐,我们要不要去看看?”祝全是荣逸泽早年连车带人送给白玉致的,她对下人极好,下人私下里都叫她一声“白姐”。
白玉致本来并不想管闲事,这犹豫间车子就开了老远出去。
婉初看到车没有停下,终于体力不支倒在了路边。
“算了,掉头回去看看吧。”白玉致其实想到了当年的自己。如果也有那么一个姑娘,如果遇到不一样的人,那么她的人生就是截然不同的吧。
祝全把车又开过去,下车一看,那位小姐已然昏倒。他走过去蹲下来,轻轻拍了拍她:“小姐,小姐。”
婉初迷迷糊糊地哼了哼。
祝全看她虽然样子狼狈,可睡衣料子像是有钱人家的,于是把她脸上的头发拨开,等看清了她的样貌后,大吃了一惊。忙把她抄起来,抱到车上。
“是傅小姐!”祝全对白玉致说。
祝全是曾经替荣逸泽给她送过信的,所以他认得她。
两人看她浑身是伤的样子俱是吓了一跳。有血缓缓顺着她的腿流下来。白玉致突然想起那天沈仲凌说过她是怀了荣逸泽的孩子,更是紧张,催祝全:“快点去医院!”
荣逸泽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婉初已经醒了。她脸上有细碎的伤痕,手臂上也都涂着药膏,一双脚被纱布裹着,一身的雪白。她失神地看着天花板,听到有脚步声,扭头去看他。看见是他,然后再转过来。
荣逸泽在她身边坐定:“怎么闹成这样?你,还好吧?”
这样折腾都能活下来,婉初微微地笑了一笑。仿佛是经历了生死,看万物都是通透、不入眼的笑。
荣逸泽进来之前,白玉致简单地说了说医生的诊断,一些皮外伤,先兆流产,不过孩子还在。
荣逸泽看着她笑得那样凄凉,心里也跟着黯然,斟酌着缓缓地问她:“你怎么打算对这个孩子?”他知道这孩子不是沈仲凌的,他心里也是奇怪,孩子会是谁的?
婉初咬着下唇不言,这于她是个困难的抉择。她以为这样摔摔打打的,这孩子怕是活不下来了。可是居然还在,可见这孩子多么渴望能活下来。
“那么我能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吗?你要不要问问他?”荣逸泽小心地问。
婉初只是苦笑不言语,眼眶子红着。
荣逸泽思前想后,前因后果地联系起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越发小心地问:“是桂帅?”
婉初摇摇头。
刚问完他自己就否定了这个答案。想想也应该不是的,桂朝瑞五十多岁,能不能生育本就是问题,他前后有九房姨太太,却只有二太太生养过一个儿子,显然早就是被声色掏空了身子。
“那么,就是齐少了吧。”
婉初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咬着唇不说话,荣逸泽心里就明白了几分。
“婉初,你说人世是不是很多事情冥冥中早就有定数呢?”他觉得命运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杀人一个措手不及。
“我也想知道,如果知道了,以后的路也许走起来就没有那么难了。”婉初笑得更加凄凉。
“齐少也是一表人才……如果你们是真心,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送你去。”他虽然说得潇洒,声音却带着一点点的犹疑。可看她苦楚的样子,心里头又是希望她快乐的。
婉初摇摇头:“不过是一场交易,孩子不过是意外。他对我并不注意,甚至,我觉得他很恨我。”
荣逸泽看她穿得单薄,拿过来一条毯子给她盖上,斟酌半晌才缓缓地说:“看来你是都不记得他了。”
婉初抬目疑惑地看着他。
“如果我告诉你齐少从前是叫作‘齐劭岩’的,这个名字,你会不会熟悉些?”
“齐劭岩?”婉初想了想,这个名字才从那些不愿意记起的往事里分云拨雾地走出来。
她无奈地笑了笑,原来是他,难怪他眼神里总带着恨。难怪他说老王爷府里是藏着好昆剧名角的,难怪他爱吃那些满人的小吃,难怪他能叫出她的老姓。
那时候婉初母亲爱上听曲,正是对昆戏入迷得很的时候。父亲便到处搜罗戏子、名角,在王爷府养了一个自家戏班。
后来父亲在外头听戏的时候,无意中在戏园子里遇上个叫齐素瑾的正旦。素瑾的老姓是“齐佳”,那时候大多的皇族都随逊帝去了北地,留在京州的寥寥可数。这齐佳氏在满人里也是极其尊贵的小姓。父亲看不得这样出身尊贵的女子辗转风尘,便为她千金赎身带回了家。
素瑾来的时候是带着一个男孩子的。府里头都说来了个极漂亮的男孩子,婉初就拉着沈仲凌去看。
花厅里就看见袅袅婷婷的素瑾,她身后藏着一个极其漂亮的男孩。若不注意,说成女孩子都相信。那眉眼骨骼,竟然比他姐姐看着还美些。
问了问年纪,才知道比婉初还小上一岁。
婉初一直是做妹妹的,上面有个长他二十岁甚少见面的大哥,后来又有沈伯允和沈仲凌,婉初都是要叫哥哥的。现在终于来了个比她小些的,她也终于叫了回弟弟、当了回姐姐。
于是婉初跑过去就去拉那个男孩子,让他叫“姐姐”。
素瑾是个玲珑剔透的人,知道大户人家规矩多,忙惶恐地说:“这怎么使得!”
婉初的父亲却温和地说:“没什么不妥,就叫姐姐吧。”
那时候是没人发现什么不妥的。等到婉初母亲觉察出来的时候,两人却是珠胎暗结了。
劭岩那时候胆子很小的,不爱说话,也不爱跟孩子们凑在一处玩。提到这事的时候,素瑾总是红了眼眶,说是被戏班老板打得多了,怕人。
姐弟俩虽然也是个大户人家出身的,可不是正室生的,母亲去后,在家里也很受了些苦。他们的父亲故去后,主母就把两人赶出了家门,这才漂泊沦落在梨园。
素瑾自己学戏,可不让弟弟学,她觉得自己一个人牺牲就够了。劭岩,那是家里的根,若入了这行,怕是死了也不敢见父亲的。
可在戏园子里白养个孩子,班主自然是冷眼相待,动不动就找借口为难姐弟俩。劭岩聪慧爱学,觉得自己学了戏,便能赚钱养姐姐,于是偷偷跟着学。素瑾知道以后,狠狠打了他一顿,从那以后劭岩便不太说话了。
府里上上下下知道姐弟俩的身世,对姐弟俩都很和善。
沈仲凌不久被送出去念书了,婉初便常常来找劭岩玩。她最喜欢逗他,看他那惊慌又倔强的眼神,就觉得好玩。
劭岩肤色比婉初还白些,在府里头住了些日子,身上、腮上也长了些肉,细白滑嫩的,婉初就常常捏他的脸。劭岩却每次都打掉她的手。
后来婉初常常带来好吃的、好玩的给他,逗他说:“让姐姐捏捏脸,姐姐的好东西都给你。”
劭岩咬了咬唇,却说:“你教我念书,我就让你捏。”两人就这样成交了。
婉初那时候也就念过《诗经》《论语》,便随便找些教他。他学得很是认真,认字也认得快。婉初在地上写她的名字,指给他看:“看,博尔济吉特·婉初,这是我的名字。”后来他逐渐笑得多了,婉初才发现,这孩子笑起来更好看。
有时候两个人躲在花园里捉鸟,可婉初性子急,鸟没到竹箅子下头就开始拉绳子,常常一个下午都捉不到一只鸟。婉初一生气就跺脚,把气都撒到花园里的花上。
劭岩为了哄她,就拉了拉她的衣袖,小声说:“姐姐,你别恼,我唱戏给你听。”婉初便喜笑颜开地托着小下巴听他低声唱戏。
姐弟俩在府里头住了半年多,东窗事发了。有老妈子发现素瑾怀孕了,跑去告诉当时已经是当家主母的母亲,母亲自然是怒不可遏。
父亲在娶了母亲前是有过几个姨太太的。一大家子的女人,在一处玩得尽是钩心斗角的游戏。刚开始,母亲不过只是想着简单过过日子。可树欲静而风不止,若不被人欺负,母亲也只能反击。后来那几个姨太太都被母亲赶走了。大福晋早早就病逝了,侧福晋身体一直不太好,与世无争的。当家主母的位子就落到了母亲的身上。
当初父亲信誓旦旦,自母亲后再无真爱,再不纳妾。可还是耐不住多情的性子,后来又有了几个红颜知己。刚刚平息了屋外的桃花,他跟素瑾又出了这样的事情。
母亲自然是容不下她,趁父亲出门办货,弄了碗打胎药给她。素瑾只是哭,说愿意离开王府,求母亲给她留下孩子。
家里头闹得鸡飞狗跳的,婉初也是害怕,可身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她一个人躲在门后头偷看。
那时候的劭岩就像个随时要攻击人的小兽一样护在他姐姐身边,一双桃花眼里头尽是防备警惕和愤恨。
婉初怕他挨打,心想着大人的事情小孩子掺和什么,于是壮着胆子去拉他:“劭岩听话,跟姐姐出去玩。”
可他一张嘴就咬在她手上,婉初疼得直掉眼泪。素瑾忙分开了两人,又不住地磕头,直到额头冒出血来。
最后素瑾写了绝情信给父亲,带着劭岩走了。
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姐弟俩穿的也还是当初来的那件衣服。劭岩这半年来身量都长了,衣服便短了一截。可就是那样,姐弟两人也不带走一件属于傅家的东西。
父亲回来了以后,自然有心腹偷偷告诉他发生的事情。父亲也不敢张扬,但暗地里是去寻过的。
这便是婉初父母感情决裂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时候母亲打碎了家里所有的东西,赶走了所有的戏子,订下了船票。所以,婉初一直都觉得这世界上或许还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的。
“但是,他们又怎么去了汉浦?”婉初问他。
“他们姐弟两个从你家出来后就流落到南边,改名换姓。素瑾改了名字,代念云。代,是她母亲的姓。她为了养家,只得又去唱戏,无意中被桂帅给看上了。桂帅那个人……把她的孩子给糟蹋掉了。素瑾是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是了,念云,婉初父亲叫傅云章。婉初叹了一口气,这世上的女子啊。
“素瑾是个冷傲脾气,对邀宠并不上心,桂帅没多久就腻了她……桂朝瑞这人有个不上台面的癖好……”说到这里顿了顿,“代齐这些年也不知道过的什么日子……弟弟遭罪后,素瑾精神就有些不大对了。”荣逸泽也是跟着感叹一声。
“三公子知道得这样多?”婉初声音里带着疑惑。
“素瑾的医生就是方岚的哥哥,是我的表兄。从前听他断断续续地说起过,但没说是谁。后来我才弄清楚这么个前因后果。要不是看你这状况,我本来也不想说给你,徒然增加你的伤心事……”
两人俱是一阵沉默。
婉初是恨代齐的,可从头再看去,也不知道该恨谁去了。怪只怪浮世里挣扎,躲不过命运的翻云覆雨手。
“他,现在怎么样?”
“外头的传言是损了一两千的兵,丢了五座城,又不肯低头,领了一百军棍,被桂帅关在邢台监狱里。实际怎么样,谁也不知道。”
他这一场交易,未免太蚀本。说来说去,竟然是她家欠了他的。那样日月光华的人物,竟有这样不堪的过往。
“竟然是傅家欠了他的……”婉初喃喃地说。
如果当初母亲能容他姐弟,那么论辈分,她还要叫他一声“小舅舅”。如果当初母亲不去国离家,她也许早就跟沈仲凌结了婚。可她自己都做不到跟人分享一个丈夫,母亲又怎么能在再三受伤的情况下容纳别人?
荣逸泽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便安慰她道:“这世上的事情,哪里说得清楚呢?不过就是你情我愿罢了,你也不用太难过。”
良久,婉初才勉强挤了个笑,声音却是凄清又坚定:“三公子,你可愿意和我做个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