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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献完青春献子孙(1)

我的爷爷就出生在天水北道的三阳川,传说那里是伏羲画八卦的地方,川前的渭水将八卦一分为二,黑白两点中三阳川便是其中之一。爷爷的爸爸早年在兰州中山大学攻读美术,毕业后回到老家,当了一所中学的校长,爷爷子承父业,师专毕业后也在学校里当起了教员,粉笔灰刚吃了不到一年,新中国成立了,因为机关人手紧缺,本无意仕途的爷爷也被抽调进了机关,担任文字秘书一职。

奶奶老家在河北吴桥,从北洋时期开始,全家人有一个算一个,不是开火车,就是修铁道,铁道越修越远,家属也跟着一路迁徙,从保定到西安,从西安到宝鸡,一直迁到兰州,一大家子才算真正落下了脚。奶奶文化程度其实不高,但因为打小在列车上长大,三教九流的人都免不了有所接触,所以奶奶的嘴皮子打小就练的特溜,加之根正苗红,便被机关领导安排去了省委宣传部工作,负责广大人民群众的思想政治工作,因为同在一个大院上班,爷爷奶奶一来二去就看对了眼,再加上组织的极力撮合,摆酒席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离开一线岗位后,奶奶依然不忘发挥余热,除了每日联络老同志们打麻将增进友谊,还一手组建了夕阳红老年模特队,隔三岔五便跑去基层慰问演出,根本不问人家想不想看。

相对于爷爷奶奶,姥爷姥姥的人生经历则颇具传奇意味。我的姥爷出生在伪满洲国治下的安东市,因为家中产业颇大,兄弟间又行三,童年时外人均称呼姥爷为邹家三少,按说这种黑五类出身,新中国成立后十有八九应该难逃一死,但世事弄人,抗战时期姥爷的双亲相继离世,家业也迅速衰败,三兄弟无依无靠,只好各奔东西寻条活路。姥爷因为身子骨软,一眼就被科班挑了去,但国难当头,科班的日子也不好过,整日除了小米饭就是豆子粥,一年半载都尝不到一丝荤腥。所幸,祸兮福所倚,新中国成立后科班就地解散,姥爷一来无家可归,二来无亲可投,三来又无业可就,属于典型的三无人员,便被地方人民政府直接送去了北京的中国戏校,毕业时姥爷听人说逢州必好,便积极响应组织号召,自愿前往兰州支援边疆建设。一下火车,看到身后寸草不生的荒山野岭,姥爷立即心生悔意,但可惜为时已晚,北京再也回不去了。

姥姥是苏州人,同样因为抗战的爆发,姥姥出生时全家人已迁至西安,和姥爷的生存所迫不同,姥姥是实打实的梨园子弟,从小的耳濡目染,让姥姥死心塌地地选择了京剧。新中国成立后姥姥在北京学习多年,起手跟着尚小云,后来又拜了陈永玲为师,按说红遍京城只是时间的问题了,但可惜毕业分配时,姥姥为了表现出自己的思想觉悟有别于一般群众,主动选择了当时距离北京最远,且一穷二白的甘肃省京剧团,选完后姥姥还心有不甘,一再追问领导,为什么西藏和新疆没有京剧团。

六十年代,我的老爸老妈相继出生了。因为家中条件尚可,老爸从小就有奶妈照料,听老爸说那人叫陈妈。因为陈妈的存在,老爸直到初中才学会自己穿衣服,学会穿鞋则更晚,老爸不擅长读书,也不喜欢读书,读了七年半,老爸勉强从小学毕了业,又读了三年多,终于从初一升到了初二。受够了学校的条条框框,老爸决定弃笔从戎,加入了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在部队的三年,老爸收获了人生中两项最重要的技能,做饭和刷碗。集团军的司令和参谋长都曾多次慕名前来,只为尝一口老爸做的浆水面,就因为这事,连队还专门给老爸请了功。后来对越自卫反击战爆发,老爸主动请缨,希望去前线锻炼一下,为此还专门腌了三缸酸菜,一缸用来疏通关系,一缸用来犒劳前线战士,还有一缸则准备留给连队,担心突然换了炊事员,战友们会一时难以适应。虽然军区领导对老爸的报国之心给予了高度的肯定,但考虑到前线生火做饭容易暴露我军位置,最后还是婉转地拒绝了老爸的请求,虽然在连队的表现率受肯定,但当时部队里确实没有在炊事员中提干的前例,所以复员后老爸又回到了兰州,开始了环卫局的工作。

姥爷姥姥一年多数时间都在地县上演出,所以老妈青少年时代的主要工作便是蹲家里看门,除此之外才是上学。一天老爸去老妈就读的学校打扫卫生,午饭时故意碰洒了老妈的饭缸,两年后便有了我,婚后的日子虽不宽裕,但也还过得去,这时老妈的单位成立了深圳特区分公司,大会时领导郑重宣布,只要愿意去深圳分公司上班的,以后每月工资翻一番!老妈听后欣喜若狂,不假思索,第一个报了名,晚上回家一说,在黄土高原上压抑了三十多年的姥爷姥姥恨不得让老妈当晚就走。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来兰州,这几年还稍微好点,买东西算是不要票了,你们小时候那会,屋里买个痰盂我都得托人从南京上海带,更别说毛巾脸盆了,兰州那会连手纸都不让多买,家里孩子多怎么办?只能把报纸泡浮囊了,再晾干拿回家用,就这都不敢多泡,怕左邻右舍瞅见了犯红眼病!”

姥爷接着说道:“当时说得好听,说兰州怎么好怎么好,结果好!我一下火车直接就傻眼了,北京是刮风,到这直接是刮土,去车站接我的韩老师离我就七八米远,我俩愣面对面站了十分钟互相没瞅见。班上留北京天津的早就评上国家一级演员了,来兰州的可好,要职称没职称,要待遇没待遇,唯一没落下的就是一波一波的政治运动,我和你妈是折腾不动了,你们三姐妹有机会赶紧走,去哪都比待这强。”

“就是!人家知识青年都返城了,就我们这帮缺心眼的还在这扎着,你能走赶紧走,一天都别多待,听妈的,准保没错!”姥姥拍着大腿说道

老爸对老妈想去深圳上班的打算倒是没什么意见,但爷爷奶奶却完全不这么看。

“刚结婚就两地分居,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奶奶一脸发愁地说

“她先过去,等安顿好了我也过去。”老爸答道

“如果没孩子闯闯也就算了,现在孩子那么小,说走就走不太合适吧。”爷爷说

“你爸说的是,她爸妈一年差不多十个月都在外演出,靠你一人带能行吗?”奶奶说

“她爸妈那边很支持,帮着带孩子应该没问题。”老爸答

“说都是那样说,真带可就不一定了。”奶奶说

“我觉得你回去还是劝劝她,到底是结了婚有孩子的人,不能完全由着性子来。”爷爷说

老爸回到家不知该如何开口,老妈看了看老爸,语重心长地说:“我爹妈这辈子来兰州已经把肠子悔青了,咱这代人既然有机会,那一定要走,孩子我爸妈会帮着带的,你不用操心,等我安顿好了,你也抓紧过来吧!”

“行,你放心去吧,兰州这边你就别操心。”

“你爸妈那你准备怎么说?”

“我知道怎么说,你放心好了。”

一周后老妈的调令下来了,临行前老妈痛哭流涕抱着我,犹如生离死别。

再见到老妈是一年半之后,和我一起来的还有老爸,不过团聚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生存的压力便迎面而来,兰州的香菜五分一捆,深圳的香菜五毛一根,一家三口就靠着老妈每月不到八百元的收入,十多年烟不离手的老爸扔掉了兜里的火机。生活的窘迫,以及大环境的急转直下让原本信心满满,想在深圳大干一番的老爸有些动摇,但老妈却很坚定,觉得只要人家不赶,我们说什么都不能主动离开。

一天下午,在菜市场买菜时老妈听到身旁两位提着篮子的妇女说道:“我老公说昨天小平同志来深圳了,香港的电视台全都报道了。”

“不会吧,小平同志不是前年就退了吗,怎么又复出工作了?”

“是不是复出工作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觉得小平同志这一来,说不定咱深圳又有希望了……”

原本打算买几根生菜就回家的老妈听完之后直奔海鲜档口,花甲,青蟹,东风螺,扒皮鱼,直到实在拎不动了才往家走去。

南巡的春风让老爸老妈斗志百倍,不到两年的功夫,各色海鲜便从稀客变成了家常菜,但这时问题又来了,还有半年我就要上小学了,究竟去哪上好,让老爸老妈颇费思量,权衡再三,老妈将我送上了回兰州的飞机。

姥爷姥姥将我的生活照顾的无微不至,但其中也有一些问题。几十年来两点一线的生活让姥爷姥姥除了同事邻居,几乎没有任何社会关系,在父母身边我能察觉到祖国的日新月异,但到了姥姥家,一切似乎都停滞了。姥姥家离学校并不近,每天接送我的工作自然落在了姥爷的肩上。学校七点开始早自习,除了班主任谁也不许迟到,中午十一点半又开始搞三光,不光学生要悉数撤离,连书包铅笔盒也不准留在教室,说是不拿走容易引贼入室。下午通常只有两节课,就算老师再啰唆,按说四点前也该啰唆完放学了,但学校非说教育部有红头文件,家长下班前公立中小学不准放学,所以每天都要硬耗到五点整才让出教室,但放学并不意味着就可以回家,因为还有大扫除,这时,过年时给老师送了挂历的同学会得到类似擦黑板倒垃圾一类的美差,而没送的,则会被派往操场扫土,兰州中小学的操场基本都由三合土和炉渣混合铺垫而成,所以任凭你怎么扫,地上的土也永远不可能扫完,正因如此,老师从来不会去操场亲自验收扫土情况,只会根据大家脸上和身上的浮土记工分,掌握了老师的套路后,派去扫土的同学会先去学校的蔬菜园里坐一会,看看有没有顺手牵羊改善家中伙食的机会,等耗够半个小时后,抓一把土往空中一撒,便可以回教室交差了。

兰州冬天路面结冰,自行车基本成了摆设,姥爷姥姥没办法,只好在学校附近租了间小屋,这屋子里既没电视也没家具,除了三把折叠椅就只有两张弹簧床。姥姥每天想方设法改善伙食,但胃的满足丝毫填补不了精神世界的匮乏,加之九十年代我国实行的是一种较为特殊的休假方式,称为分修法,第一次休息是周四下午,但因为只有一个下午,所以休了也基本等于没休。第二次休息是周日,但由于教职工集资建房始终有缺口,学校便雁过拔毛的在周日安排了各种兴趣特长班,并要求班主任亲自挂帅,确保一个都不能少,也让我在精神肉体双重崩溃的深渊中越落越深。

姥爷姥姥扎根边疆一辈子,工资加一起还不过六百元,见我精神日渐萎靡,二姥决定以后每逢周四都去外面下馆子,改善生活。不过这馆子并非餐馆酒楼,而是学校门前的一间快餐店,除了牛肉面,店里还有包子和烧卖,为了能吃回本,我每次都硬着头皮把面汤喝完,然后再拼命往碗里加醋,似乎只有看着满满一碗醋起身离开,才能让我心里稍微舒服点。这种平淡压抑的生活持续了两年多,突然有一天,被共和国遗忘了近四十多年的姥爷姥姥终于等来了北京的召唤。

中央牵头的京剧音配像工程一直进展缓慢,一是因为十年浩劫之后,新人不会老戏,二是因为大半个世纪过去,当年唱戏的人即便没咽气,也已是风烛残年,登不了台了。中央四处打听,终于想起甘肃还有几位世外高人,而且年纪也不算很大,可以交付重任。一想整整四十年没回北京了,姥爷姥姥不禁感叹人生无常,就像舞台上,喜怒哀乐,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反反复复,交相辉映,也让人措手不及,意料不到。来接的人见到二姥后嘱咐道:“京剧音配像工程浩大,之前去的人,快则半年,慢则三五载,所以你们最好把春夏秋冬的衣服都带上,省的让家里人再寄麻烦。”

就这样,三年级的我又被送到了奶奶家。奶奶家离学校不远,六点半出门,六点三十五准能到校。奶奶早上起不来,便动员我自己上学,理由是,你爸上幼儿园时都是自己去,更何况你现在都小学了。起初我还有些害怕,但三两天后,我便有种如获新生的感觉,以前姥爷早晚接送,我毫无人身自由可言,每日下课铃还没响,姥爷双手撒把,蹬自行车的矫健身影就已然浮现在了窗外,其实双手撒把蹬自行车这技术科班出身的人全会,但在小学生眼里却成了稀奇,所以每次姥爷一到,原本集中在讲台方向的目光便整齐划一地望向窗外,让讲台上手舞足蹈的老师霎时间倍感失落;进了家门,吃饭和学习便成了我生活的全部,科班出身的姥爷不光不教我翻跟头,双手撒把,还不允许我参加任何课余活动,甚至动画片每周都只能看一次,时间还不得超过二十分钟,想看《正大综艺》则必须等到逢年过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