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醉里不知年华限
婉初躲了沈仲凌好几天,她不知道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可以说,或者说该怎么说。
沈仲凌和梁莹莹订婚的消息已经在各个报纸上了头条,各种题目、各种揣测。什么“沈梁联姻为天下?”,什么“江北新局势,军政大洗牌”,博人眼球,好不热闹。
沈仲凌被那天的场景伤了几天的心,一颗心辗转反复,夜难安眠。一面心疼婉初,一面生闷气,另一面怕她不过是做戏给自己看,是小女儿在赌气,怕自己误会了她。
自己筹划了一阵子的事情,觉得有必要跟婉初好好谈谈。可婉初总是借故不见。沈仲凌的心就如蚂蚁在热锅上爬着,乱糟糟的没有方向。
这天晚上睡到一半,梦到婉初穿着凤冠霞帔就出嫁了,可自己还是八九岁的模样。眼睁睁地看着新娘子被人接走了,他在花轿后头怎么追都追不上……
沈仲凌被这个梦魇住了,好半天才醒过来。打开灯喝了口水,看看钟也才不过一点。可睡意都没了。想想这件事是再不能等下去了,套了件外套就往婉初院子里走去。
婉初的屋子里还点着灯,他心里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轻轻拍了拍门:“婉初,睡下了吗?”
凤竹的屋子在婉初房间正对面的回廊那边,他又不敢拍得太响把旁人给惊醒,只能压低了声音叫她。
婉初其实早早就睡下了,隐约听到有人拍门,睁开眼睛才看到灯还亮着。
刚清醒过来,就听到沈仲凌说:“婉初,你要是再不开门,我就撞门了。”婉初忙起来去开门。
沈仲凌这几天为这事情折磨得也是面色憔悴,可看了婉初瘦削的面孔,心里更是疼。
“婉初,你恼我也好,恨我也好,你总不要跟自己过不去。荣三那个人不是好人。”沈仲凌上来就抢着说了这么一句。
婉初觉得好气又好笑,他深更半夜巴巴地跑来就为了这么一句?
“有劳凌少费心了,我跟荣逸泽本就没什么关系。如果你就是来说这个的,凌少可以回去了。”婉初恹恹地说,说完就要关门。
沈仲凌听到“凌少”两个字就觉得心寒,他们什么时候生分成这样?眼见她又要关门,匆忙间把手挡在门缝里。哐的一下,门就夹在手上,他疼得倒吸一口气。
婉初本没有注意到他的手会挡在门上,听到他一声闷哼,忙又把门拉开。沈仲凌几个手指头被夹的地方已然红红肿肿了。她的心仿佛被夹了一样,也跟着绞痛。原来她这样疼。
她慌得拿起他的手,吹了又吹,眼泪也跟着在眼眶里打转:“你怎么这样不小心!”
沈仲凌也顾不上手疼,反手一握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手里:“你别担心,手不疼……可是心里疼。”
婉初不愿意再这样纠缠下去,想把手抽离他的手,拉了几下都没有挣脱。她抬眼冷冷瞧他:“你都要成为别人的丈夫了,这样还有什么意义呢?”
沈仲凌低头不语,半晌缓缓道:“婉初,你何必说这样的话让我难受?难道我比你好受些吗?”
婉初眼眸低垂,是啊,她只顾自己耍性子,可他又去何处发泄?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呀。婉初的心便软了一处,那些好不容易提起的防备、砌起的高墙轻易地就裂开了。
“婉初,跟我去个地方走走,好不好?”沈仲凌求她。
婉初看着他那期待的模样,心还是投降了,手被他牵着,只觉得天涯海角她都愿意去了。
沈仲凌开着车,载着婉初行在她不熟悉的街道。从城镇里穿行出去,当灯火都成了身后的风景,婉初才发现这是出城去了。
“你这是要去哪里?”婉初不解地问他。
沈仲凌给她一个安慰的笑:“到了你就知道了。”
他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握住她的手,给她莫大的安心。她好像很久都没这样安心过,于是在昏暗里渐渐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很长,连一个梦都没有。
沈仲凌早就到了目的地,可看着身侧熟睡的婉初,便不想叫醒她。她睡得很安详,即使是天籁无声,也几乎听不到她的呼吸声。这样的安静,也让他焦躁的心情难得地平静下来,人一松懈下来,困意也犯了上来。
等到他睁开眼睛,落入眼帘的就是婉初璀璨的眸子,眸子里还噙着笑。她的手停在半空中:“没想到你睡着了,是会流口水的。”婉初娇笑。
沈仲凌红了红脸,正要擦,婉初的手帕已然落在他唇边,轻轻沾了沾。
心底好像有一股温暖,咕嘟咕嘟地从底下冒着热气,烘得他那颗杂乱冰冷的心暖洋洋的。他平生所求不过就是这样简单的小幸福,有佳人陪伴左右,再有一两小儿承欢膝下。
婉初被他灼热的目光看得脸发红,问他:“你怎么开到陶馆山来了?”
陶馆山距京州城不过二十里地,前山平缓,后山陡峭,各有一番景色。春天的时候,满山的桃花、杏花开放,吸引了不少行人来踏春。前山由于山路平缓,依山路建了许多别墅,大大小小,星罗棋布。有些房子是白色的西洋建筑,混在葱翠的树里,煞是好看。
这时候天光放亮了,山里氤氲着淡淡的晨雾,有鸟儿清脆的叫声。
“什么时候醒的?”沈仲凌问。
“醒了一会儿了,看你睡得香就没叫你。你是要带我来看日出吗?”婉初问。
沈仲凌高深莫测地笑了笑:“等下你就知道了。”
发动了车,在山路上又行了几分钟,最后在一座青树掩映下的小巧洋房前停了下来。
沈仲凌下车为婉初打开车门,牵着她的手。
空山新雨后,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芳香。推开小铁门,一片花园赫然映入眼帘。鹅卵石铺陈的小路,中间一个欧式的喷泉,两边种满了玫瑰。原来刚才那些芳香都是这些将开不开的玫瑰的香味。
婉初不解地看了看沈仲凌。
沈仲凌唇边依然是温和的微笑,像一个得了奖的孩子,等着人的夸赞。
“我选房子的时候一眼就看中这玫瑰了。总听你说在法国的时候种了一园子的玫瑰,我一直不能想象是什么样子的。这房子的主人是法国外交部的一个参赞,听他说这些都是从法国运来的花,后来插枝插活了好些,这花园就有些规模了。不过,我猜还是比不上你在法国的那个园子。我知道伯母生前是顶爱侍弄花草的,想来一定是很有规模。”
不待婉初细看,沈仲凌推开大门,一个中年妇人迎了上来,恭敬地道:“先生,您来了。”沈仲凌笑笑,拉着婉初,“这是婉初小姐。这是丁妈,这里都靠她打理。”
婉初只能点头招呼,却不知沈仲凌到底要干什么。
丁妈识趣地回到厨房忙碌。沈仲凌一间一间地带婉初参观:“房子不太大。这是餐厅,这是会客厅,这是书房,这是主人房,这是婴儿房,这是露台。没有客人房,因为我不喜欢外人住在自己家里。”房子不算大,倒也温馨。
“房子也才到手没几天,家具还没怎么定,想等你来决定。你是喜欢中式的,还是法式的?或者其他什么式样?我拿不定主意,我知道你们女孩子对这方面是很蘑菇的。”
婉初只剩惊愕了,还有不祥的预感,那些不解都浓到眼睛里变成疑问。
沈仲凌实在害怕她这样的眼神,从她背后轻轻将她环住,面对着窗外。
林子里开始有几缕太阳的光线,更衬得山里浮腾的雾恍如人间的仙境。“喜欢这里吗?”面颊贴在一处,脸轻轻摩挲着她的脸。
喜欢,怎么会不喜欢?她所求不过是如此,两个相爱的人,一个温暖的小房。但是,哪里不妥?
“我们成亲以后,就住这里?”婉初不是在问他,而是试探。
沈仲凌听到“成亲”两个字,身体僵硬了一下:“你先住在这里,等过阵子……”他却也不确定了,他没法给她什么承诺,只是知道想和她在一起,有一个自己的家,真正的家。没有傅婉初的地方,怎么能叫作“家”?
婉初的心一点一点抽痛,沉到冰底,泪流下来。他到底是放弃她了,为了他的哥哥,为了哥哥的宏图霸业,放弃她了。
沈仲凌感觉到了她的僵硬:“婉初,别这样,别这样,我们暂时忍耐一下。再给我一点时间!”沈仲凌把婉初紧紧环住。
“沈仲凌,我恨你!”婉初一字一字从牙缝里蹦出来。
她不恨他不能娶自己,她只是恨相爱一场,相处四年,相识十多年,他终是不明白什么对于她才是最紧要的东西。是尊重。一心一意对一个人,就是尊重;给她名分,就是尊重。哪怕是躲不开命运的翻云覆雨,坦然地接受、分开,也是一种尊重。
可他想出的这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要置她于何地呢?那是把她推向她最不能接受的一种境地。
“婉初,不要这样!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先和梁家订婚,等到两军合并,京州军上了轨道,就不会再受梁家支配了,到时候……”
“到时候再和梁小姐退婚?再伤一个无辜人的心?”婉初泪眼婆娑。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只知道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既然想和我在一起,你当初就会和我走。既然决定留下来,就该知道结果。”明知道结果是拒绝,还是要赌一把。她无悔于心,无悔于这段感情。她把能做的、能付出的,都付出了。可最后的尊严,她说什么都是抛不去的。
“婉初!你知道那不可能。我走了沈家怎么办,大哥怎么办?婉初,只要我们相爱,守在一起,还有什么不可以?”
“不可以!我不可以没名没分跟你住在这里,让我们的孩子也没名没分地生在这里,见不得光。再热烈的爱情,如果连名分都没有,谈什么尊重呢?做你一辈子的情人,我怎么面对我阿玛?”
“我把全部的心都托出来给一个人,如果得到的不是他的全部,我宁可不要。还是凌少打定主意让我做小?沈仲凌,我跟你说,你休想!”婉初从没有这样激动过。
“你知道我跟梁家结婚是逼不得已。如果不是我,大哥就不会双腿残疾,受人欺侮,被人嘲笑,不能上战场,不能一展抱负,甚至不能人事,不能有子嗣……你让我怎么抛下他?每次看到他郁郁寡欢的样子,每次看到他被人抱上抱下的时候,我的心都在流血!”
“你已经放弃很多了,放弃了学美术,为他进了军校,为他冲锋陷阵,还不够吗?为什么连爱情都不能要呢?”
“他又何尝没牺牲自己的爱情呢?他也有爱人,但是因为残疾了,被女方家庭反对,相爱而永生都不能在一起,我越是爱你,越是能体会他曾经的苦!”
那么多年,在一起以为只有心心相印,只有甜蜜的思念、温馨的瞬间,谁会想到到今天针锋相对、疯狂争吵?
婉初紧紧咬着下唇,直到腥热的血渗出来,她怕自己冲动全都告诉他。她想告诉他,只要他们在一起,她会把那些金子都拿出来给他大哥。她所要的,不过就是他的态度,要他跟自己一样,抛却全部投入的感情。
可为什么爱情在金钱、权力面前,如此不堪一击?只要沈仲凌肯为她拼搏一次,事情就都不一样了。可他还是没有做到。
“所以,你放弃我了?你不要我了?”婉初凄然地笑了笑。
“我们不一样,只是暂时的忍耐,等到一切安顿下来。我跟梁莹莹本就没有感情,过不了多久她自己就会受不了,到时候自然就离婚了,我们就能在一起!”
“现在呢?”婉初泪眼迷离,冷冷道,“你是打算让我做个情妇,做上几年,日日盼望你偷偷从妻子那里跑出来跟我相会?然后熬不住的时候,天天问你什么时候离婚?问到没有答案,问到你心烦,最后再抛弃我?等着我们的孩子问我为什么没有父亲,为什么自己的母亲要做情妇?”
“沈仲凌,你休想!口口声声说爱,连名分这最基本的尊重都没有,你说什么爱!”
“今天我们就分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从此形同陌路,你就不会再痛苦了。与其让大家都痛苦,不如让我退出吧,我真的累了。”
婉初挣扎着想离开沈仲凌的怀抱,但他的回应只是更紧的拥抱。“婉初!”他一遍一遍地喊着她的名字,他不明白,明明是爱着的,为什么就不能暂时忍耐呢?
婉初努力去掰开他禁锢在身上的手臂,她捶打着他,最后狠狠咬上去。沈仲凌只是由着她发泄,由着身上的疼。他想,等她冷静下来就好,就好。
最后她好像使完了一生的力气,再没力气挣扎了。仿佛一直行走在黑暗,看不清前路,却要走下去。身体已然不能前行了,可脑子却一直走着,走着走着,一脚踏空,仿佛从云端落下,晕倒在沈仲凌的怀里。
大夫坐在床边的小方凳上,搭在婉初细柔的手腕上,眉头紧锁。沈仲凌眼中尽是焦急。
半晌,大夫切完脉,站起来。
沈仲凌忙过来询问:“大夫,她怎么样?”
大夫边整理诊箱边说:“夫人刚有身孕,神思郁结、内息紊乱,加上身体虚弱才晕倒的,不算大碍。我这就给夫人开个方子,好好调理、安胎,不要再受刺激……”
“身孕”两个字如同晴天霹雳劈在沈仲凌的心上,身孕?她怎么会!
失魂落魄地送走大夫,沈仲凌再进来的时候,婉初已经醒过来。
她没在床上躺着,而是靠着窗,失神地望着窗外。本来早上来的时候还只是有些隐隐的云,这会儿天都暗了下来。风吹得厉害,满山的树枝都在风里被摧弯着腰,树叶都向着一个方向哗啦啦地摆动。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爱,而情已逝。
大条大条的水线开始铺天盖地地落下来,砸在屋檐上叮叮当当,园子里的一棵不知名字的树落了一地的叶子。这才是春天,叶子也是会落的。不一会儿,整个窗户都成了水帘,看不分明外头的细节。
沈仲凌轻轻拉住婉初的手,探寻地小心问道:“你怀孕了?告诉我,怎么回事?……”他终是爱她,这个时候,他跟自己说一万遍冷静、冷静,再冷静。不能不问她缘由就给她下定义,给她审判。
只要她说她是被逼迫的,他就能相信,就能原谅。甚至,这一刻,他打定的主意,竟是要照顾她一辈子,再不让她受伤。他相信遭遇至此,她最需要的就是他的爱护。甚至,他可以忤逆哥哥。她要的不就是名分吗,那么就给她又怎么样呢?
可婉初并不知道他的心这样转了几圈。她先是一愣,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我怀孕了?”
随后就释然了。迎着他的目光,居然报以一笑,无限凄凉,却没有羞愧。知道了也好,就这样吧,就这样散了吧。如果不能在爱的时候分手,那就在疼的时候放开吧。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没有一把嗜血的屠刀怎么能利落地斩断?
沈仲凌终于忍不住了:“告诉我,是谁?!你是被逼的,是不是?”强压住心底的羞辱、不甘、震怒、心疼,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婉初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摇摇头,仿佛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情:“你不用再问,我是自愿的。”
她从来没想过,他们的感情就是因为这一句话,这一句话后,他们就这样错过了。只是这一句话,然后是一辈子的擦肩而去。
轻轻的几个字,如同他们的爱情最后的死刑宣判。
沈仲凌觉得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没有比此刻更悲凉、更愤怒、更耻辱、更难过。
扬起手,终是不忍。手掌变成了拳头,从婉初脸边擦过,落在了她依靠着的窗上。
哗啦啦地分崩离析,碎了一地的玻璃,上面沾染着斑斑血迹,分外的耀眼夺目。他的手瞬时血肉模糊,玻璃片从她的脸旁飞过,也流下点点血痕。一地都是伤。
外头的雨快速地飘进来,那玻璃上染的红一下就被冲淡了,然后是消失。仿佛从来没伤过谁的手,没伤过谁的心一样。
婉初的心早就凉了,她要的不是名分,要的不过是一份平等没有杂质的爱情。这么简单的东西,却得不到。现在也好,他误会了也好,恨了也好,至少可以痛痛快快结婚去了,总比让他知道真相好。
他这一生背负着沈伯允的债已经够累了,再也背不动她傅婉初的债了。那么,她替他背上。这是她为她的感情做的最后的祭奠,她觉得自己于心无愧了。
丁妈端茶刚到门口,听到这巨响吓了一跳,忙跑进来,就看着开始还浓情蜜意的两人,此刻剑拔弩张,都带着血。她一时惊慌失措,也不知道该先给谁清理伤口。
沈仲凌站起来,缓缓转身,声音里是无限的冰凉:“丁妈,婉初小姐生病了,看好她,把门锁上,别让她乱跑迷了路。”过了一会儿,又说,“找块木板,把破窗户钉上。”
婉初仿佛没听见一样,只是在想:其实我们早就在浮尘乱世里迷路,在哪里,都一样。
塞纳河西餐厅里,沈仲凌独自喝着酒。他从来都是自律的人,从不认为一醉真能解千愁。但此刻,他愁肠满腹,也寻不到能解愁的方法,便开着车横冲直撞地到了这里。
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葡萄酒。他恨自己不争气,为什么还要到这里来。
只记得,婉初总是馋这里正宗的法国牛排,配上一杯红葡萄酒,滋味浓郁丰厚。在外人前,她总是要掩饰着,做着她的旧式淑女,内敛、寡欲、不苟言笑。但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撒娇、蛮横、调皮、馋嘴,所有小女儿的样子,她在他面前都毫不掩饰。
回忆在之前每一分都是蜜果,而现在,每一刻都是苦涩的。葡萄酒喝到嘴里都是白水一样没滋味,他又叫了白兰地、威士忌,一口接一口往嘴里灌。
侍应生本想上来劝劝,又被他那要杀人的模样给吓了回去。
荣逸泽拥着白玉致刚踏入餐厅里,就注意到了沈仲凌。见到他借酒浇愁的样子,荣逸泽心里似乎有些预感,但还是希望只是自己的错觉。
把白玉致安排好,要了菜牌子点好菜。两人低头密语,说到情浓处,白玉致忍不住媚笑。这笑声却刺激着沈仲凌的耳朵。
他抬起头来,就看到了荣逸泽。
是他,是他!
婉初身边从来没有过什么男性朋友,他是沈伯允的棋子,拆散他们的棋!他那么殷勤,那么深情的模样,连他都要被骗过去,更何况是婉初?
京州城里的风流成性的三公子,只要看上的,没有谁躲得过。婉初也不过寻常女子,她性子刚烈,若是被用强,早就去寻死觅活,怎么会到了怀孕还不自知?果然,她终是被他俘获了,所以才说“自愿”!
一想到这两个字,沈仲凌的脑袋恨得嗡嗡作响。愤怒从身体里的角角落落里聚过来,瞬间就填满了胸膛。这才是真正的夺妻之恨!
沈仲凌跌跌撞撞地来到荣逸泽的桌前。桌上刚摆上一瓶酒,沈仲凌拿起来往桌子角一掼。白兰地的香瞬时散发着,酒精刺激着沈仲凌的大脑。
白玉致被他的样子吓坏了,花容失色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荣逸泽却镇定自若,仰着下颌带着笑问他:“凌少这是要请我喝酒吗?”
沈仲凌只是愤恨地盯着他,看着他那得意的神情,更是觉得恼怒。他觉得他的笑那样的刺眼,那里头有得意,是在得意他霸占了婉初吗?
沈仲凌一句话也不说,一拳头挥过来,重重落在荣逸泽左脸上:“畜生!你怎么能那样对婉初!婉初是我的、我的!”
荣逸泽本没料到温文尔雅如沈仲凌也有如此行为,他自是知道沈仲凌对自己没什么好感。但今天这副形容,怕是对自己误会颇深,但不知道他们到底闹到什么地步。
口中腥甜,嘴角出了血,荣逸泽抬手擦了一下,殷红的血。
可他脸上仍旧带着笑:“凌少,你这是什么意思?要切磋拳脚也得换个地方是不,看把夫人小姐们吓的。”
“你还装糊涂?婉初都有你的孩子了!王八蛋!畜生!”接着又是一拳,极重地落在他嘴边,一分力气都没省。
荣逸泽这才恍然,原来那孩子不是沈仲凌的。那么会是谁的?他这一恍然的工夫,沈仲凌的拳又挥过来。荣逸泽眼疾手快牢牢捉住他的手,刚想问他婉初到底是怎么解释的。
复又一想,解释?看来是没给,要不怎会如此。
荣逸泽不禁觉得好笑,傅婉初那样一个爱惜名声的女子,居然默认孩子是他的。想到这里,突然心里不知道哪里来了一丝兴味,连脸上的痛也不觉得,依然态度谦和恭顺,笑道:“凌少,你喝得太多了,大约是醉了。我荣三睡过的女人不少,可偏偏没有一个姓傅的……咱们有什么话等酒醒了再说。”
沈仲凌更因他始终如一的态度而激动,右手被擒住,左手还想再回一拳。可荣逸泽早就防备着,把他左手也反剪过来。沈仲凌终是酒喝得太多、太急了,脑子不清晰,连反应都慢些。
周围吃饭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这里,荣逸泽还想护住他的面子,不想闹得太难看,于是圈箍住他,在外头人看来又像是在帮忙扶着他。
沈仲凌一时失了力气,嘴里还嘟囔道:“荣三,你这个衣冠禽兽……”
荣逸泽越来越觉得好笑:“凌少,我想这里头肯定是有什么误会了。”
被酒精迷醉的人到底是不清醒的,沈仲凌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没什么好说的!畜生畜生……”然后就彻底醉过去了。
荣逸泽无奈地笑了笑,瞧他平日里一派温文的公子哥模样,也能被情伤得如此。果然是情深恨切,果然是到深情、俱是怨。
把沈仲凌放倒在座位上,荣逸泽摸了摸脸,鼻子、嘴角还流着血。
白玉致吓得不轻,看见他流着鼻血,颧骨也肿了起来,言语殷切道:“三郎,你没事吧?”刚想上前看看他的伤势,荣逸泽却笑着摆摆手:“我没事,吓到你了吧?”
白玉致看他并不以为意,嗔怪一笑:“三郎都抱得美人归了,我还不知道。”话里带着丝丝酸味道。
荣逸泽知道她想偏了,却又乐得被人误会一样,也不理,随她误会。
白玉致心里更有一种心酸,可又不愿意表现出来。那是他的事情,他外头那么多的女人,轮不到她去拈酸吃醋。
看着躺在椅子上的沈仲凌,白玉致说:“打个电话给沈府吧?”她正想叫侍应生,荣逸泽却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说:“不用,回头我把电话打到梁府,找梁小姐。”
白玉致稍愣了一愣,随即了然一笑:“三郎,你当真是狠心。”当真是心狠手辣,不给别人留一丝翻盘的机会。
荣逸泽只是随意地笑了笑:“瞧,饭也没吃成。你自己先回去换件衣服,宋总长的牌局,晚上我就不去了。你自己拿捏吧。”
白玉致玉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潇洒地转身就走。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个这样的夜晚,爬上每个被他送来的男人的床上的时候,只有背影是潇洒的。心里是不甘、不愿,可这就是她白玉致的命不是?
装就几般娇羞态,做成一片假心肠。迎新送旧知多少,故落娇羞泪两行。眼泪是留给别人的,只有笑是留给他的。何况,她早忘了哭的滋味。
在门边的时候,她还是停了停,忍不住回头看他。荣逸泽在灯光摇曳的深处,如玉树临着晚风。虽然颧骨上肿着,仍然是洒脱有型。
“只要你好好的,就好。我怎么样不重要。”这是她生日的时候许的愿望。从十八岁的生日一直到现在,每次都是这个愿望。
有时候他会问她许了什么愿,她只是笑着不说:“人家说,说出来就不灵了。”然后他就不再问了。而他的生辰,他从来不过。他说那是个苦日子,不愿想起,但愿从没有过。所以,她连给他庆生的机会都没有。她有时候多希望借着这个日子,送他些什么。可总没机会,都是他借着各种各样的名头送东西给她。这是对自己内疚了吗?不能给真情,那么就给内疚也好。起码还表示她在他心里是有那么一点不一样的。
荣逸泽觉得有目光射来,抬头看到她在门口蹁跹多姿的回首,于是对她笑了笑。
白玉致不想他看了自己一眼,痴痴地望了又望,终是笑了一笑,决然地转身走了。
百福宫酒店里,梁莹莹此时皱着眉看着床上烂醉的沈仲凌,心中是百般滋味。
他紧蹙的眉头,为的是什么呢?这样的沈仲凌是不能带回家的,可怎么糊里糊涂就送到百福宫酒店里了?现在她托着腮对着沈仲凌发愁。
她不解为什么侍应生会打电话给自己,但听那人说:“凌少在店里喝醉了,闹了事,请梁小姐速速过来。”
虽然他们是有婚约了,可并没有真正的订婚仪式,梁莹莹还是端着矜持的。
可别人把电话打给她,她听了后心里自然是担心的,也忽然有了为人妻的那种责任感。可于名分上,她也是非常看中的,不想让家里人有借口打趣她,于是托了个借口风风火火赶来了。
到了塞纳河西餐厅,就看见沈仲凌趴在桌子上,酒瓶子碎了一地。梁莹莹小心绕过满地的碎玻璃,拍了拍他的肩膀:“凌少,凌少。”可是并没有反应。
侍应生过来说他喝了好几瓶洋酒,梁莹莹从手袋里拿出一卷钱给他:“结账吧。”
侍应生摇摇手,恭敬地说:“不用了,有人结过了。”
梁莹莹虽然觉得纳闷,却没工夫细细思考,问他:“凌少是自己开车过来的吗?”
侍应生点点头。梁莹莹抽了几块钱给那个侍应生:“帮我把凌少抬到车里头去。”
侍应生把沈仲凌抬进车里,梁莹莹却又发愁了。她自己并不会开车,自己是叫了黄包车来的。那侍应生这会儿又说:“要不我送你们去饭店吧,凌少这模样总不好回家。百福宫离这里不远,转两个路口就到。我能开过去,走回来也还赶得上回来上工。”
因此梁莹莹和侍应生就把沈仲凌送到了百福宫里。
侍应生从饭店里出来,路过一辆车边。车窗摇了下来,荣逸泽衔着一根烟,问他:“住下了?”
“是的荣先生,都照您的吩咐。他们住在四〇一号房间。”
荣逸泽点点头,塞给他一卷钱:“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侍应生脑子灵活,忙说:“三公子吃了饭就跟白小姐走了,可没跟咱们说过什么话。”
荣逸泽笑了笑。
四〇一室里,梁莹莹第一次近距离看沈仲凌。这个男子满足自己对未来另一半的所有期望:健康、温润又不阴弱;学识渊博,却又能领兵打仗。她尊重自己的父亲,崇拜他的阳刚,却又嫌他过分粗鄙。她早就为自己打算,要一个配得上自己的,又要自己能仰视的。
沈仲凌的眉头蹙在一处,口里喃喃自语,她听得不太明白。他雪白的衬衫都起了褶皱,胸前斑驳着泼洒的酒渍。放在往常,她是最不悦别人醉酒的,尤其受不了那冲天的酒气。可如今这酒的味道从他身上散出来,却添了一丝的芳香。她方才觉悟,原来人说的“酒香”是真的。
屋子里不知道怎么的就陡然热起来。梁莹莹解了脖子里的丝缎子围巾,随意地搭在高背软椅子上。坐在床对面,对着睡着的沈仲凌发了一会儿呆。
过了一会儿,听见他嘴里仿佛嘟囔着“热”。于是她卷了袖子到盥洗间拧了浸了凉水的毛巾,给他擦脸。
开始还不敢离得太近。可他一手抓住她的手,脸就往那手下清凉的毛巾处蹭。额边的头发也蹭得有点乱了。梁莹莹扑哧就笑了,原来他也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
她胆子便大了些,拿开他的手,仔细给他抹脸。可他的手并不老实,凌空抓来抓去的,嘴里还是说“热”,手下就开始解开衬衫的纽扣。
三四粒纽扣下就是裸露的胸膛。他肤色不黑不白,却匀致细腻。梁莹莹又拧了新的帕子,烫了些温水给他擦脖子。水拧得不透,便湿了他的衬衫。虽然在迷糊里,沈仲凌也觉察出衣服的不爽快,索性一颗一颗地胡乱解着扣子。可手并不灵活,底下几颗扣子怎么都解不开,于是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沈仲凌整个上身都快要裸在她面前,梁莹莹的脸禁不住红了又红。可她转念一想,他们即将是夫妻,这又有什么可怕的。
于是抬手给他解了扣子,帮他脱了衬衫。沈仲凌这下脱了禁锢,仿佛突然舒坦了一般,睡得更沉了些。
梁莹莹仔细地看着他,这是将要属于自己的身体。她的手颤抖着抚上去,沈仲凌感到身上有手游动,便去摸那手。梁莹莹躲了躲,可最后还是被他握住。他仿佛握住了什么宝贝的东西,紧紧地握住,嘴里喃喃自语。
梁莹莹没听分明,却又好奇,于是侧着脸把耳朵凑近了,才听他说:“婉初,婉初,为什么这样对我,婉初……”
梁莹莹冷冷笑了笑,原来是为情所伤,看来这个婉初似乎伤他不浅。
沈仲凌的唇贴着她的耳,属于他的热气扑在脸上。
她梁莹莹的东西,不要的就算了;既然要了,就没有被人夺去的道理。
沈仲凌的手大而有力,紧紧握着她柔嫩的小手,手心里传来迷醉的温度。他的脸在暖暖幽暗的台灯下雕刻出醉人的线条。
既然握住了,就不要让他溜走。他心里有别人又何妨?她要的是他后来的一辈子,而不是他的从前。这世界上只有梁莹莹要不要的男人,没有男人要不要梁莹莹。
梁莹莹把他的手抬起来,放在脸上摩挲。他好像寻到了什么舒适的感觉,脸上露出温柔的表情。梁莹莹咬了咬唇,把手抽了出来,轻解衣衫,长裙委地。她脑子里飞快地回忆着在家里不小心偷看到的四姨太的春宫图,她虽然有过几个男朋友,可这方面也是头一遭。
她又咬了咬唇,抬手解了他的腰带,直到两人赤诚相见。
沈仲凌的手被她捉着,放在高高隆起的地方。她俯下身去亲吻他的脸,描绘着她梦里良人的轮廓。
沈仲凌只觉得那样的真实,待要睁眼,她又吻过来,吻上他的双眼。那吻温柔得让他沉醉不想醒来。这应该就是梦吧,婉初,只是在梦里吧。是不是只有梦里,才能真正拥有你呢?
他心底的枷锁仿佛瞬间被开启,把她的手握住,一个翻身把她压在身下。梁莹莹顺手一拉,整个房间陷入了无边的黑暗里。只有粗重的喘息声、他落在唇上的吮吸声,以及他的手揉捏她时,齿缝间不经意溜出来的呻吟声。声与声交缠在一起,身体和身体纠缠在一处。仿佛是厮杀、仿佛是博弈,那火只是越来越旺,空气仿佛都已经烧着了。
她虽然觉得忐忑和不安,可心底还有巨大的愉快。身体是发着烫的,缓缓地被他的动作带着潮湿起来。她又引着他的欲望,抵在没有回头路的桃花源口,一个撞击,闯入新的人性本源的世界。
人生罪恶的源头,却又是邪恶的无底的欢乐。
荣逸泽坐在车里吸着烟,看着四楼隐隐约约的身影,到后来倏地又归于黑暗。
又过了两三小时,也不见梁莹莹出来。他不由得一笑,发动了车,往丹阑街的公馆去。到了家,他拿起电话,稍稍有些迟疑,还是拨了出去。
荣逸泽淡淡地说:“天亮让记者去百福宫门前守着吧,有你想要的新闻。”
沈伯允这时候还没有睡下,听了他的话,狡黠地笑了笑:“三公子,真要好好谢谢你了。”
“谢就不用了,无利可图的事情,我荣三也不会去做。参谋长准备好合同就行了。”荣逸泽挂了电话,心里突然就觉得一空。她现在在哪里呢?她又怎么样了呢?
荣逸泽晚上睡得很浅,天没亮就起了,匆匆去了沈府。到了沈府门口又迟疑了一阵,坐在车里吸了几根烟,等天放亮了才去拍门。
门房听差的看到是他,客气地把他让进门里。家里除了早起的用人,并没有其他的人。四周安静得让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坐在客厅等婉初出来,结果却等来了凤竹。
荣逸泽问起婉初,凤竹四下里看了看,拉他到一边,小声说:“前天夜里二爷带了小姐出门,我那天晚上没睡好,所以听到两人说话,偷偷在门缝里瞧见的。本来以为昨天应该回来的,结果两个人到现在也没回来。”
凤竹隐隐觉得发生了什么,她觉得是二少爷带着婉初私奔了,所以,心里很是忐忑。她本不想告诉荣逸泽,可又怕发生什么事情,她也不知道找谁说去。
荣逸泽安慰了她几句,就离开了。
她现在在哪里呢?看沈仲凌的模样,他什么都知道了,他会怎么对婉初呢?这本不是自己的事情,可他隐约又觉得这事情多少跟自己脱不了关系。
那样一个娇弱的女子,奔波游走、抗命挣扎,不过为了一场感情。他现在也突然觉得白玉致说得对,他确实是心狠了些。他到此时也明明确确地明了了,他是在担心她的。他做那么多的事情,他那些一条条的算计背后,是觉得沈仲凌终究不会是她的良人,他是替她不值的。
可如同傅婉初说的:“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是啊,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荣逸泽从没觉得心里那样的失落。
阳光从两片厚重的素色呢子窗帘里挤进来,那一束光正好打在沈仲凌的脸上。梁莹莹一直侧着身看他,从他的眉看到他的鼻,看到他的唇,再一路看回来,很久很久,怎么看都看不厌。
凌乱的两个人,凌乱褶皱的雪白的床单被子,都藏着昨夜情欲的味道。
沈仲凌终于被这夺目的光刺醒,眯着眼,无法适应那痛,转过脸去就看到了她。
“梁小姐?!”那样的惊慌、后悔、不能相信的眼神,让梁莹莹心里一疼。
他的身体,她的表情,一瞬间,沈仲凌知道发生什么了。
那瞬间,他想的是,他和婉初,真的回不去了。婉初知道了,会怎么样?
梁莹莹在心里预想演练过很多他醒来时候的场面,她哭泣也好,哀伤也好,羞涩也好,种种场面,都非她所愿。她索性面无表情地什么都没说,卷起被子,裹住自己赤裸的胴体,走向浴室:“你不用担心,我是自愿的,你不用负责。”
轻轻幽幽的几句,就如同一把磨得锋利的带着血槽的刺刀,插进沈仲凌的心里。那样巧合地割掉沈仲凌心里最后一丝奢望,顺带着流干净了最后一滴温情的血。
傅婉初昨天也是这样说:“我是自愿的。”是吧,是这样的吧,你也是如此说过,“我是自愿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吗?就是这样同另一个男人共赴巫山,云雨后送他一个笑,然后告诉自己的爱人,我是自愿的!
沈仲凌趁她洗澡的空隙,快速穿好衣服。床单上遗留的一抹嫣红跃入他的眼帘,好像女人忠贞的耀武扬威。可在他看来更像是对他们爱情的讽刺。
曾留宋玉旧衣裳,惹得巫山梦里香。云雨无情难管领,任他别嫁楚襄王。难道就这样随她去吗?
梁莹莹整理好衣衫从浴室里出来,沈仲凌已然穿好衣服。两人无语,即使梁莹莹心里没有把握,但还是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她在等他的一句承诺,但事已至此,他都闭口不语,甚至,没有一句“对不起”。但是,她比他多的是耐心。她料定他不是那种没有担当的男人,那么她便心安理得看着他的沉默。
两人强敛住面上的尴尬,一前一后走出百福宫。沈仲凌仍然好风度地为她推开门。
甫一出门,四面就冲出来几个记者,对着两人就是猛一顿拍照。两人俱是没料到这样的场面,梁莹莹终是没出阁的小姐,下意识就躲在他身后。沈仲凌也没做多想,掩着她冲出重围,送到车上,飞也似的驶去。
第二天的报纸,意料中头条新闻便是这一桩风流艳文。什么“百福宫里,凌少夜会佳人”,什么“好事逼近,更有难耐幽情”“谦谦君子,难掩风流”“好事将近,梁得佳婿”……配着一张张图片,四楼的房间,百福宫大酒店,绅士的沈仲凌为梁莹莹打开门,梁莹莹颈间松松系着的丝巾欲盖弥彰那底下的痕迹。
百福宫是什么地方?上流社会的人们,相视一笑。
所幸两人早前传过婚事,这样子倒也不算太失体面,闹得太过难堪。
梁世荣还是有些气闷,到底在这种事情上,吃亏的是自家的姑娘。他挂了电话给沈伯允,让他早日定了两人的婚事。沈伯允却又不慌不忙地笑着说:“亲家何必跟那些小报记者生气?年轻人的婚事总不能大意,得从长计议,办得风风光光。”
梁世荣挂了电话,气得直咳嗽,心里骂着,沈伯允这个狐狸,这一回是吃定了他!有心也冷淡冷淡这桩婚事,可女儿家的名声已然如此,总是损了女儿的面子。
天气逐渐转暖,沈老爷子的身体也随着天气转热而有些好转,但话还是说不清楚,精神却比平常好些。他按了铃,叫了一个老妈子推他去园子里走走。
中间有个小丫头过来问老妈子晚饭的事情,请她到厨房去一趟。沈老爷子动了动手,示意她去,他独自在园子里晒太阳。
亚修这时候刚放了学,一蹦一跳地过来。看见爷爷在花园里,就跑到他身边去:“爷爷您出来晒太阳了?”
沈老爷子看到亚修也很是高兴,虽然这孩子并不是沈家血脉,但聪明愉快,也很招人喜欢。他就拉着亚修的手,模糊不清说了些什么。
亚修听不明白,估摸着他是问自己的功课,便笑着说:“爷爷,我最近很用功了,认了好多字呢。我现在都能自己读报纸了呢!”
沈老爷子欣慰地笑着。亚修为了表演一番,喊着陪读的听差随便拿了张报纸过来。“爷爷,我给您读报纸。以后亚修每天都给您读报纸,好不好?”说着,展开报,读了起来。
沈老爷子本来是带着微笑的,可他的眼睛突然盯在某处。上面粗体的大字写着:“佳期渐近,凌莹幽会,彻夜不归。”
沈老爷子哆哆嗦嗦地扯过报纸来,把那篇报道看了又看,模糊不清地问:“婉初呢?”
亚修被他那模样吓了一跳,挠挠头,听了好几遍才听明白他问什么。“爷爷你是问婉姐姐吗?我有阵子没瞧见她了。凤竹姐姐也不说她去哪里了,问得多了,她就哭。我也不敢问爹去。”
沈老爷子听着这话,眼睛一翻就晕过去了。
沈老爷子的房间里,大夫好不容易把他弄醒。本就孱弱的身体因得了这样的消息而颤抖得更厉害。
沈仲凌跪在当庭,无一句辩解。
婉初失踪了,沈仲凌又弄出这样的艳闻,沈伯允却像没事人一样,在一边说:“婉妹跟仲凌也不过是口头上的婚约,并没有下过聘礼、换过庚帖、登过启事。何况,仲凌要娶的是梁小姐那样的太太。婉妹于公于私,都并不适合二弟。爹您当年把老王爷从乱党的刀下救下来,替他挡了十几刀,怎样的恩情也都还尽了,无须将二弟的前程也搭进去。”
沈老爷子被那话气得不轻,一口气没上来,又晕了过去。
沈伯允开始还只是旁观,但见父亲如此,还是亲情为上,便不再多言。
沈家一时乱成一团糟。大夫为沈老爷子做了最后的审判,过不了明日了。沈伯允深叹一口气,父亲竟是如此执着,如此的固执于和老王爷的约定。
到了夜里,沈老爷子终于又醒过来。人之将死,比谁都明白。他屏退了众人,独留了沈伯允。
沈伯允转动轮椅来到父亲身前,沈老爷子已然油尽灯枯,声音也已经听不出音调来了。
可他仍然努力地说:“你的胸怀我怎么不知道?你做的,我怎么不知道为了什么?你只知道我为当时婚约守信,你却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只是德清王府的一个听差的孩子,老王爷器重,视我为兄弟。除了沈家的奴籍,送我读书,给我铺路。沈家的今天都是老王爷给的,我们亏欠傅家!你只知道当年我替老王爷挨了刀,却不知道是老王爷背着我走出死人堆里!”
“我们兄弟又约为婚姻,老王爷亲口对我说,婉格格的嫁妆就是博尔济吉特家世代守护的金子。你着急的军费,就在身边。可我不能说给你听,因为那是兄弟间的承诺。但今日,我就要去见老王爷了。我都说给你,只想告诉你,你做人太过急功近利……”
沈伯允只看着他双唇上下翻动,喉咙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他根本听不出来他在说什么。
沈老爷子绝望地摇摇头:“我和老王爷的情谊,不是你能理解的。我一生重情守义,不管如何,一定要遵守当日的诺言。你把婉初找回来,就算她一分的嫁妆都没有,我心里也只认她这个儿媳妇!”
沈伯允拉起父亲的手,轻轻说:“父亲,二弟的事情,您就不要操心了。你放心,梁小姐会是个好媳妇的。”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沈老爷子看着他茫然的神情,知道刚才自己的话他一句都没听明白。瞬时间,万念俱灰,那提着的最后一口气也泄散出去了。抽动了一下,撒手人寰了。
京州城接连几日大雨,初夏的时分,倒有了深秋的味道。院子里青石板上的积水里漂着雨水打下来的叶子,风一吹就荡到一边,渐渐地低洼处就堆成了一片。
婉初一直住在陶馆山的小别墅里,门是上了锁的。她曾经拉过一次门,当那门丝毫不动的时候,才想起来沈仲凌负气走的那天说:“看好她,把门锁上,别让她乱跑迷了路。”于是哪里都不能去。
其实她也是心神疲惫,天下之大,她找不到自己能去的地方。她觉得倦怠,把自己关起来也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这样锁住她的不是那把锁,而是她自己。
沈家的丧事办得很隆重。沈伯允身体不佳,里里外外的重担全落在沈仲凌身上。他偶尔打了电话回去,丁妈也只是说婉小姐很安静,不哭不闹。
里外的人事交通都靠他一个人,沈仲凌一直找不到空闲的时间回陶馆山。其实心里多多少少也有些不能面对,索性就把她放在那里。
出殡的这天,梁莹莹身穿白衣、头戴白花,来得意外的早。这时候尚没有宾客前来,满目煞白,让人心里也跟着清冷肃穆。沈仲凌只看了看她,也没说什么。
这时候有吊唁的客人来,沈仲凌就在一边跪着谢礼。梁莹莹咬了咬唇,就走到他身边,在他身边跪下,同他一起谢礼。一拜一拜,倒像旧式的婚礼。
荣逸泽一身黑色西服,前襟别着一朵白色的花。上了香,鞠了躬,受了他两人的谢礼。看他两人并肩而跪的样子,心里止不住地轻蔑。由来只见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
出了灵堂,在沈家转了一圈,荣逸泽就转到了沈伯允的院子里。
沈伯允因父亲的过世心伤郁结,腿疾又犯了,这时正躺在床上。
荣逸泽敲门进去,在他床边方凳上坐下,开门见山就说:“婉初可能被凌少藏起来了,我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如果被梁家发现你弟弟金屋藏娇了,结果可不好说了。”
沈伯允苦笑道:“我也在找,可惜现在还没头绪。我们再分头找找。”稍顿了顿,说,“他们在南来的火车上发现了一车厢的军火。这厢铁皮,走的可是你正兴兄弟行的货单。”
“我找你来就是为这件事情,劳烦大爷知会一声。我这可是要赶着出货的,谁知道被凌少给压住了。我只是个商人,只管赚钱,那些江山地盘,我并不稀罕。”荣逸泽抽了一支烟卷出来,想起他是个病人,便没有点燃。
“我会知会下面的人尽早放行。”沈伯允掩口咳嗽了几声。
“凌少应该不知道是我的东西吧?”
“你放心,我沈伯允是有诚信的人。知道北地第二大商贸行的老板就是你荣三公子的人,也就我一个。三公子如此信任,我也不会让你失望。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沈某是不会做的。不过,我看唐浩成似乎有些怀疑了,据说在到处打听你。”随即又释然地笑了笑,“让他去查。谅他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到放浪形骸的荣三公子会是背后的老板。我这个老同学这几年越发不把京州军放在眼里了,你猜他背地里投了谁?”
荣逸泽沉吟半晌:“这个难说。唐浩成出了名的狡猾。若是他勾搭了定军……我看京州军和定军迟早一战啊。”
沈伯允长呼一口气:“这个是最坏的境况了。定军背后有东洋人支持……”说到这里他一阵忧虑。
荣逸泽只好笑了笑,安慰他道:“这个目前倒不是最难的事情。凌少现在对我可是成见颇深,有些事情全要仰仗伯允兄出面了。我们尽快找到婉初,这个关口,梁沈联手是重中之重。”
沈伯允点点头。两人又聊了几句,荣逸泽不想在这里耽搁太久,便告辞出来了。
出了院门,看见一身麻布孝服的亚修捧着药过来,便笑着说:“亚修这么乖。”
亚修恭敬地叫了一声“三叔”。荣逸泽抬手在他头上拍了拍:“都这么大了。”又看见他双目黑亮,不由得说了一句,“长得真像你爹。”然后就离开了。
亚修有点摸不着头脑,像爹吗?我又不是亲生的,怎么会像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