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甸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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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逃离一会儿

佛洛里出了俱乐部的大门朝左拐,沿着菩提树的树荫踏上了通往集市的路。一百码外,传来一阵喧闹的音乐声。一队瘦瘦的印度宪兵,身穿绿色的卡其布军装,踏着步子正返回队列当中。队伍的最前面是一个吹风笛的廓尔喀男孩。佛洛里打算去看望维拉斯瓦米医生。医生的房子是用很长的、用沥青刷过的木头建成的,平房,带有一个乱七八糟的花园,花园紧靠俱乐部。房子背对着大路,面朝医院,正位于医院与河流之间。

佛洛里刚走进院子,就听到一声女人受到惊吓的尖叫声,还有走动声从屋里传来。显然,他差点儿遇见医生的老婆。他绕到房子的正面,朝着阳台喊道:

“医生,你忙吗?我能上去吗?”

医生个子不高,黑白分明。他像盒子里弹出来的木偶一样从屋里冒出来。他急忙走到阳台的栏杆处,热情洋溢地大声喊道:“你能上来!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快点儿上来吧!啊,佛洛里先生,见到你真高兴!上来,上来。你想喝什么?我这里有威士忌、啤酒、苦艾酒,各种欧洲饮料。啊,我亲爱的朋友,我一直都在盼望文明的沟通。”

医生身材矮小,又黑又胖,全身毛茸茸的,眼睛圆圆的,一副容易受骗的样子。他戴着一副钢边眼镜,身穿一件很不合身的白色衣服,裤管像手风琴一样皱皱地搭在笨拙的黑色靴子上。他的声音里透着渴切和兴奋,讲话时不断发出嘶嘶声。佛洛里上台阶的时候,医生急忙跑到阳台的一端,从一个大的锡制冰箱里迅速翻出几个样式不同的瓶子。阳台又宽又暗,低矮的屋檐上吊着几篮蕨类植物,这让阳台看起来像是掩藏在日光瀑布中的一个洞穴。阳台上摆放着几把监狱里做的藤质长椅,一端摆放着一个书柜,装着一些令人提不起阅读兴趣的图书,主要是随笔,像爱默生、卡莱尔、斯蒂文森之类的。医生酷爱读书,很注重自己书里所谓的“道德意义”。

“啊,医生……”佛洛里说。说话的时候,医生猛地爬到长椅上,抽掉了垫脚托儿,这样他就能躺着了。他又把烟和啤酒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啊,医生,近来怎么样?大英帝国如何?还像原来一样麻痹吗?”

“啊哈,佛洛里先生,她身体很虚弱,很虚弱啊!多种症状并发。败血症、腹膜炎、中枢神经麻痹,我想恐怕得请个专家了。啊哈!”

这是两个男人间的玩笑,他们把大英帝国当作医生的一位年老的女病人。医生开这个玩笑已经两年有余,但依旧乐此不疲。

“啊,医生,”佛洛里说着,仰躺在长椅上,“离开那个该死的俱乐部到这里来真是太高兴了。来你家的时候,感觉就像一个不信国教的牧师偷偷溜到城里,领了一个妓女回家一样高兴。远离他们就像放了一个长假。”——他伸出一只脚向俱乐部的方向指了指——“远离那些我亲爱的帝国缔造者同胞。大不列颠的声誉,白人的负担,完美无瑕的白人老爷们——你知道,也就这些。能从恶臭中逃离一会儿感觉真轻松啊。”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算了,算了吧!那就过……过分了。你千万不能这样说受人敬仰的英国绅士们。”

“你还没听过这群受人敬仰的英国绅士都说了什么,医生。我今天早晨尽力耐着性子。埃利斯的‘肮脏的黑鬼’,韦斯特菲尔德讲的笑话,麦克格雷格的拉丁谚语以及‘请抽此人十五鞭’。但当他们说到那位老士官长的故事的时候——这你知道的,就是那个说过如果没有英国人,印度就没有钱,也没有处女的人——你知道的。啊,我实在不能忍受这些了。是时候让老士官长退休了。从1887年女王执政五十周年以来他就总说同一句话。”

医生变得激动不安,就像每次佛洛里批评俱乐部成员的时候那样。他站着,用裹在白衣服里的胖墩墩的屁股靠着阳台的栏杆,不时打着手势。在想词的时候,他会把自己黑黑的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好像要捕捉飘浮在空气中的想法一样。

“但是真的,真的,佛洛里先生,您可千万不能那样说!您为什么总那样称呼他们,为什么总是辱骂他们呢?他们都是高尚的人。想想他们成就的那些伟大的事业——就说那些大行政官吧,是他们把大英帝国建设成现在的样子的。想想克莱夫,想想沃伦·黑斯廷斯、达尔豪西、库增,他们都是高尚的人——我引用尊敬的莎士比亚先生的不朽言论——整体说起来,我再也见不到像他们那样的人了!”

“唉,你还想再见到像他们这样的人吗?我不想。”

“想想英国绅士们是多么高贵!他们对彼此是多么忠诚磊落!如此伟大的公学精神!尽管有些英国人的言行举止令人遗憾——我承认有些人很傲慢——但那种伟大、纯正的品格是我们东方人欠缺的。他们粗犷的外表下,是一颗金子做的心。”

“镀金的吧,我们是不是能这样说?在这个国家的英国人之间,存在着一种虚假的友谊。尽管我们彼此之间恨之入骨,但依然一起吃喝玩乐,装成朋友,这是我们的传统。我们称这为团结一致。这是出于政治的需要。当然,饮酒是维持机器运转的方式。如果没有酒,一周之内我们会全部发疯、彼此残杀。医生,这可以成为你们一位积极评论家的选题。酒就是帝国的黏合剂。”

医生摇了摇头,说道:“真的,佛洛里先生。我不能理解是什么让你变得这样愤世嫉俗的。这实在是与你不相称!你,一位英国绅士,具有高尚的品格和非凡的才能,居然讲出这种只有《缅甸爱国报》才会发表的煽动性言论!”

“煽动性言论?”佛洛里说,“我没有煽动。我不想让缅甸人把我们赶出这个国家。上帝为证!像其他人一样,我来这里是为了赚钱。我反对的只是白人那虚伪的负担,纯属故作姿态,真让人反感。如果不是我们一直需要靠谎言生活,即使是俱乐部里那些该死的傻瓜都可以成为不错的同伴。”

“但是,我亲爱的朋友,你生活在什么样的谎言里?”

“啊,当然,我们谎称来这里是为了帮助我们可怜的黑人兄弟,而不是来这里剥削他们。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自然的谎言。但是它令我们堕落,用你无法想象的方式使我们堕落。我们认为自己既是小偷又是说谎者。长久以来,这种感觉让我们备受煎熬,也迫使我们不停地给自己找借口。我们内心深处有对土著的兽性。只要我们承认自己是小偷,并且可以继续保持在偷盗的过程中不撒谎,那我们这些在印度的英国人倒也可以让人忍受。”

医生将大拇指和食指紧紧捏在一起。“你论证中的弱点,我亲爱的朋友,”他说,想到自己的反讽时,他一脸得意扬扬,“弱点貌似就是,你们不是小偷。”

“那,我亲爱的医生——”

由于痱子像一千根刺扎在后背上一样,同时也由于他最喜欢的与医生之间的辩论马上就要开始了,所以佛洛里从长椅上坐了起来。这种辩论大致属于政治性质,只要两人见面,这种辩论就不可避免。这是一场立场颠倒的辩论,因为英国人极度反英,印度人却狂热地忠诚于英国。维拉斯瓦米医生对英国有种狂热的崇拜感,虽然饱受英国人无数次的冷落,可这份热情依旧不变。他会继续矢志不渝地认为,他,作为一个印度人,属于低级、退化的种族。他是如此信任英国的司法公正,即使是必须在监狱里监督鞭刑和绞刑后,他黝黑的脸变得苍白,要靠威士忌调整自己的时候,他的这种热情也依然不减。佛洛里的煽动性言论震惊了他,不过这种言论也让他获得一种震动的快感,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听到被倒念的主祷文一样。

“我亲爱的医生,”佛洛里说,“除了偷窃,你认为我们来这个国家还有什么目的?很简单。当官的人控制住缅甸人的时候,商人就过来掏空他们的腰包。比如,如果这个国家没有被英国人控制,你认为我的公司能拿到木材合同吗?还有其他的木材公司、石油公司,或者矿主、种植园主、商人?如果没有政府撑腰,你认为米环公司能那样剥削可怜的农民吗?大英帝国只是一台为英国人提供垄断贸易的机器——甚至可以更确切地说,与那群犹太人和苏格兰人狼狈为奸。”

“我的朋友,听到你这样说,我感到很悲哀,真的很悲哀。你说你们来这里是为了做生意?当然,你们是来做生意的。缅甸人靠自己能做生意吗?他们能制造机器、船只,修建铁路、公路吗?没有你们,他们什么也干不了。如果英国人不来这里,缅甸的树林会怎么样?它们会立刻被卖给日本人,日本人则会滥砍滥伐,毁了它们。换作你们,在你们手里,事实已经证明,林子更好了。让你们的商人来开发我们国家的资源,他们则会出于纯粹的公德心,教化我们,将我们提升到与他们相同的水平。这是一种高尚的自我牺牲。”

“胡扯,我亲爱的医生。我承认,我们教会了年轻人喝威士忌,踢足球,可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了。看看我们的学校,简直就是廉价劳动力的工厂。我们从未教过印度人任何一样有用的贸易手段。我们不敢,因为担心行业内竞争。我们甚至已经搞垮了很多行业。如今哪里还能找到印度的平纹细布?大约在四十年代,他们在印度建造远洋轮船,同时配备人员。现在,你们连一艘适合出海的渔船都建造不出来。十八世纪,印度人制造的火炮无论如何都能达到欧洲标准。如今,我们来到印度一百五十年之后,你们整个大陆连黄铜弹壳都制造不出来。唯一真正快速发展起来的民族都是那些独立自主的民族。我不想以日本为例,但是看下暹罗……”

医生激动地摆摆手。每当这种时刻他就会打断对方(因为在通常情况下,接下来的内容就是一成不变的了,几乎一字不差),暹罗的例子让他不爽。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你忘记东方人的性格了。我们迷信,对周围的事情漠不关心,怎么可能发展?至少你们给我们带来了法律和秩序。坚定不移的英国司法和英国统治下的和平。”

“英国的瘟疫,医生,应该叫英国的瘟疫才实至名归。而且不管怎样说,和平是为了谁?为了那些放债者和律师。我们当然会维持印度的和平,这完全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利益,但是,这些法律和秩序到底是什么呢?更多的银行和更多的监狱——仅此而已。”

“多么荒谬的歪曲!”医生喊道,“难道没有必要建立监狱吗?想想锡袍王时代的缅甸,到处是流言和酷刑,如今再看看你身边。就看看阳台外面吧,看那家医院,医院右边的学校、警察局。看看现代进程的迅猛发展吧!”

“当然,我不否认,”佛洛里说,“在某些方面,我们确实实现了这个国家的现代化。我们不得不这样做。实际上,在我们完蛋之前,会毁了整个缅甸的民族文化。我们不是在教化他们,我们只是把自己的污垢传给他们。结果会怎么样呢?这就是‘现代进程的迅猛发展’吗?就像你说的那样?不过是些破烂的留声机和圆顶礼帽而已。有时候,我认为两百年之后,这一切——”他朝着远方的地平线伸了伸脚:“这一切都会消失的——森林、村庄、寺庙、佛塔,都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粉色的住宅,每隔五十码一栋。漫山遍野,你视线所及的范围内全都是,一栋连着一栋,留声机全都是同样的曲调。树林全被砍光了——磨成纸浆去印刷《世界新闻报》,或者被制成留声机。但是,树木会发起报复的,就如一个老伙计在《野鸭》里说的。你肯定读过易卜生,对吧?”

“啊,没有,佛洛里先生!唉,就是那位伟大的天才,那位令人鼓舞的萧伯纳就是这样称呼他的。该来的就来吧。但是,我的朋友,你没有看到的是,即使你们最差劲的文明对我们来讲也是先进的——留声机、圆顶礼帽、《世界新闻报》,这一切都比东方人恐怖的惰性强。我眼中的英国人,即使是最平庸的,也可以被看成是——是——”医生开始找合适的措辞,结果找到了一个可能出自斯蒂文森的短语,“一个进步道路上的引路人。”

“我不这样看,我把他们看作一种跟得上时代、注重保健、扬扬自得的寄生虫。他们满世界到处爬,建造监狱。他们建了一座监狱,就称其为进步。”他不无遗憾地补充道——因为医生并不能领会其中的含义。

“我的朋友,显然你死死抓住监狱这个话题不放。想想你的国人还有其他成就。他们修建公路,灌溉荒漠,战胜饥饿,建立学校,开设医院,对抗瘟疫、霍乱、麻风病、天花、性病——”

“这些都是他们带来的。”佛洛里插嘴道。

“不是这样的,先生!”医生反驳道。他急切地想为自己的国人争取这份“殊荣”。“不是的,先生,是印度人把性病带到这个国家的。印度人把这种病带到这里,而英国人治愈了这种病。这足以给你的悲观情绪和煽动性言论一个交代。”

“那好吧,医生,我们总是意见不一致。事实是,你喜欢现代的一切进步事物,而我更乐意看到略微有点儿腐朽的东西。我想,锡袍王时代更适合我生活。正如我以前说过的,如果说我们带来了文明,那也只是一种更大规模的掠夺。如果我们得不偿失,早就拔腿走人了。”

“我的朋友,你不要那样想。如果你真的不喜欢大英帝国,你是不会只在这里私下说说的,你会站在屋顶上大声喊出来。我了解你的性格,佛洛里先生,比你自己更了解你。”

“对不起,医生,我是不会跑到屋顶上大声喊出来的。我没有那胆量。我宁可‘苟延残喘’,就像《失乐园》里的老恶魔一样。这样更安全。在这个国家,你要么做正人君子,要么去死。十五年来,除了你,我从没有对任何人讲过真心话。如果你能理解我,我在这里讲的话就是一个安全阀,一种安魂弥撒。”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凄凉的恸哭声。老玛图,看管欧洲教堂的印度门卫,正站在阳台下的阳光里。他年纪一大把了,还遭受热病的折磨,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他更像一只蚂蚱,身上裹着几片褪色的破布。他住在教堂附近一间用压平的煤油罐搭成的小屋子里,有时,看到欧洲人出现的时候,他会突然冲到他们面前,深深地行礼,哭诉自己的悲惨生活——每个月十八卢比的生活。他可怜巴巴地仰望着阳台,一手抚摸着土黄色的肚皮,一手比画着往嘴里塞食物的动作。医生在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枚四安那的硬币从阳台栏杆处扔下去。他的软心肠远近皆知,因此凯奥克他达地区的乞丐全都瞄准了他。

“看我们东方的堕落。”医生指着玛图说。玛图像蚂蚱一样弓着身子,发出感激的呜呜声。“看他那可怜的四肢,他的小腿还没有英国人的手腕粗壮。看他那卑躬屈膝的样子,看他的满不在乎。要是在欧洲,你只有在智障医院里才能见到如此不堪的人。我曾经问过玛图他的年纪。‘大人,’他说,‘我相信我只有十岁。’佛洛里先生,你怎么能假装你们不是天生的优等种族呢?”

“可怜的老玛图,不管怎么说,现代文明的发展似乎错过了他。”佛洛里边说话,边又从栏杆处扔下一枚四安那的硬币,“接着,玛图,去好好喝几杯吧。你想怎么堕落就怎么堕落,实现乌托邦还早着呢。”

“啊哈,佛洛里先生,有时我认为你说的话——怎么说的来着?——拖我的后腿。英式幽默。正如大家所知,我们东方人没有幽默感。”

“幸运儿。我们那该死的幽默感已经毁了我们。”他两手伸到脑袋后面打了个哈欠。玛图又发出几声呜呜的感激声之后,踉踉跄跄地离开了。“我想,在这可恨的太阳升得更高前我得离开。今年太热了,我能感觉得到。哦,医生,我们讨论了这么多,我还没问你的近况呢。我昨天才从丛林回来,后天应该赶回去——还没确定是否能按时返回。凯奥克他达没发生什么事情吧?有传闻吗?”

医生看上去忽然严肃起来。他已经摘下眼镜,脸上那双黑色的眼睛让人不禁想起黑色猎犬的模样。他张望了一下,然后用比以往更犹豫的语气开始轻声说起来。

“实际上,我的朋友,有一个非常令人不快的事件正在酝酿。你可能会笑——这件事听上去微不足道,但是我真的有大麻烦了。或者,确切地说,我有身陷麻烦的危险。这件事是秘密进行的。你们英国人永远不可能直接听说此事。在这里,”他朝集市的方向挥了挥手,“你们没有听说过的各种阴谋诡计无休无止,但这些对我们来说,关系重大。”

“那么,发生了什么事?”

“事情是这样的。有人正在针对我制造阴谋。这个阴谋十分阴险,意在抹黑我的人品,毁掉我的职业生涯。作为一名英国人,你可能无法理解这些事情。我得罪了一个人,你可能不认识,他叫吴波金,是地方治安官。他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物。他带给我的灾难将无法估量。”

“谁是吴波金?”

“那个满嘴都是牙的大胖子。他家就在那条路上,离这里大约有一百码远吧。”

“哦,那个胖无赖?我很了解他。”

“不,不,我的朋友,不,不!”医生非常急切地喊出来,“他不可能像你了解的那样。只有东方人能了解他。你是一位英国绅士,考虑事情是不会像吴波金那样深远的。他不仅仅是一个无赖,他是——我该怎么说呢?我无法用语言表达。他让我想起披着羊皮的狼,他具有狼的狡猾、残忍和兽性。这个男人劣迹斑斑!他罪行累累!他敲诈、勒索的钱财难以计算!他毁掉了很多女孩儿,他居然当着这些女孩儿母亲的面强奸她们!啊,一位英国绅士是没办法想象这种人的本性的。正是这样一个人发了毒誓要毁掉我。”

“我通过不同的途径听说过很多关于吴波金的事情,”佛洛里说,“他好像是缅甸治安官里的典范。一位缅甸人曾经告诉我,战争期间,吴波金负责征兵,他从自己的私生子中就征召了一个营的兵力,这是真的吗?”

“这不太可能,”医生说,“因为他们的年龄还没有那么大。但是他的道德败坏是不用质疑的。眼下,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整垮我。一方面,他恨我,因为我对他了解太多;另一方面,他与任何一个有理性、有良知的人为敌。他会采取他这类人常用的手段——诽谤。他会散布与我有关的谣言——那些最骇人听闻、最不切实际的谣言。他已经开始这样做了。”

“但是有人会相信这样一个家伙,进而对你不利吗?他只是一个下等治安官。你可是高级官员啊。”

“佛洛里先生,你不了解东方人的诡诈。吴波金曾经搞垮过比我更高级的官员。他有办法让别人相信他。因此——啊,这真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医生在阳台上来回走了两步,用手帕擦了擦眼镜。显然,他心里还有话要说,但出于顾虑,没有说出口。一时间,他变得极度不安。佛洛里很想问一下他能否帮上忙,但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明白,插手东方人之间的争斗是毫无益处的。在这些争斗中,没有欧洲人能弄明白究竟谁是谁非。总有一些事情是欧洲人不明白的,阴谋套着阴谋,诡计连着诡计。此外,远离“土著”之间的争斗也是白人们的十大戒律之一。于是,他含糊地问道:

“有什么难办的吗?”

“是这样的,只要——啊,我的朋友,你恐怕要笑话我了。但事情就是这样的:只要我加入你们欧洲人的俱乐部!只要这样就行!我的处境会发生根本性变化!”

“俱乐部?为什么?俱乐部能帮你什么?”

“我的朋友,对于这种事情,声望就是一切。吴波金不是要公开攻击我,他没这个胆量,但是他能够污蔑和诽谤我。人们是否会相信他完全取决于我在欧洲人中的地位。在印度,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如果我们的声誉好,我们就能上去;如果声誉不好,我们就得下来。你们点下头或者使一个眼色,能比一千份官方报告还有用。你不能理解,一旦一个印度人成为欧洲俱乐部的成员,他的声望会提高多少。加入俱乐部,你就几乎与欧洲人无异,任何流言蜚语都不能伤害你。俱乐部成员的身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佛洛里隔着阳台的栏杆向远方望去。他已经起身,准备要走。由于医生的黑皮肤,俱乐部根本不可能接纳他。每当两人对此心照不宣的时候,佛洛里都会感到羞愧和不安。一个人的密友与自己的社会地位不平等,这实在是一件令人不快的事情。但在印度,这种状况又不可避免。

“在下次普选大会上,他们可能会选你,”他说,“我不是说他们一定会选你,只是有这种可能。”

“我相信,佛洛里先生,您不会认为我是请求您推荐我进俱乐部吧?上帝为证!我知道您不会那样想的。我只是想说如果成为俱乐部的成员,我会立刻变得无懈可击。”

佛洛里轻轻地拉了拉头上的毡帽,并用拐杖碰了碰弗劳,它在椅子下面已经睡着了。佛洛里感觉非常不安。他知道,只要他有勇气与埃利斯当面吵上几次,很有可能保证维拉斯瓦米医生加入俱乐部。而医生,毕竟是他的朋友,确实是这样,可以说是他在缅甸唯一的朋友。他们一起聊天,一起讨论,不下数百次,医生来他家吃饭,甚至提出要把佛洛里引荐给自己的妻子——但这位女士是虔诚的印度教徒,佛洛里吓得拒绝了。他们一起出门打猎——医生带着弹药袋和猎刀,气喘吁吁地爬上满是竹叶的光滑山坡,却一无所获。按照常理,佛洛里有责任帮助医生。但他清楚,医生从不会向他提出任何请求,而让一个东方人进入俱乐部一定免不了一场争吵。不,他可忍受不了面对面的争吵。不值得。于是他说:

“说实话,他们已经在谈这件事了。他们今天早上讨论了这件事,那个小畜生埃利斯还在宣扬他一贯的‘肮脏的黑人’的谬论。麦克格雷格已经提出要选一名土著成员。我想,他是接到指令才这样做的。”

“是的,我听说了,这一切我都听说了。就是因此我才想到这件事情。”

“六月份的大会上会商议这件事。我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我想,恐怕要看麦克格雷格的意见。我会投票选你,但我只能做这么多。对不起,只能这样了。你不知道到时候会发生怎样的争吵。很可能他们会选你,但是他们会把这当成一个令人不快的任务,内心极不情愿。正如他们自己给这个俱乐部起的称呼一样——‘全白人俱乐部’,他们会竭力保证俱乐部成员全部为白人。”

“当然,当然,我的朋友!我完全理解。愿上帝保佑你不要卷进这场纠纷,不要因为我和你的欧洲朋友起冲突!一定,一定,一定不要让自己卷进来。人人都知道你是我的朋友,仅仅这一点就带给我超乎你想象的好处。佛洛里先生,声誉,就像一个气压计。每当有人看到你来我家的时候,水银柱就会上升半度。”

“好吧,我们必须努力保证‘气压稳定’。恐怕,我也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

“这些已经很不错了,我的朋友。说到这儿,我还有另外一件事要提醒你,尽管你可能会觉得好笑。那就是你一定要提防吴波金。当心这匹狼!如果让他知道你在帮我,他肯定会朝你进攻。”

“没问题,医生,尽管我认为他不会对我造成多大损害,但我还是一定会小心防范这匹狼的。”

“至少他会试着做,我了解他。让我众叛亲离,这是他的策略。他甚至可能会散布谣言诋毁你。”

“诋毁我?慈悲的上帝,没有人会相信诋毁我的话。‘我是罗马公民’[1],我是英国人,没有人能怀疑我。”

“话虽如此,我的朋友,你还是要提防他的诽谤。不要小看他。他会清楚地知道如何攻击你。他像鳄鱼一样,或者说就是一只鳄鱼。”医生的拇指和食指紧紧捏在一起,他的形容有时会混在一起,“像一只鳄鱼,他总是攻击最薄弱的位置!”

“医生,鳄鱼常常会攻击最薄弱的点吗?”

两个人都笑起来。他们的关系十分密切,所以佛洛里偶尔可以取笑医生那古怪的英语。也许在医生的内心深处,对于佛洛里没有推荐自己进入俱乐部,还是有些失落,但他会把这些埋在心底,不会说出来。而佛洛里也很高兴结束这个话题,一个让他不安的话题,一个他希望最好从开始就不要提及的话题。

“啊,我真的必须得走了,医生。恐怕我一时半会儿不会再见到你了。我希望普选大会上一切顺利。麦克格雷格这位老兄还是不错的。我敢说他一定会坚持让他们选你的。”

“但愿如此,我的朋友。那样的话我就能抵住一百个吴波金,甚至一千个!再见,我的朋友,再见。”

佛洛里将毡帽戴在头上,穿过操场刺目的阳光回家去吃他的早饭。经过一大早上的喝酒、抽烟、聊天,他已经完全没有了胃口。

注释:

[1]英国一位首相曾宣布,任何英国公民都可以引用这句话来保证自己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