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之年
究竟发生了什么?圣·福克斯面对莫扎特的《a小调钢琴奏鸣曲》发问。这首乐曲一开始就是一个锥心的调子,控制着、焦灼着,直到后来发展成悲壮的心碎。是不是他又遭闭门羹,激动得情绪混乱,回家一头栽在书桌上狂写一通。而莫扎特一直都是沉静的、可爱的、耐心的,这样情感爆发式的作品在他十分罕见。
阿洛西亚那段初恋,在莫扎特的青春里很快就翻页了。德国音乐学者希尔德斯海姆写的《莫扎特论》,竟花了大量篇幅去研究他的这段爱情。阿洛西亚是一位颇有前途的女高音歌唱家,周身散发着优雅的艺术气质,令莫扎特一见倾心。这个出身贫寒的女子其实精明冷漠。她让莫扎特第一次尝到了爱情的滋味。他在她面前手足无措,忽然间将他的下流玩笑统统都忘光了。他常常跟堂阿妹打打闹闹,写信开玩笑。但阿洛西亚是不同的,那是与日常生活无关的另一种激情。在教会工作的时候,总是看到祈祷的人们脸上挂着茫然的虔诚与孤独,他忽然间理解了那些人。但他一无对策,只求老天保佑,但愿阿洛西亚也会爱他。后来他明白,爱只对爱之人有意义。爱与音乐,都是深沉的经历。
这个天才谈起恋爱来却是个白痴。谁都知道,追女孩最好的办法是欲擒故纵,他却一刻不停地围着她转,为她写歌,教她弹琴唱歌,有求必应。韦贝尔家利用了莫扎特的感情。后来阿洛西亚不负众望,歌艺长进,很快巴结上了城中大人物,成为剧院的首席女高音。
希尔德斯海姆分析了这段恋情对莫扎特的潜在影响。也许这个人是谁,是阿洛西亚,还是西尔维亚,都不重要。漫漫少年路,总会有一个人,带他认识女人,认识自己,认识世界。这段恋情最后只是证明了莫扎特的人品好。即使阿洛西亚并不爱他且利用了他,后来他们还是做了好朋友,她曾出演他的歌剧,《唐璜》中的安娜、《后宫诱逃》中的康斯坦丝,在他死后甚至恬不知耻地以莫扎特唯一爱过的女人自居。
眼前的谋生压力不断让他分心。小时候他到处招人喜欢,可是十多年过去了,巴黎的宫廷里谁还记得当年那个穿戴精致心灵手巧的小宠物?他每天一大早起来作曲、教学生,然后按父亲指定的名单四处拜访、结识权贵名流,等着给人表演午餐会伴奏。那些人对他呼来喝去,无故拖延,有时候白跑一趟,一整天都浪费在脏乱的马路上。他受不了法国人那种拿腔拿调的傻样,鄙视矫揉造作的巴黎趣味,一想到自己如今为着混一口饭吃到处低头哈腰,不禁悲从中来,一支小曲也写不出来。
他才华横溢,维也纳的所有音乐家加起来都抵不上他,为什么没有人雇他,他闹不清怎么回事,但已感觉到上流社会哪儿有点不对劲。有一天他这样思忖着回到家,发现母亲已经病入膏肓,他忙着恋爱、求职,竟将母亲撂在一边。两百年前的医疗条件粗陋,人们说走就走。没过几个月,母亲就去世了。母亲的去世后来像鞭子一样不停抽打他。
人生忽然开启了另一层面。悔恨、心碎、不安、疲惫、失败感、恐惧与爱情,一个又一个巨浪朝他扑来,晕头转向,猛然间撞到了黑暗与冰冷的坚硬海底。在一片狼藉中摸爬,在甜蜜与心碎之间,华丽与冷漠之间,情欲与死亡之间,人的激情喷薄而出。在这命运之年,他告别了亲人,告别了神童时代,忽然间变成了一个独立自主的男人。
然而人不会真的是一夜长大的。在《a小调奏鸣曲》之前的一些作品中,我们可以细细考证这个少年的情感轨迹。1777年,他21岁,还在萨尔茨堡悠哉度日。女钢琴家叶莱荷梅(Mlle Jeunehomme)路过那里,停留了三五天,莫扎特的一首《“叶莱荷梅”钢琴协奏曲》(即《降E大调第9号钢琴协奏曲》)令她的芳名流传。这首乐曲在莫扎特的27首钢琴协奏曲中时常被冷落,其实音乐很耐听,结构新颖巧妙。钢琴几乎与乐队同时进入,时时浮出乐队,一句句温柔而迷惘的独白。
他在音乐中探索情感的幅度,人们听着它涨落、飘荡、出神与探询,凝听内心的细细温柔褶皱,叫人不禁浮想联翩——他与这位女钢琴家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之后,第二乐章的悲情十分动人。他似乎还不习惯表现伤感,但像莫扎特这样欢快的人,一旦伤感起来即杀伤力致命。这是找寻自我的音乐。这些曲子让他迅速脱离了童年时代乐陶陶的乖巧的巴洛克装饰风格。也许他未曾料到,他的个性化已然构成了音乐风格的嬗变。彼时海顿已确立了古典主义风格,但巴洛克艺术并未消失,它正借莫扎特的天才融入古典艺术的洪流,为它的日臻完美添砖加瓦。
《g小调第25号交响曲》,莫扎特极少数的小调交响曲之一(另一首g小调是《第40号交响曲》),也是他的青年时期代表作。这首乐曲形式简单,却极富感染力。也许是伤感点燃了激情,他的个性忽然亮了,好像找到了一个明确对象,任激情伤感纷纷向它倾泻。
莫扎特与巴赫一样,喜爱短句。短句是巴洛克复调器乐曲的特点。短句可千变万化,穿梭自如,经得住细细聆听,它的缺陷是不大容易被记住。莫扎特语调亲切,句句耐听,毫无巴洛克音乐或早期古典音乐的虚假造作。他像天生嗓音优美的人,怎么唱都美。
在他的写作流变中,他的主题曲调后来越来越清晰精湛,甚至精确,例如一些奏鸣曲的主题,《第40号交响曲》的主题,《唐璜》的《小步舞曲》,《费加罗》的咏叹调,简洁鲜明,适宜大街小巷四处传唱。这些句子是他的灵感精华,写作经验的结晶,也是主调音乐全面发展的结果。
自8岁在伦敦写了《第一交响曲》之后,14岁至16岁之间,少年莫扎特写过不少交响曲。他小时候写的交响曲,类似音乐会序曲:重点在第一乐章的活泼快板,之后是弦乐或单簧管表现的如歌的小乐章,最后总是热热闹闹地结束。这种写法继承自意大利式交响曲,华丽而惬意。意大利式交响曲一般有三乐章,莫扎特喜欢在其中加入一首小步舞曲,变成四乐章,后来这种四乐章结构演变成了维也纳式交响曲的基本范式。
在古典主义时代,交响曲最初类似喜歌剧序曲,精巧典雅而流畅,缺乏交响的力量,后经由曼海姆乐派、海顿与莫扎特的维也纳式与波希米亚式变种之后,逐渐庄严深邃,气象万千,为交响曲赢得了历史地位。
到了在萨尔茨堡生活的那几年,莫扎特服务于教会,没有机会再写交响曲了。沉寂也是沉淀,他正慢慢消化他的旅行收获。之后他在《第31号“巴黎”交响曲》中再露光芒。“巴黎”作于他和母亲旅居巴黎时期,乐曲和巴黎这个城市一样富丽堂皇,尽显古典的端庄大气,它以音乐与乐器法的丰富宣告了一个作曲家的成熟。现在听来,“巴黎”有点太华丽了,早期作品往往都是技术成熟而内蕴不足,缺乏深层的交响性,但它的完善与巴黎晚宴一般灯火通明的辉煌令它不容忽视。
对于莫扎特来说,作曲就像生活需求。吃饭、走路、睡觉、玩弹子球的时候,脑子里音符蹦跳,一刻不停。坐到书桌前,他只需拿起笔,将它们记下来,再排排队,改掉几个顽皮的错音,刷刷干净就好拿去排练了。脑子里的音符总是一股脑儿喷涌而出,来不及记录,他常常写信抱怨,我的手指写得疼极了,都没法切面包。
关于这些灵感是从哪里来的?他如何作曲?这些我们如今访谈或讲座中的问题,莫扎特几乎一概回避,他从不谈论自己的乐曲,就像他从不谈论他的痛苦。也许他并非刻意,只是像写歌剧那样跟着直觉走。音乐在他的生命中犹如空气与水,也便没什么可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