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概念化的世界
看到这里,你或许就已经感觉到了,生命真的很复杂。但实际上,生命要面对的环境更加复杂。
人类应对外界的一个巧妙之处在于,我们在认识复杂环境时,能够提出“概念”来简化对世界的理解。而概念本身会因为我们认识事物的程度、外界环境、个人经历和认知范畴等因素的影响而变化。
人类对“白色”“马”或“痛”这些概念的理解,都不会是一成不变的。对于一个人而言是这样,对于一群人而言也是如此。白色最开始可能是白天的白,后来又有了纸张的白,大米的白等各种各样的白色。但让人惊奇的是,大家就算对某个概念的认识存在一定的差异,仍可以通过概念来进行信息的有效沟通,比如你说喜欢白色,很少会有人煞有介事地去考究你喜欢的白色究竟对应哪一种RGB值。而且我们都知道,对应的颜色,我们的喜好泛指了白色这个概念涵盖的很多种可能。这一点是目前的计算机无法做到的,机器的理解要么是完全识别(比如准确定义颜色的RGB值),要么是毫无头绪。人类具备生成概念的能力,而且概念是会演变的,这在过去的研究中还没有得到充分的重视。
生命本身也是演化而来的,这点是毫无疑问的。有一个经典问题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图2-1),这表面看起来是一个死循环的问题,好像在鸡出生前一定是由一只鸡蛋孵化而来,而鸡蛋前面必须有一只母鸡能下蛋孵化。这个问题之所以难以回答,是因为我们将鸡和蛋的概念固化了。以生命的进化过程来看,最先开始的鸡和蛋都不会是我们现在看到的样子,它们是经过了很多年的不断演化,才成了今天的形态,下蛋孵化的功能也是它们经过演化形成的。概念也具备这种演变的特征,是不停补充的,其发展方向也在不断调整。
图2-1 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人类在前进的过程中,把很多概念进行了美化甚至神化。我们对自己的认识就可以定义为一种概念,对神的认识也是一种概念,谁都没有亲眼见到过神却都可以探讨神的话题。还有一个概念是“无穷”(∞),我们看不见无穷,也不可能看见,但我们都不会怀疑其存在性。存在与不存在也是一组重要的概念。现在不存在并不代表将来不存在。比如计划中的蓝图,虽然当下还未实现,但在未来是可以被办到的,这种由我们创造出来的事物应该是被视为存在的。
“我”的概念就有些类似无穷的概念,它们都是可以演变的,而下文将提到“电子”的概念是相对清晰、确定的,这就是生命以及生命环境系统与物理世界最大的差异之一。
概念也是分层次和结构的。目前人类能够定义得较为完整的是在物理世界中的一些概念,但还不能达到彻底完整的程度。
电子,虽然已经有电荷、自旋、质量等来描述,但其实还不是完全清楚的概念。拉格朗日运动方程中体现的已经不是我们通常理解的粒子概念。严格地说,电子也不是粒子。对此,不同的物理学家会有自己的观点。
再比如纠缠态,量子力学可以描述这个过程,但不能说完全理解其概念本质。而在超弦学家眼中,物理世界又是另外一番景象。这些都说明了概念是动态变化的,而且越往深处挖掘,越是接近模糊的边界。即便是世界上顶尖的物理学家们聚集在一起,也会对这些概念产生争论。
电子的概念在物理世界中,应该已经算是定义比较明确的,但如果以西方学术的思维来看,还不是完全的、绝对的清楚。当然从科学的角度来说,可以进行分层次的研究,比如在化学角度,就无须过多考虑原子核内部的结构,只需要在原子层面进行理解分析即可。
科学家对物理世界的研究硕果累累,但在研究人类意识的层面上,我们几乎无从下手。这正是因为我们没有科学研究那么清晰的层次,人可以很轻松地、毫不费力地在各个层次(如果可以清楚定义的话)之间穿梭切换、来去自如。这种特点和量子力学有一些共通之处,因而也有人将大脑称作“量子大脑”。但两者最大的区别在于,人类大脑的活动层次可以自由切换,即使在一句话中,也可以涉及多个层次,并且是十分自然的,甚至是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人类就完成了这种多种层次的切换与滑动,任何固定的模式都会破坏这种动态模式。而这种切换,也是目前计算机无法模拟的。
在物理世界中,傅立叶分解能对任意的运动进行分离。傅立叶分解是一种分解方式,也可以使用小波分解。根据“基”的不同,可以有各种各样的小波,在不同的基下,不同的运动都可以分解清楚。傅立叶分解是正交唯一的,其他的分解方式可以不是这样。我们在研究人类语言的问题上,也可以采用类似的方式,比如采用一组基(单字或词),将其他的文字投影过来,虽然其中的过程很复杂,但这是可能的。在压缩感知(compressive sensing)的概念中,希望涉及的基数量最少,以此为原则进行优化。这种约束在语言处理中可能也存在。
概念是有层次的。以“无穷”的概念为例,有些人认为是“无穷”两个中文字符,有人认为是“infinity”,有人则对应成“∞”符号,还有人认为是大于10n,等等。对于同一个概念,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认识,这些不同的认识综合在一起,指向“无穷”概念本身。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中提道:“人不是单个的抽象物,在现实性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这句话是在定义普遍意义下“人”的概念,而不是具体的某个人,意思是相关的这些因素都对人产生影响,都是人的一部分。对于“无穷”,也是如此。这些不同的认识因素构成了这个概念,无穷本身是这个概念组的顶点(或极限点),其他的认识因素都指向这个顶点,共同组成这个概念。虽然无穷的这个顶点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大家都相信无穷的存在。人的意识,可以看作是人所有直觉的、精神活动的综合,意识本身也是一个顶点,其他所有对意识的认识也纷纷指向这个顶点。
再以“水”为例。有人认为水有种“冰凉”的感觉,有人觉得有“导电”的特质,在化学家眼中水又是纯净的、不导电的,有人认为水是小河、溪水,有人又首先想到了瓶装水、自来水,等等。每个人对水的形象化认识是不一样的,但这些都指向了“水”本身这个概念的顶点。奇妙而复杂的地方在于,当多个人交谈的时候,即便他们各自对“水”有不同的认知,他们在交谈过程中,仍能形成共识,并将他们的概念指向某一特定形象的水。比如化学家交流时,一般都是指化学实验中纯净的水,而不是河流湖泊的水。这个过程,就像概念本身是一个大的集合,但它在人与人交流的特定环境下能急速压缩,只留下大家达成共识的某种概念形象。这与量子力学又有了共通之处。量子在不测量的时候,一般是一个多状态的对象,而一旦被测量,它就塌缩到一个特定的状态。即便概念看起来与量子力学有某种联系,在我们的理论中也并不需要引入量子力学来理解人的意识。
虽然概念是很复杂的,但在确定了所在领域之后,可以越来越清晰。在此基础上,人与人是有差异的,但却可以交流甚至相互理解。我们认为可能的解释是,人是宇宙的产物,人与人之间既不是完全独立的,也不是完全相同的,认知膜相近的人彼此容易理解,认知膜隔阂远的则难以互通,这是可以理解的道理。我们认为宇宙也是可以证明且能够被理解的,最有力的证据就是人类能够改造、影响世界的能力越来越强。
我们经常说人与人之间有差别,本质上我们就应该尊重这些差异的存在。就算某一个个体的行为在外人看来是荒谬的、错误的,但从该个体的角度来看,也可能是合理的、正确的,是符合他自身发展需要的。比如,在物理力学上有牛顿定律,也有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虽然我们普遍认为相对论更优,但对于某些人来说,可能只懂得牛顿定律比全部都懂来得更有益。很多规律是大众的、普适的,但对某些个体则不然,我们要承认并允许这些非普遍的情形存在。这样也会产生一些问题,当某个特别的个体与其他个体或外界产生关系时,碰撞是必然的,也容易产生矛盾,但是为了沟通和联系,这个个体就需要与其他个体找到共同点。
概念从何而来?为什么我们会认为概念是如此的真实?这些都是需要进一步考虑的问题。概念不仅能快速传递、让群体认同,更关键的是它能让我们再发现。《礼记·中庸》:“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郑玄注:“两端,过与不及也。”有了“两端”之后,“两端”中间可以填充很多内容。比如,有“小”的概念,我们能够发现的不只是“大”,也可以是更小的“微小”。再比如“正”与“反”是一组反义的概念,“正”与“负”也是一组反义词,“正”与“邪”又是另一组反义的含义,概念能帮助我们扩张认识的维度,也就是说新的概念对应的另一面不仅只有一个,就像是“自我”既可以向外延伸,也可以向内探索,都可以发掘新的内容。每个新的概念都可以看作是物理中的“基本粒子”,能够与我们已经认知的概念碰撞、结合,产生新的内容,进一步丰富我们的认知体系。
我们在研究人类是如何形成概念时,首先考虑的是认知如何与概念相结合。在人脑中,外界事物与它在大脑中的映射实际上相隔了很多的层次,但奇妙的是,即使事物发生细微的改变,大脑也能迅速做出调整。比如打高尔夫,第一杆打偏了,人会立刻进行调整,有可能下一次就进洞。其中的过程可以非常复杂,就像我们控制肢体做一项动作,完成的具体方式、路线可以非常多,但我们只需要关注达到的效果即可。这就是人与机器的差异,现在的计算机一定要将过程中的每一步计算清楚,才能完成既定的任务,但其实我们应该保留中间过程的复杂性,只需要达到我们预期的效果就足够。
西方哲学世界认为一定存在一个绝对真实、正确的客体(本质、理念或绝对真理)。原来对概念的理解,可能会认为先有一个概念的顶点,但我们认为这种绝对的存在对概念的产生并非必要。例如,当我们第一次看到杯子的时候,会自然地将其与已知的概念进行比对,我们发现它是一个全新的物品,即便和某些已知的东西(比如碗或桶)有相似之处,但我们认为赋予它一个新的概念会更合适,于是当我们将它定义为杯子。这一新的概念并不单单是这个新物体本身,更重要的是它与其他我们已知概念的差别,这些差别使得新的概念具有独特性。
滑动性和概念是缠绕在一起的,也是人类创造、幻觉和精神世界的重要来源。人类运用有限的知识去看待世界,常常需要用到通假或类比,即通过一个已知的概念或知识去描述解释另一个未知的概念。“通假策略远非仅仅是一种文学上的转喻,它是类比或关联思维的必然产物……通假就是在我们正在进行的再造世界的过程中,借助于语音和语义的联想,对表述我们的理解、解释和行为的术语进行重新定义。”这种类比思维或关联思维,正是人类智能具有滑动性的表现。我们通过通假等方式,一方面能够快速对新的概念或知识形成观念,奠定了理解的基础;另一方面能够通过新的概念加深我们对原有知识的理解。
自然科学能够将物质分成电子、质子,但我们也可以换一种方式来看:这些物质其实是一个整体,但可以通过某种方式被分割开,就像是用经典的方法来看待量子物理,将粒子隔离开来成为个体进行测量一样。类似的,我们可以认为生命开始不以个体的形式存在,与万物密切联系,只是生命在推进的过程中,产生了自我意识,进而将自身与其他部分隔开,逐渐形成个体。
概念并不是一开始就很固定、很精致的。刚开始可能很空洞很模糊,随着外界的不断刺激,经验的不断积累,概念的含义才逐渐清晰,包含的内容越来越多,概括性也越来越强,发展到一定阶段才形成一个很好的概念。这个概念又会帮助我们深化已有的认知,经验进一步积累,如此迭代发展。包括生死的概念,实际上生和死的边界并不清楚,但一开始我们只需要简单区分生和死,随着经验的积累,这个概念才逐渐变得精巧。因此,概念的本质并不是抽象出来的,而是在对比、区分中产生的,是先有概念的框架,然后其内容才被不断地填充。比如,我们是先有“白”的框架,然后随着经验的增长,用各种各样的“白”丰富这个框架,而不是我们从一堆白色中间抽象出一个理想的白。这些概念都是从区分“自我”和“外界”的概念开始的。
身份/视角的转换是想象的根源。比如“罗辑思维”曾推送的一篇文章说“孩子都是哲学家”,文章作者提到四岁的女儿与母亲的对话。
女儿问:“天上有什么?”妈妈答:“云。”
问:“云后面呢?”答:“星星。”
问:“星星后面呢?”答:“还是星星。”
问:“最后的最后是什么?”答:“没有最后。”
问:“怎么会没有最后?”妈妈语塞。
从这段简单的对话中,我们可以发现孩子的“无穷”的概念已经形成了雏形。其实,做父母的只要留心,就会发现自己的孩子也问过类似的问题。这类问题之所以回答不了,原因不是缺乏相关知识,而是其内涵仍旧超越了目前人类认知的范围,可谓“终极追问”。这也正是哲学问题的特点。麦克斯·缪勒也曾说:“宗教,就是一种领悟无限的主观行为方式。”“无限”首先就是对于“有限”的一种否定,而有限恰源自人们对现实生活的直观感受。我们的概念知识完全建立在感性知觉的基础上,所以也只能涉及有限物。但是,由对于有限的认识发端,我们可以产生关于无限的概念。
同时这也说明,人类思维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特质,就是外界哪怕只提供少量的信息,我们的大脑就能依此产生非常丰富的内容。
比如《庄子·天下篇》中提到的“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图2-2),这和上文中小女孩提到的“最后的最后”一样,是全凭想象得来的结论。我们可以拿一根木棍,今天对折取一半,明天继续折,我们能看到的或者实践的,肯定是有限的次数,但我们能够想象到的是无限的内容。
图2-2 一尺之棰
小时候,很多人都常常从长辈那儿听到“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的故事(图2-3)。年纪还小的我们听到的或者讲述的一定是有限的次数,但我们却能毫不费力地联想到这个故事可以无限循环下去,然后和长辈们一起哈哈大笑。照镜子的时候也类似,眼睛里还有一个我在照镜子,通过这个图像也可以让我们想象到无穷。
图2-3 一个没有尽头的故事
简而言之,利用思维的跃迁,人们从有限中感悟到了无限。尽管我们心中无限的概念在物理世界中还是用有限的东西表现出来的,但人人都可以感受到那种无限的存在,这种感觉还能够通过语言在人与人之间传递。这就是思维的跃迁给我们带来的好处。
想要整理一套人类认知的逻辑学,我们认为可以从语言入手,通过研究各种语言的修辞手法,比如比喻、拟人等,就能够用一个概念去解释另一个概念。
20世纪60年代,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学者就研究过各种语言中的颜色。有意思的地方是,这些语言中,颜色的发展可以划分为五个阶段,最先区分开的颜色是黑和白,第二个阶段一般是红色,然后依次丰富下去。这是人类认知的二元结构的映射。
我们讲的方位、自然数,都是这样发展而来的,先有一个对立的、极端的二元结构,再通过不断地剖分使得概念在不断细化的过程中逐渐得到丰富和填充。比如方位词的进化过程,可能最开始只能简单地从自己的视角出发,能分辨出“左”和“右”这两端。随着对太阳月亮运动轨迹的观察,能够区分并定义了“东南西北”的方向,及以自己为起点的“中”。在此基础上,进一步细化出“东南”、“东北”等更多的方位词。
自然数的产生也有相似的过程。直到现在,仍有一些部落没有发展出数字系统。在人类没有产生数字的概念前,他们可能最多简单地标记出3以下的数字,超过3的数量对他们而言都是“很多”,因此形成了最少有“一”个和“很多”个的观念,在这两端之间,可以通过绳结或石子等工具,逐渐填充出连续的数字,随即产生自然数的雏形。
“我”和“非我”也是一对概念。有了“非”的概念之后,人类就开始掌握逆向思维,能够从相反的方向考虑问题,创新也随之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