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停电时分
通知上说,从晚上八点开始,接连五天,每天停电一小时。不过是暂时的。最近一次的暴风雪刮断了电缆,修理工打算趁这几晚天气晴暖把它修好。停电影响的只有这条小街上的住家,这是一条两边种了树的安静小街,从这条街走出去不远,有几爿砖砌门面的店铺和一个电车站,修芭与苏库玛在此已住了三年。
“他们还不错,通知了我们。”修芭大声念着通知,与其说是念给苏库玛听,不如说是念给自己听,念完,无奈说道。鼓囊囊塞满文件的皮挎包从修芭肩上滑落下来,她就势将它留在了过道上,自己走进厨房。修芭穿着灰运动裤,白球鞋,外面罩了件海军蓝府绸风衣,她三十三岁,模样恰似她曾声称决不愿成为的那种女人。
她刚从健身房回来,口红只在嘴唇外沿还可见些许莓红色,眼线在下眼睑残留着炭黑斑驳的点子。苏库玛心想,以前,她有时也会这副模样。那是一夜聚会或是酒吧兴尽之后,她懒得卸妆梳洗,等不及扑进他的怀抱,到了早晨便这副样子了。修芭看也不看顺手就把一叠信扔在桌上,双眼盯着另一只手上的通知,“可是,这种事情他们应该在白天做才对。”
“你指我在家的时候。”苏库玛说。他拿过玻璃盖,盖住一锅正煨着的羊肉,仔细留开一条细缝,细到恰好让一缕蒸汽冒出来。一月份以来,他一直在家工作,忙着他那篇关于印度农民暴动的博士论文的收尾部分。“什么时候开始维修?”
“说是三月十九日。今天是不是十九日?”修芭走近挂在冰箱边的软木板,空空的板上只钉着一本威廉·莫里斯墙纸图案的挂历。她凑过去瞧挂历,像是第一回见到似的,细看上半部分的墙纸图案,然后目光移向下面一格格的日期。挂历是朋友寄给他俩的圣诞礼物。可这年圣诞,修芭和苏库玛草草打发了。
“就是今天,”修芭宣布,“对了,别忘记下星期五你要去看牙医。”
苏库玛舌头在齿尖舔了一圈,他早晨忘刷牙了。这已不是头一回。他今天没有出过门槛一步,前一天也没有。修芭越来越长时间待在外面,越来越频繁地加班加点,越来越起劲地揽来额外项目,而苏库玛则越来越喜欢窝在家里,足不出户,连取信、去车站边的杂货铺买水果和酒都懒得动了。
六个月之前,也就是去年九月,修芭早产,比预产期提前了整整三个星期,而苏库玛那时正在巴尔的摩市参加学术会议。他本不打算参加,她却执意催他去,因为他第二年要毕业找工作了,熟悉圈里人很关键。修芭安慰苏库玛说她有他旅馆电话、会议日程安排和飞机班次,而且她已和朋友吉莉安讲妥,万一有紧急情况,吉莉安会开车送她去医院。计程车开离家门口去机场的那天早晨,修芭穿一身孕妇袍,一条手臂搁在隆起的、好像生来就属于她身体一部分的腹部,站在家门口向他挥手道别。
每每想起那个时刻,他最后一次见到修芭隆着大腹的时刻,苏库玛记得最清楚的莫过于那辆计程车了,一辆小客车,红色车身,漆着蓝字。比起他们自己的车,车内显得空大。尽管苏库玛身高六英尺,一双手大得揣在牛仔裤兜里都局促,可那会儿他坐在后座上忽然觉得矮了一截。计程车沿灯塔街行驶时,他憧憬着有朝一日他和修芭也许会需要添置自己的小客车,接送孩子们上音乐课、看牙医。他想象自己手握方向盘,修芭转身递给孩子们盒装饮料。这些为人父母的情景曾烦扰过苏库玛,给三十五岁却依然是一介学子的他平添几分愁绪。然而在那个初秋的早晨,树木流金,他第一次为那些情景欣悦、陶醉了。
一名工作人员从那几间一模一样的会议室里找到了他,递过一张方硬纸卡。上面只写着个电话号码。但苏库玛明白,是医院。等他赶回波士顿,一切都已结束。婴儿出生时就死了。在一间隔离的病室里,修芭躺在床上沉睡。位于医院一翼的这间病室,小得几乎连站在她床边的空间都没有;在医院组织的未来父母参观巡视时,他们并未来过这里。她的胎盘早剥,只得剖腹,还是没赶得及……医生解释说这类事情确实会发生。他尽可能以公事公办的友善对那些医生报以一笑。修芭过几个星期就可以下地走动,将来再想怀孕不会有什么问题。
那些日子,修芭总是在苏库玛醒来之前就离家上班了。苏库玛睁开双眼,看见她落在枕上的几丝长黑发,他开始想她,她此刻该坐在城区的办公室,一身套裙,开始喝第三杯咖啡了吧;修芭是校对,用彩色铅笔在教科书上捉错别字,圈圈点点做记号;那些记号的意思修芭曾向他解释过一回。她自告奋勇说,一旦他的论文脱稿,她肯定帮他校对。苏库玛羡慕她那工作的具体明确,不像他的专业太捕捉不定、难以把握。他是个才情平平的学生,死记硬背颇有一功,但缺乏好奇心。去年九月之前,即使谈不上卖命,他也可算得十分勤奋,整天忙于作章节小结,在黄色拍纸簿上罗列论点。可眼下,他懒在床上百无聊赖,眼睛直愣愣瞪着他这一侧的壁橱,修芭总留着壁橱门半开着,他的目光就停留在那个学期不必再挑着穿去上课的一溜粗花呢外套和灯芯绒长裤上。婴儿死后,因为已经开学,推辞教学任务已经太迟。不过他的导师也作了安排,所以整个春季学期都没给苏库玛派工作,由他自行安排。苏库玛在研究生院已经待了六年。“春季学期加上夏季会对你大有帮助。加把劲儿,”导师曾这么说,“九月份你该能搞定这些事。”
可没什么能让苏库玛“加把劲儿”的。相反,他想到自己和修芭越来越“加把劲儿”地相互回避了,在这栋三卧的住宅里,他们尽可能各据一层楼,互不干涉。他想着自己是如何不再期待周末的到来,她和她的彩色笔以及文件们一连数小时窝在沙发里,因此他怕在自己的家里放音乐都会显得鲁莽。他想,有些偶然的情况下,他们临睡前还会对对方的身体产生渴望,那时她望着他的眼睛,微笑着,呢喃他的名字;那是多么久远以前的事啊。
刚开始时,他相信那些问题都会风流云散,他和修芭能挺过去。她才三十三岁。她很坚强,又站起来了。可这并没带来安慰。现在苏库玛总要磨蹭到午饭时间,才勉强从床上爬起,去楼下,用摆在厨台上的空杯倒一杯修芭在咖啡壶里留给他的咖啡。
***
苏库玛用手拢起洋葱皮,扔进垃圾筒。洋葱皮轻轻飘落,覆盖在他从羊肉剔除下来的一条条脂肪上。他往水池里放水,浸洗菜刀和砧板,然后拿起半只柠檬沿自己指尖擦拭,去除蒜味,这是他从修芭那里学的招儿。七点半了,透过玻璃窗,他望见外面天空,看上去仿佛软塌塌的黑色沥青。人行道边还残留着高高低低的积雪,天其实已经很暖和了,出门都不必戴帽子手套。最后一次暴风雪差不多下了三英尺厚,整个星期,人们只得沿着狭窄的雪沟排成单列行走。这就是苏库玛整个星期闭门不出的借口。眼下雪沟融化,路面变宽,雪水顺着路沿往下水沟汩汩地流去。
“不到八点羊肉没法熟透,”苏库玛说,“咱们怕要摸黑吃饭了。”
“我们可以点蜡烛。”修芭提醒他。她松下白天一直盘在后颈的发髻,不解鞋带蹬掉了运动鞋。“我得赶在断电前洗个澡,”她说罢径直跑上楼去,“一会儿就下来。”
苏库玛替她把挎包和运动鞋挪到冰箱边。她以前不是这样。她总是把衣服挂在衣架上,运动鞋排进壁柜里,账单一来马上就付清。可现在她把这个家当成了旅馆。客厅里黄色印花包布的小沙发和蓝紫相间的土耳其地毯那么触目的搭配,她不再看不顺眼。宅子背后的室内阳台上,一只雪白兜儿撂在柳条摇椅上,兜里塞满花边,修芭曾经还打算用这些花边缝窗帘。
趁修芭洗澡,苏库玛走进楼下洗手间,他从洗脸池下的柜子里找到一把装在包装盒的新牙刷。廉价牙刷硬剌剌的毛扎破了他的牙龈,他把血吐在洗脸池里。铁筐子里有好几把这种备用牙刷,是修芭趁减价时买的,以备有客人临时打算在这里过夜。
这是她的脾性。她总是未雨绸缪,不管这“雨”是好还是坏。如果她看中喜欢的裙子或提包,就会成双地买。她在自己名下开了个银行账户,把公司的红包存进去。苏库玛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父亲故去后,他的母亲哀痛欲绝,撇下了苏库玛从小长大的家,搬回加尔各答去了,留给苏库玛一摊残局收拾。而修芭却与他的母亲不同,他欣赏她这一点。她思考事情总有提前量,这让他意外。以前她操心采买时,食物柜里总会有几瓶橄榄油和玉米油存货,就看他们是做印度菜还是意大利菜。食物柜里堆满一盒盒各种形状、各种颜色的意大利通心粉,一袋袋拉锁封口的印度长米,从干草市场的穆斯林肉铺半爿半爿买来、再分割冷冻在无数个塑料袋中的羊肉。每隔一个星期的周六,他俩都会去干草市场迷魂阵似的货摊之间兜逛。后来苏库玛终于记住了哪个摊子是哪个。她买啊买,越买越多,看得他简直不敢相信;他提着帆布袋子尾随她,她则在人群里推推搡搡,在早晨的阳光下跟那些还没长髭须、缺了牙的男孩们讨价还价,男孩们把朝鲜蓟、李子、老姜、薯类装进牛皮纸袋,拧上袋口过了秤,抛掷给她。她不介意被人群推来搡去,挺着大肚子也不在乎。她个子高挑,宽肩丰臀,产科医生说她天生是个生孩子的好身板。每次开车沿着查尔斯河转过弯打道回府,他们一致惊讶,竟买了这么多食物!
当然这些食物从来不会浪费。朋友们来访,修芭会做出看上去就知道要忙上大半天才摆得上台面的丰盛菜肴,她绝对看不上罐头食品之类的廉价货物,而只用她自己冷冻、装瓶的食材,比如她用迷迭香腌制的辣椒,在星期天不断搅动一锅烧得滚烫的西红柿干梅子、熬煮出来的酸辣酱等等。她那些贴了标签的、齐齐排列在厨房柜架上的大口瓶,是无数封存的金字塔宝藏,他们一致认为,吃到孙儿辈都绰绰有余。可他们现在早已吃空了。苏库玛日复一日地从他们的储备里挖取食物,量出一罐罐米,解冻一袋袋肉,做饭给两人吃。他每天下午都把她的菜谱翻阅一遍,遵从她用铅笔写下的指示:加两匙而不是一匙胡荽粉,宜用红扁豆不宜用黄扁豆。每道菜谱她都标注了年月日,那是他俩第一次吃这道菜的日子。四月二日,茴香炒花菜;一月十四日,黄葡萄杏仁鸡。苏库玛根本不记得吃过这些菜,可是它们白纸黑字斑斑在案,是她做校对的娟秀字迹。现在苏库玛喜欢上了做饭,做饭这件事让他感到有所成就。他知道,要不是因为他,修芭会吃碗麦片打发了晚饭。
今晚断电,他们非得一块儿吃不可了。连月来,他们分别直接从灶台上盛饭添菜。苏库玛端着盘子踅进书房,任饭菜变凉,然后三扒两下胡乱塞下肚去;修芭则捧着盘子占据客厅,或边吃边看电视里的球赛,或捏着一堆彩色铅笔校对文件。
到了晚间某个时辰,她会去看看他。他一听见她走近,赶忙收起小说开始打字。她手搭上他的肩,同他一起朝发蓝光的电脑荧屏看。“别太辛苦。”看了一两分钟她便说,然后掉头去睡了。一天里她只去找他这么一次,还令他胆战心惊。他明白,她也是强迫自己进书房的。她的视线会逗留在书房的墙壁上。去年夏天他俩一块儿装饰过这间屋,沿墙贴上印有一队队敲锣打鼓的鸭子兔子的墙花。八月底,窗下又添置了一只樱桃木摇篮,一张供小孩换衣服和尿布用的绿把手小白桌,以及一把格子花坐垫的摇椅。接修芭出医院之前,苏库玛把它们通通拆掉了,他用锅铲子刮去了墙上的鸭子兔子。但不知为什么,苏库玛并不觉得这间屋子触动了他的心境,不像它对修芭那样。一月份,他不再去图书馆小隔间里看书写论文,便有意把他的书桌搬进这间屋来,一是这儿给他某种安慰,再是修芭躲着这间屋。
***
苏库玛走回厨房,打开一个个抽屉。他想从满抽屉东西里找出一支蜡烛:剪刀、打蛋器、搅拌棒,还有修芭从加尔各答集市上搜罗来的研钵和杵子——那时她常做饭,就用这东西研磨大蒜、丁香和豆蔻。他找到一把手电,不过没电池,又找到半盒生日蜡烛。去年五月,修芭为他的生日办了个惊喜聚会。一百二十位宾客人头簇簇挤在家里;而现在他俩有意回避着这些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那天白葡萄酒冰镇在浮满冰块的浴缸里。已五个月身孕的修芭手执马丁尼杯子喝着姜汁汽水。她特地烘焙了一只奶油香草生日蛋糕,浇上蛋霜、做了糖拉丝。整个晚上在宾客中间穿梭时,她的手指一直缠住他修长的手指。
自从九月份以来,他们俩唯一的客人便是修芭的母亲。修芭出院后,母亲从亚利桑那赶来,住了两个月。她给他们烧菜做饭,洗衣叠衣,自己开车去超市。她是位笃信宗教的妇女。在客房床头柜上,她布置了一座小神龛,镜框里嵌着淡紫容颜的女神,边上供一盘金盏花瓣。她一天祷告两次,祈求上苍保佑,将来赐给她健康的外孙外孙女。她对苏库玛客气但不亲热。她以在百货大楼工作的娴熟折叠苏库玛的毛衣,替苏库玛缝上他冬大衣缺掉的扣子,甚至还替他打了一条米褐相间的厚围巾,她把围巾送给他,不当什么事,就像是他掉了围巾而没留意似的。她跟他闭口不谈修芭;一天他说起婴儿的夭亡,她从打毛线的专注中抬起头,道:“那时你都不在那儿。”
苏库玛觉得意外,屋里上上下下居然找不到一支像样的蜡烛,修芭居然没为这类常规的应急需要做准备。无奈,只好找个能安插生日蜡烛的东西,他看中了一盆平时搁在水池上方窗台上的常春藤盆栽。可是,常春藤和水龙头虽然近在咫尺,泥土却干硬得插不进蜡烛,他得先洒些水。他把厨房饭桌上的信札和图书馆借来还未翻过的书推到一边。他想起他俩在这饭桌上一起吃最初几顿饭的情景,那时他们为彼此的结合、为终于能在一个屋檐下休戚与共而醉迷,他记得他们只是痴痴地摸索对方,急于做爱,连吃饭都不顾。苏库玛在餐桌上放了两张绣花垫子,那是住在勒克瑙的叔叔送的新婚礼物。他又摆上了通常请客用的餐盘和酒杯。他把常春藤盆栽置于餐桌中央,十枚生日小蜡烛烘托着星状白边的叶子。苏库玛打开收音机,调到爵士台。
“这是怎么回事儿?”修芭从楼梯上下来,一条厚厚的白毛巾裹着她的头发。她松下毛巾,搭在椅子上,湿乎乎的黑发披肩而下。她手指梳理着几绺打结的头发,漫不经心地踱向灶台边。她换上了干净的运动裤、T恤衫和绒布袍。她现在又腹部平坦、细腰婀娜了。袍带在她腰间松松打了个结。
快到八点了。苏库玛将米饭端上桌,又把前一天剩下的小扁豆放进微波炉,定好时间。
“你做了煨羊肉。”修芭透过玻璃盖,瞅着里面鲜亮的红辣椒炖菜。
苏库玛捞出块羊肉,怕被烫着,两根手指飞快地试了试肉的软硬。又拿菜勺戳了戳一块更大的,看看是不是酥软脱骨。“煮透了。”他宣布。
微波炉刚嘟嘟响,就断了电,音乐霎时也没了。
“时间掐得真准。”修芭说。
“我只找到生日蜡烛。”他点亮常春藤盆栽里的小蜡烛,把余下的蜡烛和一盒火柴挪到自己的碟子边上。
“没关系,”她说,一根手指沿着葡萄酒杯的细长脚上下移动,“看上去挺可爱的。”
哪怕在暗头里,他都能知道她的坐姿:微微前倾,双脚交叉,抵在椅脚横档上,左胳膊支着桌子。找蜡烛时,苏库玛居然在板条箱里发现了一瓶酒,他还以为是只空瓶。他双膝夹紧酒瓶,旋进开塞锥。斟酒时怕洒出来,他将杯子举在胸前。他们各顾各吃着,叉子搅着碗里的饭,眯着眼睛仔细挑出锅里的桂叶和丁香。苏库玛每隔几分钟就点上几枝蜡烛,再插进花盆泥土。
“像是在印度,”瞧着苏库玛摆弄代用烛台,修芭说,“在印度经常这样,有时候一连几小时都没电。记得有次我参加一个婴儿米庆仪式[1],从头到尾都黑咕隆咚。婴儿一个劲儿地哭啊哭。肯定是太热了。”
他们自己的婴儿从未哭过,苏库玛想。他们的孩子也永远不会有米庆仪式,尽管修芭早拟定了宾客名单,甚至已安排好由她三兄弟中的一个来喂小孩有生以来第一顿粗粮;如果是男孩,米庆仪式就是在出生后第六个月,女孩的话是第七个月。
“你烤得热不热?”他问她。他把热烘烘的常春藤推到桌子另一端,靠近信札堆和书籍,这么一来他们似乎更看不清对方了。他突然感到懊恼,恨不能拔腿上楼,坐到电脑屏屏幕跟前去。
“不热。味道不错,”她用叉子敲一敲盘子,“真不错。”
他替她又斟了酒,她谢了谢他。
他俩从前不是这样的。他现在得搜索枯肠找话来引起她的兴趣,让她从埋头吃饭或埋头校对中抬起眼皮。他终于不再勉为其难,放弃了逗引她兴趣的努力。他学会了不再在乎他们之间的沉默。
“记得在我祖母家,每回断电,每个人都得说些什么。”修芭又说。他几乎看不见她的脸,但听口气她一定是眯缝着双眼,好像目光聚集在远处什么东西上。她习惯这样。
“说些什么呢?”
“我也说不清。一段小诗,一个笑话,有关这个世界的事情。天晓得为什么,亲戚们总喜欢让我告诉他们我的美国朋友的名字。我不明白他们干吗对这个那么有兴趣。上回我去看姑母,她居然向我问起我在图森读小学时的四个女同学。我差不多都不记得她们了!”
不像修芭,苏库玛并没在印度待过那么长时间。他的父母在新罕布什尔州安顿下来,他们从前回印度是不带他同去的。他第一次去印度时还是个小婴儿,染上了痢疾,差点儿送掉小命。他父亲是个神经紧张的人,再也不敢贸然带他回去,怕再有万一,于是把他暂托给住在康科德镇的叔叔婶婶。到了十几岁时,每逢暑假,比起去加尔各答,他更热衷于航海夏令营或卖冰激凌。他大学最后一年,父亲辞世,那之后他开始对印度发生兴趣,像学习其他课程那样从教科书上学习印度历史。现在,他多么希望自己也有一段在印度的童年故事!
“我们来玩那个。”她忽然说。
“玩哪个?”
“在黑暗里告诉对方一些事情。”
“什么样的事情?我什么笑话都讲不来。”
“不,不讲笑话。”她沉吟片刻。“讲讲那些从没向对方吐露过的事情,怎么样?”
“这游戏我高中玩过,喝醉了玩的。”苏库玛说。
“你想说‘真心话大冒险’吧。这可不一样。好吧,我先来。”她抿了一口酒。“第一次在你公寓,身边没人时我偷翻了你的通讯录,看看上面有我的名字没有。好像那时你我才认识两星期。”
“我在哪儿?”
“你去隔壁房间听电话。是你妈打来的,我估计会打一阵子。我只想知道,你有没有把我的地址从报纸一角写进你的本子里。”
“我写了吗?”
“没有。可我并没对你灰心。轮到你了。”
他什么也想不出,可修芭却等他开口。这几个月以来,她从未显得这样专心笃定过。跟她说什么呢?他回想起他俩最初的邂逅,四年前在剑桥的一个演讲厅,有几位孟加拉诗人开诗歌朗诵会。他俩邻座,彼此的木折椅紧挨着。苏库玛没法译释那些文学措辞,很快就提不起精神来,听众们在听到某些诗句后入神地叹息、点头,他却无法产生共鸣。他开始偷看搁在腿上卷成一卷的报纸,研究起世界各地的气候。新加坡昨天九十一华氏度,斯德哥尔摩五十一华氏度。他扭头朝左边一看,发现邻座女孩正在一只文件袋背后罗列杂货购物单,同时惊讶地发现女孩长得很美。
“好,”他说,一边回想着,“我们第一次出去吃晚饭,去那家葡萄牙馆子,我竟忘了给侍者小费。第二天早晨我又跑回那家饭馆,问到侍者的姓名,把小费留给了领班。”
“你跑那么远的路去萨默维尔,就是为了补小费?”
“我叫了计程车。”
“怎么会忘了给小费?”
生日蜡烛燃尽了。黑暗中他依然能清晰地勾勒她的脸庞:大而微微上挑的眼睛,丰润的葡萄色双唇,两岁时从儿童高脚椅上跌下、留在她下巴上的疤痕,如一枚小小逗号至今可见。她的美丽曾使他晕眩迷醉,可日复一日,他注意到那美丽在褪色。以前,任何化妆都显得多余,而眼下却变得必需了。不是使她更美,而是使她显得美。
“那天晚餐差不多吃完时,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我会和你结婚,”他第一次向他自己、也向她承认,“一定是这想法搅得我六神无主了。”
***
第二天,修芭比平时早回家。昨晚还剩了些羊肉,苏库玛把它热了热。他们七点钟就可以吃饭了。他今天出过门,踩着渐融的雪,到街角小店铺买了一盒细蜡烛,还给电筒配了电池。他把细烛插在莲花形的黄铜烛台上。不过,他们吃晚饭时,餐桌上端那盏铜罩吊灯还亮着。
吃罢饭,苏库玛出乎意料地看到修芭把自己的盘子叠在他的之上,端去水池。他以为她要撤回客厅,躲进防卫工事似的文件堆里去。
“别管它。”他说着从她手上接过脏碗碟。
“现在不洗不是傻嘛,”她应道,把一滴洗洁精倒在海绵上,“都快八点了。”
他心紧了一下。一整天,苏库玛都在等待停电时刻。他回味着昨晚修芭说的事情。偷看他的通讯录!想起从前的她,他觉得美好,他们相遇的时候,她那么大胆又那么没信心,多好。现在他俩肩并肩站在水池前,影像恰巧嵌进镜框似的玻璃窗里。他有点窘迫,就像他俩初次一同站在镜子前的那种感觉。可他记不清他们最后一次合影是在什么时候了。他们已经不再参加聚会,不再一起出门。他照相机里的胶片上还是修芭怀孕时在院子里拍的照片。
洗净碗盏,他们靠着厨台,扯着一条毛巾的两端擦手。八点钟一到又断了电,屋子里顿时漆黑。苏库玛点燃烛芯,惊异于那火苗蹿得又高又稳。
“去外面坐坐?”修芭提议。“我觉得不会太冷。”
他们俩一人端一支蜡烛,在门口台阶上坐定。冬雪残留,而人已坐到户外,真有点不可思议。可是今晚大家都走出门来了,如此清新的空气实在让人窝不住。只听得纱门吱呀吱呀开了又关上,一小群邻人亮着手电筒从他们门前晃过去。
“我们去书店看看!”一位白发老者大声道。他和他太太一起走着,那太太瘦削,裹着风衣,牵了条狗。是布来德福夫妇,去年九月在苏库玛和修芭的信箱里,他们悄悄投过一张安慰卡。“听说书店有电。”
“最好有电,”苏库玛笑道,“不然你们就得摸黑看喽!”
太太呵呵笑起来,手顺溜地滑进丈夫的臂腕,“一起去?”
“不啦,谢谢。”他俩不约而同地喊。苏库玛有些惊讶,她的话竟和他的一样。
他心里纳闷,不知今晚的暗头里修芭会向他“坦白”什么。他早把那些最糟的情形在脑子里转了一遍。她移情别恋;她对他三十五岁还在做学生嗤之以鼻;她跟她妈妈一样埋怨他出事时远在巴尔的摩。可他深信事实并非如此。她始终是忠于他的,他也如此。她信任他。而且是她执意让他去巴尔的摩的。他们彼此还不够了如指掌?他知道她熟睡时手指卷曲紧握,做噩梦时身体会抽搐。他知道在哈密瓜和香瓜之间,她更爱吃哈密瓜。他知道当他们从医院回来,她走进家门的第一件事,是把东西摔到走廊上:架上的书籍、窗台上的盆花、墙上的画片、挂在厨台上方的锅碗瓢盆。他给她让道,看着她顺着一个个房间挨个扔。发泄完了,她垂手望着自己制造的那一片狼藉,挂下嘴角,一脸极其嫌恶,苏库玛担心她马上就要呕吐。她却哭了起来。
坐在门外台阶上,苏库玛开始觉得冷了。为了能从容应对,他想要让她先开口。
“你母亲来探望我们时,”她终于开口,“有天晚上我说要加班,其实我和吉莉安去喝马丁尼了。”
他凝望着她的侧影,细长的鼻梁,线条略硬的下颌。苏库玛是记得那天晚上的,饭桌上只有他和他老母。他连教了两堂课,精疲力竭,就盼着修芭在场讲些轻松的事儿,他说的话总显得不对劲。他的父亲辞世十二周年,老母前来与他和修芭小住半月,借此与他们一同追念已故的父亲。每天晚上,他母亲做父亲在世时喜爱的菜肴,可吃饭时她总是伤心得无法下咽,修芭抚慰她的手时,她便泪眼汪汪。“太让人动情了!”修芭曾这么跟他说。现在苏库玛在心里揣摩着修芭和吉莉安那晚泡酒吧的情景:她们埋在条纹天鹅绒的沙发里,修芭多要了橄榄,还向吉莉安讨烟抽。这酒吧是他和修芭看完电影常去的地方。他想象修芭肯定报怨婆婆,而吉莉安对姻亲的探访也有同感。是吉莉安送修芭去医院的。
“该你了!”她打断了他的沉思。
苏库玛听见小街尽头传来电钻声和电工压过电钻声的叫喊。他的目光扫过沿街一溜黑黢黢的住家。有一栋宅子窗户里透出烛光。尽管天已转暖,壁炉烟囱里仍烟雾袅袅。
“大学的东方文明课考试,我作了弊,”他坦白道,“那是大学最后一学期的最后几门考试。父亲才过世几个月。我能清楚地看到邻座的答卷。那是个老美,一个怪人。他通晓乌尔都和梵语。我实在记不清楚考卷上要我们辨别的诗是不是加扎尔体。我偷看并照抄了他的答案。”
事情早已过去十五年,可告诉了她,他有一吐为快的坦然。
她转向他,没正视他的脸,却瞅着他的鞋。那是一双旧麂皮鞋,后跟的皮早已磨平,他当拖鞋趿着。他不知刚才说的是不是会倒她胃口。而她握住他的手,捏了捏:“你不用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偷看。”她说着,朝他挪了挪。
他们一直坐到九点,坐到灯又亮了起来。他们听见街对面有人在回廊上拍手欢呼,电视机又响了。布莱德福夫妇又走回来,一边吃冰激凌卷筒一边向他们挥手致意。他们也向老夫妇挥手致意。之后,他们站起来,他的手依旧在她的手中,他们一起走进屋去。
***
好像不用说,就变成这样了。向彼此坦白曾做过的、多少有些令对方失望、伤害对方的事情。接下来的一天,苏库玛花了几小时苦想当天要“招供”点什么。他举棋不定,是告诉她曾从她订阅的时装杂志上撕下一张广告女郎的玉照,在书里夹了一星期呢,还是告诉她其实他根本没弄丢她在结婚三周年时送他的针织背心,而是把背心退货给法尔灵地下商场换了现钞,并且在那个大白天独自跑去一家酒店的吧台买醉。结婚一周年纪念日,她特地为他做了一顿十道大菜的晚餐,这件背心令他沮丧透顶!“结婚三周年,老婆竟拿针织背心打发我。”白兰地使他头重脚轻,他对酒保抱怨。“你指望什么,老兄?”酒保回答他,“你们已经结了婚!”
至于那张玉照,他也说不清干吗撕下它。她没修芭漂亮,穿一件缀满小晶片的白色连衣裙,一脸冷漠,还长着两条男人似的精瘦长腿。她高举裸露的双臂,握住拳头,像是要朝自己耳朵来一下子似的。那是一幅长筒袜广告。正值修芭怀孕,腹部突兀地隆起,那个阶段苏库玛已不想再触摸她的身体。那天他躺在她身边,看她翻阅杂志。后来他从废杂志堆里注意到了这份杂志,他找到那女人,尽量小心地撕下那一页。差不多一个星期,他天天朝纸上这女人行注目礼。他感到有种强烈的欲念想要她,但欲念瞬间变成了厌恶。这是他最过分的一次不忠。
第三个晚上,他向修芭坦白了背心事件。第四个晚上,他又抖搂了玉照事件。她一言不发,既无异议,也不责备。她只是听着,之后她拿过他的手,和以前一样握了握。第三个晚上,她告诉他,有一回在他们俩都参加的一个讲座结束后,她没提醒他,让他出洋相地下巴上粘着饼屑去跟系主任说话。正巧他那时为什么事情惹她不高兴,她于是没有用手指点点下巴做个手势提醒,兀自看他跟系主任滔滔不绝,谈论确定下学期奖学金的事。第四个晚上,她告诉他她从来就没喜欢过他这辈子唯一一首排成铅字登在犹他州一本文学杂志上的诗。诗是为遇见修芭而作。她说觉得那诗歌太多愁善感。
在住宅处于黑暗的时候,有些事情在悄然发生。他们又能重新对话了。第三夜,他们吃了饭,一起坐在沙发里,黑暗到来后,他笨手笨脚吻她的前额和脸颊。尽管眼前一片漆黑,他还是闭上了眼,他知道修芭一样闭了眼睛。第四夜,他们小心翼翼摸上楼梯,一起用脚探试是否到了楼梯口,然后摸上床。他们以久违的无所顾忌做爱。她不出声地哭着,轻唤他的名字,手指在黑暗中感觉着他的眉。还没有结束,他在心想着明晚要对她说的话,她又会说什么,这想法刺激着他。“搂着我,”他说,“双手搂紧我。”楼下灯光重新明亮时,他们已沉沉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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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夜的早晨,苏库玛在信箱里又收到一张电力公司的通知。通知上说,线路已提前修复。他失望了。他原本打算给修芭做椰汁咖喱虾,人到了店铺却没了做虾的情绪。不断电,情形又大不一样了,他心想。店铺里的虾看上去又瘦又细,灰灰的;椰奶罐头落满尘埃,要价过高。但他勉强买下了这些东西,顺便还要了两瓶葡萄酒和一枝蜂蜡蜡烛。
她七点半到家。“我们的游戏到此告一段落,我猜?”他见她在读通知,便说。
她瞥了他一眼:“你要是愿意,照样可以点蜡烛!”她今晚没去健身房,风衣内穿着套装,重新描过妆容的样子。
趁她上楼更衣,苏库玛给自己斟了杯葡萄酒,放了张小唱碟,是塞隆尼斯·蒙克的爵士乐,她喜欢的。
她下楼,他俩一起吃饭。她没谢他,也没称赞他。他们就在黑黢黢的、蜂蜡投出的烛光晃动的屋里,闷头吃饭。他们挺过了一段困难时期。他们吃光了虾,喝空了第一瓶葡萄酒,又开了第二瓶。他们坐着,坐着,坐到蜡烛快要燃尽。修芭在椅子上挪了挪,苏库玛以为她要开口说什么,可她呼地吹灭烛火,起身拧亮电灯,又坐下。
“要不别开灯吧?”苏库玛试探地问。
她把面前的碗碟推到一边,在桌上握起两只手来。“我讲这些话时,我要你看着我的脸。”她轻柔地说。
他的心开始怦怦跳。她告诉他怀孕消息的那一天,她关掉了他正看着的球赛电视,说的是一样的话,口吻是一样的轻柔。那一次他没有料及,而眼下,他有了心理准备。
只是他不希望她再度怀孕,他不想强作幸福。
“我一直在找住房,刚租下一间。”她说。她眯缝起眼睛,像是盯住他左肩后面的什么东西看。谁也不怪,谁也没错,她继续说。他们一起已经经历得够多了,她需要独处一段时间。她已经存了交付租赁押金的钱。公寓位于灯塔山,她可以走路上下班。回家前,她刚去签了租约。
她不看他,可他却直愣愣瞪着她。显然,她一直在排演这台词!这些几天来,她一直忙着找住房,试水压,询问房产中介租金是否包括暖气、热水之类的问题。这些夜晚,她在预谋一个没有他的生活,这使苏库玛感到厌恶。厌恶的同时,他又感到宽释。这正是过去四个夜晚她企图告诉他的全部。这正是她游戏目的之所在。
现在轮到他说话了!有一件事情,他曾发誓过对她永远缄口;而且六个月来,他以最大的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它。做超声波前,她请求医生不要透露腹中宝宝的性别,苏库玛也同意。她求的是那一刻的意外惊喜。
后来,在极少几次,他们谈及发生的事情,她说至少他们还不知道宝宝到底是男是女。在某种意义上,她甚至庆幸自己的决定,能够在神秘未知之中得以逃避。他知道,她认为婴儿的性别同样也是他的神秘未知。他从巴尔的摩赶回时,已经太晚——一切都已结束,修芭在病床上昏睡。可事实上他并没太晚。他赶到医院,还是见到了他们的宝宝。他抱着婴儿的小身体,直到被抱去火化。当医生建议他抱抱死婴时,他退缩了。医生解释说那样可以安抚他内心的哀痛。修芭睡着了。婴儿的小身体已洗净,水肿的眼皮对这尘世紧闭着。
“我们的宝宝是男孩,”他说,“他皮肤是红的,不是褐色。他头上长着黑发。他差不多五磅重。他手指卷曲紧握住,跟你熟睡时一样。”
这时,修芭盯着他,她的脸哀痛得扭曲起来。他考试作弊,他私藏女人照片,他把她的礼物退掉换钱,白天喝醉。这些是他告诉了她的事情。而他曾经抱着他的儿子,那个只有在她身体中活过的生命,把婴儿的身体紧贴在他自己的胸口,站在医院一间鲜为人知的昏暗病室里。他一直抱着他,抱到护士敲门而入,抱走了他;那天,他对自己发誓,这件事,他将永远都不告诉她,因为那时他仍爱她,因为这是她希望在她的人生中成为惊喜的那件事情。
苏库玛站起身,把碗碟叠在她的之上。他端着碗碟走到水池边,但他没拧开水龙头,只是凝望窗外。外面,夜晚依然和暖,布莱德福老两口正手挽手散步走过。正当他望着他们,屋子忽地黑了,他扭转身。修芭已经拉灭了灯。她走回饭桌,坐下;随后,苏库玛也走过去,坐下。为现在才明白的事,他们哭到了一起。
注释:
[1]Rice Ceremony(Annaprasaane),印度传统的一种给婴孩第一次喂食粗粮的仪式,一般在婴孩六个月或七个月开始出牙时。仪式上,婴孩被置于手艺工具之间,人们相信这会决定婴孩未来的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