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永诀长安
永淳元年四月初三,二圣自长安起驾,率朝廷百官前往东都。明为巡行,实则躲避旱灾,并准备封禅嵩山。
出发前武媚做了周密的部署,命太子李显留京监国,以太子少傅刘仁轨、中书令薛元超、侍中裴炎为辅政大臣,协助太子执政,并以防备吐蕃进犯为借口,命令南衙十六卫所有将士留镇长安。
阳春三月,本该是韶光大好之时,关中却被干旱困扰,长安内外人迹罕至,竟大有萧瑟落魄之感。李显亲率留守官员出城,恭送二圣远行。李治身体不佳,媚娘与他同坐御辇以便照顾,徐婕妤等人也各自乘车,唯独相王李轮与范云仙、李君信、高延福等宦官一起骑马,紧随御辇之侧;度支郎中狄仁杰任知顿使,掌管沿途食宿,监察御史魏真宰检校车驾,维持秩序——冠带如云,旗帜鲜明,浩浩荡荡一万余人,缓缓行进在御道上。
按照以往的惯例,恭送圣驾应至十里都亭,可这次只走了两三里李治便下令停銮,命宦官掀起车帘,留恋地回望着长安城。送行之人见状,连忙簇拥到圣驾前。李治出神半晌,这才点手唤李显到近前:“国之匡辅,必赖忠良,任使得人,天下自治。今朕把长安交托于你,一要循礼克己,二要勤奋自学,三要谦虚下士,遇事多多请教宰相。先帝所著《帝范》,你母后所撰《少阳正范》都要时常阅读、一日三省。待到夏日普降甘霖,逃荒百姓会陆续归来,你要及时安抚、广施仁政,那时天下自会归心于你。倘若边庭有事,儿当厚赏将士,激励三军,保我社稷,捍卫疆土。记住没有?”昔日李弘、李贤监国他都不曾这样细细嘱咐,而对李显却不得不如此。
“孩儿记下了。”李显低声答应,却难掩眉飞色舞之态,显然他是盼着父母离京,镇妖石一去,他就可以为所欲为不受约束。苏良嗣就站在他身后,凑前一步扯了扯他衣角,李显会意赶忙又说:“父皇病体未愈,母后年近耳顺,也要时时安养,切勿太过劳乏。孩儿不孝,不能侍奉左右膝前尽欢,唯谨守都城以分君忧,日夜翘首以盼驾归,请父皇母后放心。”
李治哪放心得了?又漫顾后面姚令璋、袁利贞、裴懿等一干东宫之臣,故作威严道:“尔等辅佐东宫责任甚重,不可玩忽懈怠,回驾之日朕必亲自访查,倘有纵容太子享乐戏狎者,绝不轻饶!”
“臣等不敢……”众人呼啦啦跪倒一片。
李治又唤薛元超到身边:“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该说的朕早跟你说过,今日不再赘言,一切都托付你了。”
千言万语尽在“托付”二字,何等沉重?这不仅是皇帝的嘱托,也是一个朋友的深切期望。薛元超觉得今日竟有生死离别之感,胸中甚是怆然,却又不敢落泪,唯有连声应承:“臣纵效死,定不负陛下之托……定不负……”
媚娘也摆出一副关切之态,召唤裴炎到近前,郑重其事道:“卿虽负长安机要,亦不可越俎代庖。太子留镇如同天皇,一应军国之事都要先禀明再做处置,即便太子读书无暇政务,你也要与薛爱卿商议定夺,切不可自专。”
“臣遵命。”裴炎很知礼数,向二圣行罢大礼,又转身向薛元超作揖,“薛公多多赐教。”
薛元超不免诧异——平日天后命裴炎主镇政事堂,防备我还防备不过来,今日为何让裴炎听命于我?他隐隐觉着这里有玄机,却不暇多思,急忙拭泪还礼。
这时刘仁轨也由儿子刘濬搀下车,拄杖来到近前——臣子送皇帝离京应当步行以示忠诚,即便自恃身份也不过是骑马,唯独他年纪太大,不坐车不行。
相较薛裴二人的郑重,这位八旬老人却显得举重若轻,微笑道:“二圣志在俭约,日旰忘食,恤百僚之苦,解黎庶之困。今岁艰难,东迁洛阳以安烝人,朝野莫不仰德。依臣所见,天之灾异本属难测,二圣济难慈悲人所共见,无须祭祀封拜,来日旱魃推却,二圣携百姓同归,必是兰蕙齐芳、天人和谐。”这番话表面颂圣,其实大有文章——二圣此去是为减省开支、安抚灾民,既如此百姓感恩就不用再搞封禅了,等旱灾一过就亲率关中百姓归来,那时君民和谐万众同欢,何等美事?
媚娘此去根本没打算再回来,闻听此言不禁暗骂——事到如今还这么多花招,老家伙实在可恶!
不过媚娘并不担心,她知道仅凭这两句花言巧语无法撼动李治。果不其然,李治摇头道:“多呈刘公美意,但朕心意已决。昔日两议封禅而未成,今天下井然四海无事,朕必圆此志,望公体谅。”
刘仁轨心道——枯鱼过河泣,何时悔复及。纵然登临绝顶、祭告天地,恐不得归矣!又不便把这不吉之言说出来,只能委婉地劝说:“君临区宇,社稷为重,陛下不宜慕美名而涉艰险。”
李治何尝不知刘仁轨顾虑什么?其实他起初也曾惧怕,但经过这几天的深思熟虑他已心志如铁,干脆把话挑明:“朕亦知病体羸弱,不胜奔忙。但此行嵩山乃为我李氏社稷,朕不敢言有功于天下,但求无愧祖宗。诸礼毕备之日,当召太子同往,于中天之巅共飨神灵,赐酺大赦,降福黎元。”说到这里李治甚至泛起一丝自豪感,他平生行事鲜有克终,若能把人生的最后心力贡献社稷,何尝不是身为帝王的荣幸?
刘仁轨见他如此决绝,情知已无可挽回,只好将手杖一丢,伏倒在御驾前,恭祝道:“愿陛下圣体康健,早日凯旋。”心里却凉了八九分——陛下何其痴也?君王之尊在德在才,天下之柄在兵在权,秦始皇刻石岱岳,不免六国之复;梁武帝舍身伽蓝,犹自饿死台城。纵然你把太子捧上天,他资质不佳又手中无权,终究还是任人摆布!
八十二岁的人跪倒在面前,李治哪承受得起?自己身子也不便,忙道:“我儿快搀……”
李轮跳下马,紧走两步双手相搀:“刘公请起,我代父皇谢谢您。”李显却无动于衷,只顾跟身旁杜求仁等人窃窃私语。
李治见此情形甚是失望——难道显儿终究是扶不起的阿斗?这孩子若有轮儿半分恭谦知礼就好了,要是轮儿……那想法刚冒出来他便迅速摇了摇头。不行!无论李唐社稷还是他都禁不起再折腾,绝不能再变了。他忙把目光从李轮身上移开,转而扫视诸将,却见程务挺等大小将领皆在,独缺裴行俭。
“裴大将军为何不在?”
程务挺禀道:“裴将军身体有碍,在家将养。”
李治摇头叹息,只得向程务挺等人嘱托,命诸将谨守长安。最后他再度回首,凝望长安,凝望他的家——秦皇霸道,汉宣明睿;魏晋风流,周隋宏浑;千古名都,咸阳大兴;万年长安,一统华夷。李治生于斯长于斯,长安孕育了他,也孕育了大唐王朝。长安见证了李治从翩翩王子到一代天皇的成长,也见证了他的仁义、他的博爱、他的壮志、他的无奈,他五十多年人生路上的喜怒哀乐。这里供奉着李熙、李天锡、李虎、李昞、李渊、李世民六代大唐先王的宗庙,还埋葬着他的母亲和他的兄弟姐妹。今日一旦分别,何时又是归期?李治心知肚明,自己的身体恐怕撑不了多久,今天可能就是永诀……
媚娘默默注视着他,唯恐再迟缓片刻他就会改变主意,匆忙道:“时辰已不早,起驾!”
“二圣起驾……二圣起驾……”随着宦官一声接一声的呼号,整个队伍安静下来,太子李显率领留守文武一并跪倒,高呼万岁。太仆少卿李敬业指挥御辇率先行进,李治只得怅然落座,放下了车帘。
圣驾一动,所有人都跟着行动起来,霎时脚步纷杂、马蹄凌乱。倥偬间只见两骑快马急驰而过,直奔队伍之前——前面的是魏真宰,后面那人甚可怖,生得人高马大、膀阔腰圆,面如赤炭、剑眉虎目,左颊有一道殷红大疤,自眉梢直到嘴角,身穿耀眼的银亮铠甲,未戴头盔,披着殷红如血的长袍,背后斜插一杆旗,上写“奉诏”二字,好一副威武狰狞之相!
魏真宰奉命检校车驾,但他一介小官身单力薄,怎有那等本事?驰骋至队伍正前,勒马拱手:“兄弟!一根绳上俩蚂蚱,跑不了你也蹦不了我,是生是死全看今天啦!”
“哈哈哈……”大汉仰面狂笑,“老子这辈子为非作歹,没想到今天还当了一次保驾官,怎能不卖把子力气?你瞧好吧!”说罢拨转马头,往回便去。
左右羽林军不过是一千多人,仅护卫二圣御辇就占去一半,还有不少嫔妃宫婢需要保护,哪还顾得上其他人?朝廷百官跟随在后,有乘车的,有骑马的,有的带着家眷,有的还偕着几辆运东西的马车。刚开始还有条不紊,可没走出多远就乱了,有的走下驿道,有的落在后面,熙熙攘攘人声嘈杂。正在这时就见那威武大汉奔驰而来,一声断喝:“肃静!圣驾之畔焉敢无礼?速速归队!”那嗓音如炸雷一般,只要稍有迟缓,马鞭就抽过来,“他娘的!还不快点儿?非得挨老子打吗?快跟上!”众人也纳罕,不晓得这凶悍之徒是哪儿来的,可他背后旗上写着“奉诏”二字,随便呵斥羽林军也不管,谁敢不听话?连五六品的官也让他吓得直哆嗦。
万余人的队伍何其浩荡?这大汉不惜力气,硬是前后驰骋数遭,直喝得人人谨慎、个个惧怕,才重归队前与魏真宰并辔而行。众人都规矩不少,整个队伍都静悄悄的,哪知走过十里都亭,道路渐渐难行——关中之地尽皆干旱,各州百姓纷纷遘奔河南,大道上人影重重,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背包提篮、扶老携幼。
大汉一见不敢怠慢,当即飞马而出,将“奉诏”大旗一摇,口中高喊:“二圣出巡,路人闪避;敢有惊驾,就地处斩!”他相貌凶恶、声若洪钟,惊得路人各自退散,躲到驿道两侧,让大驾先行。但躲得远远的都是安善良民,也有人紧贴着出巡队伍走,而且越聚越多。
其实百官见到流民也紧张,正是缺粮之时,人若是饿极了也就顾不得国法王章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要是流民轰然而起,把朝廷的粮食财物抢了可怎么办?怕什么来什么,正在这时偏有些奇奇怪怪的人往旁边凑,或披头箍发,或袒胸挽袖,一个个胡子拉碴撇嘴咧嘴,更有甚者腰里鼓鼓囊囊私藏着兵刃,一看就不是正经人。俗话说得好“民不举官不究”,何况是在路上,又没几个卫兵,即便朝廷官员也不敢随便管,万一乱起来谁担待得起?眼见莠民越聚越多,百官头上直冒冷汗。可说来也怪,莫看这帮人不像好人,却似并无恶意,只是紧贴着队伍行进,也不多说话,非但不是窥觊财物,甚至有点儿护卫圣驾的意味。
他们哪知这帮人所思——银甲红袍,没戴头盔,瞧得真真切切。我们“瓢把子”不但出狱,竟还奉诏保驾啦!这脸露到天上去了,咱都跟着吧!
魏真宰的心一直提着,每走一段就拨马回望,见秩序井然、行进稳健,渐渐地竟还冒出不少自发护驾的百姓。平安无事,他总算暗甩一把冷汗……
媚娘何尝不是捏把汗?见行出去半日并无异样,这才松口气,回头对李治道:“荆州赈灾不利出了乱子,长史已被罢免。眼下急需一个严明公正的人接手,我打算晋升苏良嗣为荆州长史,你意下如何?”(长史,本为地方佐官,但唐代荆、扬、益、幽之类的大州一般设立都督府,由宗室亲王担任或遥领都督,凡此情况长史则相当于上州刺史,是三四品的高官。)
“不妥吧?”李治道,“论才干苏良嗣毋庸置疑,但他辅佐显儿多年,颇善训教。若将其调走,只怕那孩子又不知收敛,叫人不放心啊!”
媚娘装出一脸无奈道:“这点我也想过,但凡事得往远看。将来显儿何尝不需要几个社稷之臣?苏良嗣服侍显儿多年,人品端正、忠实可靠。若能把他派到外面多施些仁政,一则他是东宫出来的,能往显儿脸上贴金;再者也能提高声望,将来回朝当宰相,可以辅佐显儿干大事啊!”
“这话也对。”凡事有利有弊,听他这么一解释李治也觉有理,“那就派他到荆州去吧。”
媚娘不动声色,心中暗笑——苏良嗣是最能约束显儿之人,我们都去东都,再将其调走,显儿必然肆无忌惮。薛元超啊薛元超,到时候你孤掌难鸣,太子读书你要管,东宫之事你要问,留守政务你也脱不开,累也把你累死!
“诶。”李治突然打断她的思绪,“你说朕还回得来吗?”
媚娘心道——你肯定回不来了,封禅大典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准备好的,而以你现在的病体从嵩山下来就得卧床不起,整个朝廷又都搬到东都,怎么可能再回长安呢?她这样想,却故意蹙眉道:“你不要疑神疑鬼的,为何总说这等不吉利的话呢?”
“没什么……”李治似是累了,倚着靠背,轻轻合上了眼。
因为魏真宰特殊的护驾之策,虽然卫兵很少,但东行一路平安,整个队伍从始至终连一文钱都没丢,顺顺畅畅到达洛阳。李治的心也日益坚定,一定要把封禅搞得神圣隆重。然而他并不知道,此时洛阳坊间正流传着一首莫名其妙的歌谣:嵩山凡几层,不畏登不得,只畏不得登!三度征兵马,傍道打腾腾……
二、风波难平
永淳元年的东都之行似乎注定是一场悲剧,虽然魏真宰以盗制盗一路平安,但是圣驾尚未到达洛阳就得到一个沮丧的消息——西突厥起兵造反。
朝廷言而无信、不恤下情,叛乱者怎么可能诚心归服?东西突厥虽是世仇,但西突厥多年来也不满朝廷,还曾暗中勾结吐蕃。前番阿史那都支图谋叛乱被裴行俭设计擒获,表面上事态平息,其实新的叛乱又在酝酿,而伏念投降被杀更使他们有兔死狐悲之感,于是西突厥首领阿史那车薄再举反旗,兵围弓月城(今新疆霍城县)。
二圣还没踏进上阳宫就要先安排平叛,匆忙任命裴行俭为金牙道行军大总管,统率右金吾卫将军阎怀旦等三部前去征讨。而诏敕未下长安便传来消息,一代名将裴行俭已于圣驾离京后病逝,终年六十四岁。李治悲痛不已,追赠其为幽州都督,定谥号为“献”。此次出征还未成行便夭折,朝廷只得改任程务挺为帅,但西域路远一再耽搁,情势甚是不利。然而唐朝的好运似乎并未到头,危急时刻庭州刺史、检校安西都护王方翼领兵赶去援救,在伊丽水(今新疆伊犁河)与车薄叛军大战一场,取得胜利,暂时解了弓月之围。
李治稍感庆幸,但很快他就顾不上西突厥了,因为眼皮底下又有大麻烦——洛阳连日霖雨,爆发洪水。
洛水涨溢也是经年累月之患,自贞观以来数次洪涝,而且两度冲击至洛阳皇宫内。这次的洪水与以往相比不算很强,但由于关中正在闹旱灾,大量人口逃难至河南,致使许多百姓被洪水吞噬,初步估算便有千余家,死者难计其数。
西京旱,东都涝,李治简直焦头烂额,面对灾情首要之事是任命宰相。薛元超、裴炎都留在长安,只一个崔知温哪里应对得来?况因悲痛兄长崔知悌之死,崔知温近来身体愈加不好,都快撑不住了。二圣无奈,只得临时增补黄门侍郎郭待举、兵部侍郎岑长倩、中书侍郎郭正一、吏部侍郎魏玄同四人为宰相。郭待封乃北周南阳太守(中国自西汉开始使用州、郡、县三级行政,郡的长官称太守。后因南北朝战乱,州郡划分日渐细碎,至公元583年隋文帝废除郡治。)郭处范之子,出身宦门,又以科举入仕。岑长倩乃贞观名臣岑文本之侄,恩荫入仕。郭正一是薛元超推荐入仕的,素以学识著称,曾任弘文馆学士,资格也很老,不过此人有些书呆子气,昔日充任记室,跟随李出征高丽,李瞧不惯他文绉绉的做派,曾公然嘲笑说:“此段行,我录郭正一可笑之事,虽满十卷犹未能尽!”
李治病怏怏歪在御座上,瞧着四位新上任的宰相不住摇头,他们的资历才干跟以往许敬宗、许圉师、郝处俊等人根本没法比,只一个魏玄同还不错,却也因流放十载资历略欠,实在是“朱砂不足,红土为贵”。其实前番李治已决定再度起用李敬玄,甚至将其升为扬州长史,准备下一步就召回京,岂料李敬玄命不济,刚到扬州就病死了。李治的计划再度落空,改以陈敬之接替扬州长史之职,再也想不出好的宰相人选。面对眼前这四位矬子里拔出来的将军,他实在不满意,决定不授予他们“同中书门下三品”,皆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身份处置政务——这一举动无意中给后世立了规矩,此后凡四品以下官员知政事者,都以平章为名,不再给同三品身份。
无论如何在这几位新宰相努力下,两京灾民总算得到安抚赈济,纷乱的局面有了头绪,接下来自然是做封禅准备。虽说嵩山要比泰山平缓许多,但即便坐轿还是不会舒服的,李治唯恐自己坚持不了三天的祭祀,于是下令在嵩山南麓建一座行宫,以便就近居住。时至今日内有灾害外有叛乱,有什么好事可以呈告天地?还要为此再兴土木。监察御史李善感上谏称:“陛下昔封泰山,告太平、致群瑞,与三皇五帝比隆。然数年以来菽粟不稔,饿殍相望,四夷交侵,兵车岁驾。陛下宜恭默思道以禳灾谴,乃更广营宫室,劳役不休,天下莫不失望。臣忝备国家耳目,窃以此为忧!”群臣多有附和。
李治岂能不知国家的情势?但他把封禅嵩山视为今生最后一件大事,不会因为读到一封谏书就作罢。他称赞李善感正直敢言,但封禅照搞、行宫照修,将这座行宫命名“奉天宫”,又派大宦官李君信沿江采办异竹木料。哪知李君信行至荆州,竟被苏良嗣擒拿,上奏称宦使一路依仗圣宠暴虐百姓,还奉劝二圣不要劳民伤财。李治览奏哭笑不得,只能怪自己约束不力,一面写亲笔信慰劳苏良嗣,一面改从别处筹办建材——天下甚大,绕开你荆州还不行吗?
在二圣坚持下,七月奉天宫终于落成,由于赶工等缘故其规模装潢都很简约,但李治表示认可,只要便于封禅就行。于是立刻移居奉天宫,一则为避暑,二则就近筹划典礼……
此回出行更是简约,魏玄同等四相都留在了洛阳,唯卫尉卿王及善、黄门侍郎刘景先以及太常、礼部、工部等与封禅大典有关的官员随驾,而且没有设置卤簿。这固然因为嵩山距洛阳很近,没必要大费排场,却也是因为李治不想让百姓看见自己现在病态瘦削的样子。他故意把自己隐藏起来,以便养精蓄锐,直到嵩山之巅那一刻,用自己最后的光芒衬托太子李显。
媚娘依旧与他共乘一车,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并谈论一些稍令他宽心之事——出乎所有人意料,西突厥之乱迅速平定了。王方翼以有限的兵力挑战多于自己数倍的叛贼,最终竟然大获全胜,擒获叛乱各部首领三百余人。
媚娘故意提起此事解李治的烦心,还说:“封禅之事初定,突厥反贼即失败,足见上苍庇佑,这一切可能都是你的执著所致。”
李治虽笃信天命,却也没全然忽视人事:“与其说是朕的执著,还不如说是因为王方翼的执著。朕早觉得此人可用,当初裴行俭擒获都支便有其力,还曾修筑碎叶城。这次的仗打得更漂亮,程务挺、阎怀旦尚未出关他就把乱子平了,大出朕的期望!”
媚娘听他盛赞王方翼,转而道:“可惜罪魁车薄下落不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可能已逃奔吐蕃,终究不美。”
“平息祸乱已是大功,十姓突厥元气已伤,即便他们仍有不臣之心也再难举事,你就别再挑剔了。”说到这儿李治诧异,“朕自得露布就召王方翼入朝,怎么至今他还不来?”
媚娘把目光移开,凝视车帘之外:“或许叛乱余党尚未肃清,他无法抽身吧。”
“朕本想在起驾前见他一面,亲自予以嘉奖,等到了嵩山,忙碌封禅之事,再见只恐不易。”
“洛阳尚有几位宰相,让他们安排自也妥当。还可让王方翼就近去长安献俘,由显儿封赏不是更好吗?”
李治不禁蹙眉——那怎么可能?裴炎才是坐镇长安的实权派,屈待裴行俭在先,王方翼又是裴行俭提拔的,裴炎能公正奖赏吗?其实关键在李显身上,这孩子自己不振作,若真把心思放在朝廷正事上,何必依赖这么多宰相?
他越想越气,抱怨道:“自从咱们离开长安,显儿又开始胡闹,书也不好好读,大臣的话也不听,整日玩乐嬉戏、宴饮无度,还擅自带着户奴出城围猎。这才几个月,荒唐事干出一大车,将来怎指望他统治天下?朕实在痛心,我在这边不顾病体、不顾反对,想尽办法帮他稳固大权,他自己倒像没事人似的。当初弘儿、贤儿要像他一样,老子早就……唉!”说到最后他甚是凄楚——当初处心积虑压制有作为的李贤,现在又不得不费尽心机为不争气的李显操心。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不是自作自受吗?
媚娘自然不能承认废李贤是错的,于是替李显辩驳道:“其实咱显儿本性淳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胡闹都是身边小人撺掇的。听说最能无事生非的就是司直郎杜求仁,原以为杜家诗书门第,能对显儿有裨益。怎料杜正玄、杜正藏、杜正伦一门三进士,竟然养出个浮浪之子,真玷污祖宗。”
“贬官!”李治明知她的话有些夸张,但正在气头上,当即做了决定,“若不拿一个发作,还不知这帮人把显儿纵成什么样。到嵩山就立刻派人知会中书,把杜求仁连降三级贬出长安,还要明发诏敕以儆效尤。”说罢倚在靠背上,喘着大气闭目养神。
媚娘见他想歇歇,便也不再说话,车内一时寂静,只有车轮咕噜噜的声音。哪知行了片刻,御辇忽然毫无征兆地停了,继而传来禀报声:“启禀二圣,有官员拦截求见。”
媚娘听出是太仆少卿李敬业的声音,当即斥责:“你掌管车驾也许多年了,难道不懂规矩?哪有臣子随便拦截圣驾的道理?还不将他轰开,再纠缠国法论处!”
“是。”李敬业嘴上答应却不肯退下,又道,“王方翼远道而来,等候半月未得召见,也是一时莽撞,还望陛……”
“王方翼?”闭目养神的李治立刻睁眼,亲手掀开车帘,“叫他速速过来。”媚娘狠狠瞪了李敬业一眼,却也不便说什么。
不一会儿王方翼便被引来,在车前大礼参拜。其实李治与他也算老相识,贞观年间他在宫中当过千牛备身,时隔三十多年两人重会,当年的青年侍卫如今已是威名赫赫的将军,李治不免心内感慨,请他免礼平身,发现他左臂绑缚,不禁询问:“将军负伤了?”
王方翼忙道:“区区小疮,并无大碍。”话虽这么说,可他一拜一起牵动伤口,竟然渗出血迹,足见伤势并不轻。
李治感叹:“将军在伊丽水大败车薄,解弓月之围已出朕所料,竟还能殄灭叛逆大获全胜,实是英勇不凡。仗打得很激烈吧?说来让朕听听。”
“是。”王方翼娓娓道来,“弓月解围后车薄一度退却,但随即又有三个部落也造了反,与车薄纠合一处。他们想依仗人多吃掉我们,臣也料定他们必会来,索性主动出击,又在热海(今吉尔吉斯斯坦伊塞克湖)打了一仗,臣的伤便是此战所留。当时两军恶斗,一支冷箭贯穿臣之左臂;臣唯恐将士知我中箭有碍军心,于是抽刀斩去箭杆,继续与敌激战,总算是抵住车薄的攻势。”
李治赞道:“朕闻春秋时晋将解张中箭后擂鼓助战,已是勇士。将军中箭犹自挥刀杀敌,英勇过于古人。”
“陛下过誉,臣不敢当。热海一战平分秋色,双方死伤都很重,车薄见识到我军威力,不想再硬拼,于是暗中勾结我军中的胡人,命他们设法发动兵变,擒杀臣等。幸而敌军中也有我之细作,得闻此事臣立刻召集那些胡人将领,假意饮宴赏赐,其实在帐外暗布刀斧手,又设鼓乐以为遮掩,出去一个杀一个,终将七十多个想叛乱的人尽数除掉。然后臣火速进军,直扑敌营,车薄还在等我军兵变的消息,根本未加防备,故而侥幸成功。”
李治越听越兴奋:“这不是侥幸,是爱卿的智略啊!”
“仰赖陛下圣德,三军将士效命……”
媚娘早听得不耐烦,插口道:“陛下龙体要紧,切莫过于劳乏。”又问侍立在车旁的范云仙,“咱们是不是该上路了?”
范云仙会意,忙道:“已临近巳时,再耽搁只怕今日到不了奉天宫,要在嵩阳(今河南登封)县过夜。羽林军辛劳些倒无所谓,只怕委屈二圣。”
“那就赶紧起驾吧。”媚娘再不容李治多说,亲自对王方翼道,“爱卿劳苦功高,但圣上龙体不适,现在还要赶往嵩山,你暂回洛阳等候,朝廷自有封赏。”说罢亲手垂下车帘。
“是。”王方翼只得施礼恭送。
“爱卿……”李治还欲再言。
“陛下!”媚娘硬搀他坐下,“莫再耽误行程……起驾!”
李治无奈,手扒车帘望着同样满脸无奈的王方翼,直至渐行渐远再也瞧不清人影,长叹一声,继续闭目养神——王方翼来到洛阳已有半月,朕为何不知?谁在故意瞒朕?谁在操纵朝政?只要不是傻子都猜得出来。须知王方翼不仅是裴行俭提拔起来的亲信,还是太原王氏之人,是昔日王皇后的堂兄!
这一切李治都看得清清楚楚,但他又一次选择沉默。边庭之将固然重要,但朝廷更是心腹之重,关乎社稷存亡。李显实在难负重任,在这种情况下就不得不借重媚娘,借重未来太后之力。换言之李治已默认媚娘对朝政的控制,甚至默认让她当大唐的吕雉、邓绥,为了国家安定江山稳固,他只能对媚娘的党同伐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那些才干卓越却遭排挤陷害的人,唯有抱以无奈……
由于王方翼与李治意外相见,媚娘再忌此人也不能做得太过,于是不久后晋升王方翼为夏州(今陕西靖边)都督。而李敬业帮助其拦路见驾,也被媚娘恨上,没过几日她就随便寻个理由,将李敬业赶出朝廷,外任眉州(今四川眉山)刺史。
三、天命默定
为了完成封禅嵩山的夙愿,李治一忍再忍,然而老天爷还是不肯放过他,入住奉天宫没几天,坏消息接踵而至——李治最小的弟弟、太宗第十四子李明死于黔州,竟然是自杀而亡!
李明之母杨氏本是巢王李元吉之妃,玄武门事变后被李世民纳入宫中;太宗晚年追悔前愆,将李明封为曹王,过继给李元吉以延后脉。由于他是太宗最小的儿子,未免偏疼偏爱,李治也对之极为优容,故而养成骄奢淫逸的性格;朝野本就对其多有微词,前番又因与李贤交往密切,落了个串通谋反之嫌,被降为零陵王,安置于黔州,由黔州都督谢祐监管。
黔州地处偏远,都督府下辖牂、夷、琰、庄等州皆是蛮族所居,隋末此地的土著首领谢龙羽趁乱割据,贞观三年归顺唐朝,授封夜郎郡公,族人子弟为官者甚多,谢祐便是其中之一。此人颇具才干,也甚得当地土人之心,但不免有些蛮族酋长的做派,性情暴戾野蛮凶悍,素来瞧不惯天生娇贵的中原贵族。他本就不喜欢李明这类人,又听闻朝中天后用事,故意促成李贤一案,于是对李明甚是刻薄,呼来喝去动辄辱骂,连起码的衣食都常常不能保障。李明自小娇生惯养、使奴唤婢,哪受过这等委屈?加之先前被贬到黔州的李承乾、长孙无忌、李忠又皆不得善终,李明以为自己终将不免,绝望之下投缳自尽。
李治得报嗟叹不已——李明再糟糕,终究是他的小弟弟,他就剩三个兄弟了,如今又死一个,怎能不悲?怎能不怒?盛怒之下李治将都督谢祐以下所有黔州官员一律免官。因道路遥远,只好将李明就地安葬,随即解除对李明家人的软禁,以其长子李俊袭零陵王,并授予南州(今广西博白)别驾之职,又封其次子李杰为黎国公、三子李价为济国公,以示抚慰。
李明之死也给李治敲响警钟,高祖定鼎以来家族之内仇怨太深,细算起来李家四代人中罢黜、流放、被杀者甚多。仅以太宗的十四个儿子为例,李承乾、李泰、李恪、李佑、李愔、李恽、李明七人皆非善终,占了整一半;还有李宽、李嚣、李简三个未成年便夭折的,剩下四人中李治继承大位,李贞、李慎各居王位,屈指算来只一个赵王李福是正常病逝的,而且死时才三十六岁,细想起来何等可怖?宗室乃国之藩卫,多年内斗固然使皇权稳固独尊,却也削弱了自身羽翼。将来国家倘有动荡,或外敌入侵,或反民作乱,或有奸人欲行王莽、杨坚之事,积弱不振的宗室有能力捍卫李家统治吗?李治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于是又打算借这次封禅召集五位叔王、两位兄弟,将李显郑重托付给大家,便更加催促有司议定典礼。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吏部、太常、工部的不懈努力,封禅的准备终于完成,定于来年正月元日举行。李治悬着的心也总算踏实,只剩调养身体了。可是苍天似乎注定要与他作对,一次次击碎他的梦想,不停折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灵。永淳元年十月,距封禅仅一个半月的时候,东突厥发生叛乱了!
车薄敢为,别人不敢为?东突厥有个小部落首领名叫阿史那骨笃禄,因不忿阿史那伏念投降唐朝,率领十七人出走,一路招揽流散部众,聚众至七百余人,占据黑沙城(今内蒙古呼和浩特)造反,并设立牙帐,自称颉跌利施可汗。更为可怕的是,阿史那骨笃禄身边还有一个厉害帮手——阿史那元珍。此人曾在单于都护府任官多年,熟悉中原风俗,尽知边塞虚实,举旗之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奇袭岚州(今山西吕梁),一击得手,斩杀岚州刺史王德茂。此时朝廷处死伏念的恶劣影响开始显露,前番归顺朝廷的各部皆不心服,在攻陷岚州的激励下纷纷作乱,转眼间叛军便从七百人膨胀到十余万。
据说“骨笃禄”在突厥语中是快乐的意思,而他带给李治的却是痛苦,东西突厥起此彼伏相继为乱,按下葫芦起来瓢,何时是尽头?而依照落井下石的原则,吐蕃又要来趁火打劫了。吐蕃赞普器弩悉弄年仅十三岁,只是傀儡,军政大权握于噶尔氏家族手中。大相赞悉若得知骨笃禄造反喜不自胜,欲雪良非川之耻,又派俩弟弟分兵进犯,命噶尔赞婆取道北路,再攻河源军,噶尔钦陵走南路,入寇唐朝蜀地的柘、松、翼等州。
李治欲哭无泪,只要一准备封禅便有刀兵之灾,这已经是第三次了,诚如谶语所言“三度征兵马,道旁打腾腾。”难道这真是天命默定?是也罢,不是也罢,李治这次连性命都打算豁出去了,绝不会放弃。他仅是下令典礼暂时推迟,待战乱稍息还要举行,又向河源军增兵,诏左骁卫将军李孝逸领兵防卫蜀地。不过对于戡乱方面的将领,他和媚娘极为审慎——裴行俭死后,唐军拿得出手的大将更少了,论能力唯黑齿常之、程务挺、王方翼三人可膺此位。但是黑齿常之对阵吐蕃,须臾不可离开;程务挺资历尚轻,从未担任过大总管;王方翼更不要提,才刚升为都督,东突厥十几万的大阵仗远非车薄那几个部落可比。更何况李治现在急于抚平乱子、举行封禅,不想一拖再拖,他希望迅速结束这场战争。
关键时刻宰相刘景先主动为二圣分忧——刘景先乃故相刘祥道之子。刘家祖孙三代辅佐李氏,颇受器重,尤其刘祥道,曾主审李义府案、纠正诠选进贤黜庸,乾封元年封禅泰山时作为终献陪李治一同祭天。刘景先也才学兼优,以侍御史起家,升至黄门侍郎,不过他的资历比郭待举、岑长倩等人更浅,直至随驾到嵩山才加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成为兼职宰相。
战事紧急,刘景先进言:“当年铁勒之叛,薛仁贵三箭定天山,威名播于大漠。何不再用此人?”
昔年薛仁贵破高丽、定铁勒,功勋炳然春风得意,却因大非川的一场惨败威名扫地,被罢免官职,在洛阳监造石窟。时隔数年百济与大唐翻脸,李治起复薛仁贵去平叛,惜乎三国一统大势所趋,他再度兵败伎伐浦,自此流放象州(今广西来宾)。直到两年前册立新太子,大赦天下才解除罪罚,回到家乡闲居。二圣忆起他昔年的功劳,又鉴于战势,还有什么犹豫的?当即宣他入朝。
虽说御马奔驰甚快,乱局也在一天天发展,东突厥叛军取岚州后又迅速入寇并州、云州(今山西大同),包围单于都护府。李治心急如焚,偏在这时又从长安传来薛元超的奏疏:
臣闻位隆载鼎,居之者匪易;业峻承祧,守之者为重。何则?天下之本,属在元良,历选前修,蔼寻往传。伏惟殿下画堂凝祉,幼彰岐嶷,雕宫诞睿,夙擅温文。大孝因心,不由于外奖;深仁植学,惟禀于自然……臣曲荷财成,滥蒙委任。霖雨之施,预于品物,邱山之恩,久越于涯。惧官谤,罔心灵,不揆謏闻,轻陈短见,庶同纤,同敢类涓埃。所冀增山之高,裨海之润,臣元超顿首顿首,死罪死罪!
这是一份谏书,长达一千五百多字,薛元超劝谏之人并非李治,而是太子李显。他在这一千五百字里不但列举了这半年来李显的荒唐行为,还引经据典大谈人子之道,甚至危言恫吓,由于言辞太激烈,不得不在最后自称“死罪死罪”,然而这样一篇字字泣血的文章仍不能唤醒李显。薛元超一筹莫展,只得将谏书原封不动转奏李治——我没辙了,你快管管你儿子吧!
李治攥着这份奏疏,双手不住颤抖,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朕好歹不算昏君,怎么养出个这么不争气的孩子?连嫡带庶八个儿子,随便哪个都比他强,为何最后坐上太子宝座的偏偏是他?难道朕费劲巴力都是徒劳吗?
他越想越生气,本就昏花的双目愈加模糊,只觉谏书上的字渐渐融化,仿佛变成了缕缕黑烟。他使劲揉了揉眼睛,不仅毫无帮助,更觉天旋地转,那黑烟聚成无边无际的黑雾,将他包围吞噬,最终一片漆黑……
天皇失明啦!
奉天宫内顿时大乱,宦官宫女慌作一团,张文仲领着一群侍御医匆忙赶来,诊脉的诊脉、针灸的针灸、煎药的煎药,几位嫔妃急得直掉眼泪,而一切都无济于事。李治这次倒是不喊不闹,安安静静躺着——并非不急,而是病情严重,此刻他即便什么也看不见,也能感到强烈的眩晕,仿佛自己在一个黑暗无边的世界里飘荡。
媚娘冷眼旁观,见众御医忙了半个时辰仍无任何好转,终于忍不住开口:“痛快说吧,能不能医好?”
张文仲日日伺候在李治身边,这病到了何种情势还不清楚?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尽本分,他长叹一声:“不敢欺蒙娘娘,臣无能,已是爱莫能助。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媚娘催问。
“洛阳城中有位游医,精通针灸之术,手段异于我辈,他可能有办法。可是……”
“快说!别吞吞吐吐的。”
张文仲施礼道:“启禀娘娘,那是个大秦(东罗马帝国)人,来洛阳是为习学我朝岐黄之术,似乎还与景教寺(基督教)有关,想要传播什么福音,他听说《诗经》有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于是自称秦鸣鹤。此人医术甚是高妙,但来历不明,您能准许他入宫给天皇诊病吗?”
媚娘固然存了异志,但是夫妻相伴三十年,弃李治于不顾她还是干不出来,决然道:“事到如今甭管什么大秦大楚,哪怕有一丝希望总要试试,快去请吧。”
天后肯做主,张文仲不再有顾虑,当即点了好几名宦官、亲卫,并请卫尉卿王及善一同下山——王及善乃先朝勇将王君愕之子,如今已年近七旬,此人干才不出奇,但性情憨直格外忠诚,故而李治任命他为卫尉卿,准其带刀护卫在身边。张文仲此去虽是奉诏,却也不便以势力压人,带这位三品老臣同去,是为了表示尊重。
两人快马驰往洛阳,仅一天一夜之隔,次日午间便将秦鸣鹤带回奉天宫。当这名景医走进天皇寝殿时……
事态紧急张文仲来不及教他见驾之礼,但他自有一番礼节,单膝落地一手抱胸:“外臣参见二圣。”他说话虽然音调不正,但勉强能听懂,也知道李治、武媚并称二圣,足见对大唐的语言文化下过不少工夫。
李治两眼一抹黑倒还罢了,媚娘却瞧得直眨么眼,好半天才道:“免礼……先生能医好天皇的风疾吗?”
秦鸣鹤已在路上听张文仲讲述过病情,答道:“究竟何为风疾,臣也不大了然,似乎非短期可愈……”
媚娘一听就泄气了——费半天劲请来个废物!刚要发作,却听秦鸣鹤又说:“不过臣或许可使天皇复明。”
“那也甚好!速请诊治。”媚娘一时激动,竟连避圣讳都忘了。
说来也怪,这景医走近龙榻并不为李治诊脉,却撩开床帐,屈身扒开李治的眼皮,低头看了又看。皇帝的眼睛岂是随便翻的?若宫中御医有这样出格的举动早就擒拿下狱了,媚娘见他是个外国人也不便计较,只在一边皱着眉头瞧着。
过了半晌秦鸣鹤骤然起身,一脸欣慰道:“可矣。臣必能使天皇目疾缓解。”
张文仲有习学之意,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面仔细观察,听说竟然有办法,忍不住追问:“怎样医?”
秦鸣鹤在李治额上比比划划,用他那磕磕巴巴的汉语解释:“血积淤于这里,压得眼睛看不见。用针刺这里,让血……”
“大胆!”媚娘没听完就急了,“你一介外邦之士敢在大唐天子头上刺针,其罪当诛!”
张文仲多少听明白了点儿,忙帮着辩解:“秦先生没有恶意,他是想把风毒刺出来,天皇才能……”
“胡言!”媚娘不懂深奥的医理,只觉这是无比凶险之事,“物若反常必为妖。我看此人图谋不轨,有刺王杀驾之心。”
“我抗议!我不是妖魔。”媚娘的话似是触到了秦鸣鹤的禁忌,他顿时大喊大叫起来,“我是好人,是弥赛亚的使者!”
“好啊,不打自招。”媚娘直咬银牙,“连指使之人都说出来了,还不是图谋不轨?”
“臣虽外邦之士,亦知人命关天的道理,我可以发誓。”秦鸣鹤举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继而双臂抱胸,满脸严肃道,“阿斯克勒庇俄斯(古罗马医神)在上,鄙人敬谨宣誓,无论至于何处,无论男女尊卑,尽我之所能,解病者之所苦,并检点吾身,不为堕落、荼害、谋杀之举。倘守此誓,愿神祇降福;苟违此誓,天地鬼神共殛之!”(《希波克拉底誓言》)
媚娘不知他拜的什么神、宣的什么誓,但他的虔诚肃穆却是显而易见,那神情就跟自己礼佛时一样,“天地鬼神共殛之”又是何等的重誓?她思忖了一会儿,低声道:“好吧,可以让你施术。”
哪知秦鸣鹤一转身,从药匣中摸出一根银针,又把媚娘吓一跳:“不行不行!”原来他的针比张文仲所用大得多,又粗又长,这样的针插进脑袋,还不得刺穿颅骨?
张文仲连忙解释:“陛下勿惊,秦先生所行针石之术与臣不同。臣之针灸行于气穴,秦先生之针用于放血。”
“放血?”媚娘更急了,“血乃人之本,岂能弃之?昔日胡国公秦叔宝身经百战,屡受重伤失血过多,故多病早亡。这绝对不行。”
“两者不同也!秦叔宝本身没病,而圣上……”
“本身没病尚不可失血,何况天皇病弱之身?”
“非也,圣上是血太多……不!血瘀于眉上,所以双目……倒不是睁不开,是、是……”张文仲一知半解,怎么也解释不清;秦鸣鹤心里倒是一清二楚,但他用汉语表达不出来。俩人连说带比划,急得满头大汗。
这时李治慢悠悠开了口:“媚娘,就让他试试吧。反正……唉!”反正已经病成这样,死马当活马医吧!
“陛下的抉择是英明的。”秦鸣鹤施礼道,“希波克拉底(古罗马名医,体液学说和放血疗法的开创者,被西方尊为“医学之父”,著有《希波克拉底誓言》《箴言》,规范医生的职业道德)曾言‘机遇诚难得,尝试有风险,决断至可贵!’陛下不愧是大国君主。”说罢伸手招呼一旁的宦官,众人莫名其妙,但天皇都允许了,只能听他安排。
秦鸣鹤命众人把李治搀扶着坐起来,架住双臂别动,稍稍低头,叫高延福手捧银盆跪在李治面前。然后他伸手在李治额头摸了摸,确定一处位置,还屈指弹了两下,继而迅速用大针一刺——殷红的血柱喷射而出!
“啊……”殿中婢女吓得尖叫起来。
“肃静!”媚娘一声呵斥,“都给我出去。”但那汩汩的浓血喷涌不绝,落在盆中哗哗有声,她瞧着也瘆得慌,赶紧将目光移开。
几位搀着天皇的宦官却躲不开,都把眼闭上。高延福举盆接血,早吓得浑身颤抖,手里银盆直晃,料想天皇睁眼看到自己额头喷血,还不得吓晕?他天性纯良,赶紧嘱咐:“陛、陛下,您千万别睁眼,不要看……”虽是一片好意,却有些糊涂,若能看见还放血干吗?张文仲也提心吊胆,景医是他引荐的,倘若有个一差二错,秦鸣鹤自是不免,他又岂能独活?
媚娘眼睛虽不往那边瞅,心却一直揪着,手都攥出汗了,等了好一会儿那哗哗声仍不停,不禁喝问:“够了没有?”
秦鸣鹤不答,只是低头注视血柱。刚开始那血柱很粗,喷血如箭射一般,似乎还有些黏稠,渐渐地变细变稀,颜色也越来越淡,到最后已喷涌不远,顺着李治的额头流淌下来。秦鸣鹤早准备好一块洁净的麻布,擦去血迹捂住针孔,从怀里掏出根牛皮绳便要缠,一旁的张文仲却道:“让我来吧。”说罢拿出个小瓶,倒出些黄褐色的粉末涂在创口,血竟慢慢止住了。
秦鸣鹤啧啧称奇:“那是什么?”
“龙骨散。”张文仲小心翼翼敷好药,搀李治躺下,又盖上被,这才战战兢兢问,“陛下睁眼瞧瞧,能看见吗?”众人都围拢过来,紧张地望着这一幕——只见李治微微偏头,睁开迷离的双目,茫然恍视着殿内情形。
“看、看见了……朕看见了……”
所有人都松口气,众宦官如释重负纷纷坐倒在地,媚娘双手合十默念阿弥陀佛。高延福见天皇复明,唯恐他瞧见那一大盆血,忙不迭端出去,秦鸣鹤却只顾研究那瓶唐人的止血药。张文仲仍不敢疏忽,抓起李治的手腕仔细摸了摸,紧蹙的双眉慢慢绽开:“这便好……这我便能继续用药……不过……”不过也仅仅是维持而已!
李治虽然复明,仍觉头昏脑涨,视力又比失明前差许多,看谁都恍恍惚惚的。然而重见天日已是万幸,还能妄求什么?只能躺在那儿默默叹息。
媚娘一段佛经念罢骤然起身:“秦先生,你救驾有功,本宫决定留你在宫中,封为尚药奉御!”
这份恩典实在不轻,尚药奉御是尚药局首脑,御医的最高位置,正五品下。这个大秦景医仅凭一次手术便可跻身通贵,与张文仲平起平坐。秦鸣鹤却摇了摇头:“皇家若有所需,臣招之即来,但臣还有自己的使命,不愿为官。”
张文仲知道天后的脾气,唯恐她生气,也跟着解释:“秦先生是出家人,还要讲经说法四处云游。”
“哦?”媚娘不免失望,却也没说什么,转身进了内殿;不多时又走出来,怀里抱着七八匹彩缎,气喘吁吁道,“先生虽不愿为官,本宫也必重谢。我一介女流只能抱得动这些,这就责令中书,赠先生彩绢百段,回洛阳去领吧。您是上天派来搭救天皇的,怎么赏赐都不为过。”秦鸣鹤听媚娘说自己是“上天派来的”,不禁喜形于色,当即跪倒:“皇后肯布施,是鄙人莫大的荣幸。臣一定拿这些钱救死扶伤、广播福音!”
张文仲为表感谢亲自送他出宫,并以龙骨散(载于《外台秘要》)配方相赠——两人交流东西方医术,颇能互相印证。
殿内安静下来,媚娘坐在龙榻边刚安慰李治两句,又见范云仙风风火火跑来:“薛仁贵奉诏急驰,已来到嵩山。”媚娘起身要去接见,李治却一把拉住她手:“不!朕想亲自见他一面,有话嘱咐……”
不多时薛仁贵就在刘景先的陪同下走进寝殿——昔日白袍小将如今已七十高龄,须发皆白,个头也比年轻时矮了一些,穿着朴素的布衣。虽然腰腿还算灵便,却有些驼背,再无当年的气魄。一则年纪老迈,再则多年流放生活已把他的锐气消磨尽了。
但是薛仁贵对大唐的忠贞是从不曾改变的,他望见李治的那一刻大为惊骇,跪倒在地,眼泪夺眶而出——这是天皇吗?是我在万年宫救下的那位年轻天子吗?萎卧在床、瘦弱憔悴、两腮凹陷,好好一个人怎么病成这副模样!
媚娘忙道:“老将军莫哭,天皇才好一些。”刘景先也抚着他的背好言相劝。
李治找他不是叙旧情的,开门见山道:“突厥作乱,朕需要你。”
“臣……只怕……”薛仁贵心下凄然——他料到二圣急急忙忙找自己准是为平叛,但他年已七旬,多年未上阵,又在岭南染一身病,恐怕打不了仗了。可天皇病成这样,满心热忱把自己找来,怎好让其失望?
李治虽瞧不清薛仁贵现在的模样,也知道他心中必有顾虑,强挣着偏过身子,探手道:“爱卿,来……”媚娘怕李治从床上跌下来,忙托住他肩膀。
“陛下保重。”薛仁贵以膝代步跪爬到龙榻前。
李治有气无力道:“昔日在万年宫,如果没有卿,只怕我和天后全都丧身洪水了。当初平定铁勒、征服高丽,你功劳最多。可大非川之役,有人说你在乌海城下纵敌不击,没有救援郭待封,才导致最终失败,所以朕对你起了怨恨之心。”他开诚布公,把所有心结坦明,“时隔这么多年,那时的胜败已不重要。现今骨笃禄作乱,兵困并、云二州,西北之路几乎断绝。你既为百战名将,曾威震大漠,这时你怎能在家安然高卧呢?”
“臣不敢……不敢……”薛仁贵已泣不成声。
“唉!”李治紧紧握住他手,“朕知道你有难处,朕又何尝没有?咱们都是快入土的人了……”
“不!”薛仁贵连忙拭泪,“陛下万万岁。”
李治苦笑摇头:“华筵虽好终有散,吉利话不消说。朕记得你有个儿子,当城门郎的,叫……”
“薛讷。”媚娘依稀记得,忙提醒。
“对。”李治点头,“朕记下,将军为国趋驰,朕不会忘记薛家。让您这么一把年纪的人出征,似乎有些不近人情。但是咱们既然身为帝国君臣,有些事一定要做,哪怕再难,哪怕结局已注定,也得坚持到最后一刻。”话说到这儿,他似乎不仅是在给老将军鼓劲,也是给自己鼓劲。
薛仁贵咬了咬牙,点头道:“陛下放心,赴汤蹈火臣之本分,臣一定为陛下平息祸乱。”
“好……好……”李治放心了。
媚娘亲手搀起薛仁贵:“老将军,天皇刚刚复明,身体还很弱。战事要紧,改日再来见驾吧。”
薛仁贵只得施礼告退,走到殿门口不禁惨然回望——年逾七旬的老将,病重垂危的皇帝,还有相见之日吗?确实,有些事责无旁贷,哪怕结局已注定,也得坚持到最后一刻。他把心一横,挺起腰杆提了口气,迈着坚定的步伐下殿离去。
这般处置太费精神,李治再度躺下已气喘吁吁,媚娘劝他睡一会儿,李治却连连摇头,还有件大事压在他心头——薛元超那份谏书!
“刘黄门……”
“在!”刘景先赶忙扑到御榻边。
“你替朕草诏,褒奖薛元超的谏书,而且明明白白告诉他,朕准他任意管教太子,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哪怕拿鞭子抽也无罪!朕只要他管教好太子,不然朕死也闭不上眼……还有,责令有司先行搭建封禅台,准备一切祭礼、金匮、玉牒,一旦平叛成功,立刻召集太子亲王举行大典。朕快等不及了……等不及了……”
刘景先咽口唾沫,重重应了一声:“遵命。”
直至此刻,李治依然苦苦念叨着封禅,然而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以他现在的状况已注定无法登上嵩山之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