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最后较量
开耀元年的冬天寒冷而漫长,大唐王朝似乎一直沉浸在悲痛中。
首先是太子少保郝处俊的葬礼。出乎时人意料,李治对这位已经失势的大臣评价很高:“处俊志存忠正,兼有学识。虽非元勋佐命,亦多驱使,忧国忘家。今老病亡故,深可伤惜。”于是宣布辍朝一日,京师九品以上官员都要前往吊唁,祭以太牢之礼;追赠郝处俊为开府仪同三司、荆州大都督;并赐郝家绢布八百段、米粟八百石以示抚恤,一切安葬费用皆由朝廷度支。
郝处俊之子郝北叟叩谢皇恩,却不接受赏赐,上奏其父遗言:“生既无益于时,死后何宜烦费?瞑目之后,倘有恩赐不宜领受,葬日营造亦不劳官司供给。”棺椁也不陪葬皇陵,而是运回家乡安葬——考郝处俊一生之功劳,莫大于阻止天后摄政、辅佐李贤监国,而他的仕途也因李贤的废黜走到尽头。权力场自古就是人走茶凉,即便李治好面子,想博个爱惜老臣的美名,也不至于给郝处俊这么高的评价。究其心境,大概是出于内心深处的愧疚和遗憾。
但郝处俊至死不肯原谅李治,或者说是不肯原谅自己。他为自己没能保全李贤感到惭愧,诚如他对自己的评价“生既无益于时,死后何宜烦费?”他自觉无颜接受皇家馈赠,更无颜到地下面见李唐列祖列宗,所以回乡长眠。李治心内了然,却只能感叹天意如此,最终默许了郝家人的安排。
而郝处俊之死仅仅是开始,丧报接踵而至:临川公主薨于营州,尚书左丞崔知悌病故于省中,慈恩寺住持窥基大师、实际寺住持善导大师先后圆寂……在这一年的最后时刻,李治的“老朋友”新罗国王金法敏也病故了。
太宗膝下共有十四个儿子、二十一个女儿,李治众多的兄弟姐妹如今却凋零殆尽,兄弟只剩李贞、李慎、李明三人,其中李明还因为与李贤交往深厚,有串通谋反之嫌,流放去了黔州;姐妹也所剩无几,尤其长孙皇后所生的同胞手足更是一个都不剩,现在他又失去一位好姐姐,岂能不悲?崔知悌一生仕宦平顺,无特殊功劳,却在医药方面颇具偏才,撰过一部《崔氏纂要方》,还参与李治风疾的治疗。医病的人都病死了,被医的人作何想法?窥基法师不仅是大慈恩寺的当家人,还受玄奘法师衣钵,唯识宗一代宗主;善导大师也是净土宗一代大德,被信徒尊奉为转世佛祖,还曾主持修造卢舍那大佛。两位精进修持、德济苍生的大师到头来也难免娑罗失色,烦恼中人又如何?金法敏虽是小国之君,但其才智恐非李治能及,因势利导纵横捭阖,借大唐之力消灭高丽、百济,又驱逐唐人一统三国,实乃一代英主。即便如此最终属于他的也只是荒郊一丘……走了,走了,一个个都走了。这些人的死莫不令李治有来日无多之叹!
悲伤的情绪使李治本就严重的病情雪上加霜,渐露下世之兆,张文仲为首的御医束手无策,于是广招高僧高道作法祈福。媚娘蜡烛两头烧,既舍不得抛下政务,又不便离开李治身边,索性发下善心,叫后宫所有嫔妃都来陪伴皇帝——说是所有嫔妃,其实不过是徐婕妤为首的六七人,媚娘独霸宫闱二十多年,别人莫说侍寝,连接近李治的机会都没有。贵妃、贤妃、德妃早在寂寞中黯然死去,李上金之母杨婕妤也因儿子削爵愁苦而死,九嫔、二十七世妇已凋零得差不多,这些年除了补进一个有名无实的上官婉儿,后宫竟未添新人。唯有徐婕妤心如止水、清静自守,连弟弟徐齐聃贬死外地她都未受波及,至今尚被优容。
媚娘这个安排很高明,那硕果仅存的几个女人从未受天皇宠幸,却不得不为天皇的病操心——日子过得再寂寞,好歹在宫里还有锦衣玉食,天皇若一命呜呼,他们无儿无女就要去当尼姑啦!故而喂药的喂药、烧香的烧香,伺候得很周到,为媚娘省了不少事。
每逢斋戒之日,媚娘也素衣披发,跟徐婕妤等一起在佛前祷告,祈求上苍保佑李治。虽说夫妻为了权力勾心斗角半辈子,但感情还是有的,也曾相濡以沫琴瑟和谐,她也不愿李治撒手离去。更重要的是,她的权力布局尚未完成,现在朝中至少还有三个人能阻碍她,必须挺过这一阵再作计议。
或许是媚娘的执著感动了上苍,亦或许是李治命不该绝,在熬过寒冬之后李治病情有了好转,脸上渐渐恢复光彩,不但食欲增加,还常想到宫苑里看看,哪怕走路吃力,也要坐在胡床上赏赏春花。媚娘暗自庆幸,不知念了多少声阿弥陀佛。仲春二月,正是万物复苏生机盎然之时,喜讯传入宫中,李治精神为之振奋——太子妃韦氏生下个男孩,东宫嫡子诞生啦!
一时间李治的病仿佛去了大半,忙叫李显把孩子抱进宫来,并为之取名为李重照,希望这孩子的出生能带来光明,照亮大唐社稷。随后,许久没有视朝的李治又蹒跚着登上含元殿,接受文武百官朝贺,宣布改元永淳——虽说开耀年号横跨两个年头,却是上年十月才用,实际还不到五个月。改元不是换个纪年这么简单,一切朝廷行文乃至印信都要变更,不过百官也习惯了,又逢大喜之日,谁也不会扫兴,连连高呼万岁。
然而李治接下来的一句话却令所有人震惊:“东宫嫡子重照天生贵气、相貌非凡,朕决定册立他为皇太孙!”
出生不满十天的婴儿就被确立为帝国继承人,天皇也太心急了吧?百官一时惊骇。坐在珠帘后的媚娘也不禁悻悻然瞟了丈夫一眼——刚活过性命,又开始玩心眼儿,真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李治当然不是真看出李重照有贵相,而是要给李显加一道保障。毕竟李显入主东宫才两年,莫说资望无法跟李弘、李贤相比,才智也多有不及,眼瞅着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济,万一哪天撒手而去,李显难负众望。现在增立一个皇太孙,就把他们父子俩的地位都巩固了,一者传承明确互相拱卫,再者万一李显无德无能,若能着力培养一个优秀的孙子,国家也还有希望。
李治想得很长远,不但决定立太孙,而且征问百官:“前代可有关于皇孙开府置属的先例?”
不但要立太孙,还要开府建牙,百官啧啧称奇。吏部郎中王方庆素爱钻研史书,对前代官职颇多熟识,立刻出班应对:“启禀陛下,前代晋朝、南齐都曾册立太孙,不过……”他话说半截突然心头一凛——不错,司马氏和萧氏都曾立过皇太孙,但都不得善果!虽想到这一点,然而天皇期望颇高,王方庆不敢泼冷水,忙按捺心情接着道:“不过凡立太孙者皆因太子骑鲸,故太孙属官等同于东宫属臣,未闻太子尚在而复立太孙者,更无开府之事。”
李治却不气馁,直言:“未有先例,朕开之。可乎?”
李治虽然做过不少有违传统的事,比如在城楼册封皇后、让女子参与封禅,但那些事都是因媚娘影响,出于己意开创一个制度,这还是第一次。王方庆见天皇如此决绝,哪敢说不行?忙施礼道:“三王不相袭礼,陛下垂范于后,有何不可?”
百官骚动片刻又渐归平静,没有人反对,薛元超、裴炎、崔知温三相更是稳坐钓台,没有丝毫劝阻的意思。李治终于露出一缕微笑:“很好。那就速速起草诏书册封太孙,吏部也尽快议一议太孙属官的人选吧。”
“遵命。”魏玄同为首的吏部官员齐声领命。
媚娘悄然望向李治,心内不住冷笑——雉奴啊雉奴,重照只是襁褓里的娃娃,设一大堆属官有何用?这还是变相给显儿设属官,把更多官员捆绑在他身上,巩固其权势。对外防的是不臣之人,对内防的又是谁?莫不是又打算制约我?如意算盘打得妙!不过这件事你注定做不成,因为我太了解你,只要我一席话,定叫你算计落空……
朝会结束,媚娘亲自搀扶李治回寝宫。虽说李治心情甚佳,毕竟身有重病,撑了一个时辰早就疲惫,一回来就倚在榻上。尚药奉御张文仲立刻来诊脉:“陛下脉象比先前强许多,这半日未觉不适么?”
李治拭去额头虚汗:“朕得元孙,欢喜无尽,没什么不好的。”他所谓“没什么不好”只不过是风疾发作得不厉害,至于头晕眼花是免不了的,他也早就习惯。
张文仲见他精神愉悦也很高兴,不过还是嘱咐道:“怒则气上,喜则气缓,过度喜悦也非益事,所谓‘大喜坠阳’便是这道理。陛下乐则乐矣,还须节制。”
徐婕妤也招呼宫女献上御膳,并亲自盛好饭捧到面前。李治低头一看,碗中之米形状细长、色泽黑亮,不禁莞尔:“是菰米(即茭白籽,现今茭白因黑色素病菌影响多不产籽,食用其茎,菰米已极为罕见)。这倒是少见,尤其现在这时令。”可随即又叹道,“方才有人禀报,京畿诸县有旱情。朕却在吃菰米,惭愧惭愧。”
徐婕妤却道:“关中缺粮古来即是,前隋开运河、陛下设东都,不正为此?天时使然非陛下之过,留神保养龙体,别想那么多了。”说着便舀一匙送入他口中,“好吃吗?”
“嗯,美味。此物古人又称雕胡,宋玉《风赋》所吟‘炊雕胡之饭,烹露葵之羹’便是此物……”李治忽然想起,“此乃江南所产,是哪个地方特意进贡的吗?”他日常生活节俭,素来不提倡地方入贡特产,故而问起。
“听说是衡州(今湖南衡阳)刺史派人进献的。”
“衡州……”李治心有所思——衡州刺史非是旁人,乃昔日宰相李敬玄。四年前李敬玄担任中书令,统领十八万大军征讨吐蕃,几乎全军覆没,贬为衡州刺史。虽说此人不会用兵,但学识优异,单论文治还算合格的宰相,况且还是李治当太子时的侍读,故而李治对他尚存一丝怀念。这会儿李治突然想到,何不再度起用李敬玄辅佐皇孙?一者他是潜邸旧人,起复后必感恩竭力;再者他在军中威信尽失,在朝中又无派系,不会对李显造成威胁。
打定主意李治心情越发大好,从徐婕妤手中接过碗,大嚼起来,还道:“近来多亏你照顾,朕的病才能好转,你也快吃吧。”
徐婕妤哪敢贪此天功?忙道:“臣妾不过稍有微劳,还是多亏天后娘娘,日夜操劳内外周全。”
一句话提醒了李治,平常媚娘总在耳边谈论政务,今天怎么一直没说话?抬头望去,见媚娘坐在御案边,正拿着本书仔细阅读,脸上表情甚是凝重。
“你怎不来用膳?”李治好奇,“为何愁眉不展?”
“没什么。”话虽这么说,媚娘还是起身踱至他身边,将两卷书放到他膝上——《晋书》与《南史》。
李治对这两部史书再熟悉不过,《晋书》是贞观年间先帝命房玄龄、令狐德棻等人参考十八家晋史编纂而成,记述两晋史事;《南史》是记述南朝宋、齐、梁、陈的史书,作者是李治当太子时的典膳丞李延寿,其人已年迈亡故。李治一见这两卷书便明白媚娘之意:“你在查询皇太孙之事?”
“一散朝我就叫延福到兰台寻书,此等大事还是详细查查的好。”媚娘边说边摇头,“不查不知道,一查吓煞人也!晋之太孙司马臧乃八王之乱时晋惠帝遭权臣胁迫而立,丧于赵王司马伦之手。南齐太孙萧昭业倒是顺利继位,只享位一年便被堂叔萧鸾谋杀,连谥号都没有。皇太孙这封号实在不吉!若房玄龄、李延寿尚在,必要谏阻此事。”
李治未尝不知古事,也晓得媚娘一定不情愿,但眼见这两本史书摆在面前,而且皆是熟识之人编著,还是不免有些惊心。徐婕妤、高延福、张文仲见二圣谈起政事,都识相地退了出去。殿内只剩二人,李治默默吃了两口饭才反驳:“晋惠帝乃昏懦之主,故受制于权臣;萧昭业贪暴荒淫自招灾祸,岂怨旁人?并非太孙封号不吉,而是他们自身之弊。朕不是晋惠帝,若用心教诲,重照也不会变成萧昭业。”
媚娘心中暗笑——不为所动?我再进一言,保管你前功尽毁!
“可能是我杞人忧天吧。”她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把书往旁边一丢,端起饭碗道,“昔日李承乾年方八岁,先帝便将之立为太子,又广设属官、增其护卫,结果那些人急于掌权,杜荷、赵节之辈鼓动太子谋反。今日若给重照开府,谁知二十年后他和他那帮属官能否与显儿和睦?倘若父子相争,又是一场大乱。你若不担心就算了,反正那时你我恐也不在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叫显儿自己应对吧。”
李治握着饭匙的手陡然一颤——霎时间,他们李家四代父子相杀的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还要让这诅咒一样的悲剧再延续一代吗?
他想镇定下来继续吃饭,可刚才还很美味的雕胡饭现在吃起来却味同嚼蜡,于是长叹一声把碗放下。媚娘冷眼旁观——行啦!这件事办不成了。
果不其然,李治一脸失落地喃喃道:“那就算了……算了吧……”顿了片刻他忽然抓紧媚娘的手。
“干吗?”媚娘吓一跳。
“我想问你一句话。”李治直勾勾望着她,眼里竟隐隐有泪光,“朕是不是很蠢?是不是在你眼中,朕一直就是个昏聩无能的人?”
媚娘闻听此言又悲又愤——你何时蠢过?你何时昏聩过?天底下只怕没几个人比你更精明。你的毛病根本不是蠢,而是反复无常、好谋无断!这世上从没有完美之事,八字还没一撇,给孙儿开府置属就一定会生乱吗?即便如此,不有所舍焉能有得?堂堂七尺男儿,拿得起放得下,胸内若有一番豪情壮志,天塌地陷又有何惧?可你呢?我只说了一句你就犹豫反悔,每次皆是如此。你防这个防那个,算计来算计去,说到底就是你自己没信心!总想利用别人,却又总疑神疑鬼,弄到最后什么事都做不好!你缺的不是智慧,是快刀斩乱麻的魄力!是敢作敢为的担当!没有魄力和担当再会算计也没有用。这样的皇帝可恨,这样的男人可悲,你明不明白?雉奴啊雉奴,当初你跟我偷情时的勇气哪儿去了?当初你除掉长孙无忌一党时的果决哪儿去了?我的雉奴啊……
不知不觉间,媚娘的眼泪已簌簌而落,但这些话她不能说,也不敢说。不是怕李治生气,而是怕自己也会像李治一样犹豫,怕自己好不容易积蓄起的无限勇气会因这一瞬的宣泄彻底毁灭。她唯有将李治紧紧搂在怀里,泣不成声地安慰着:“没、没有……你只是病了……病了……”或许这答案也不算敷衍,如果李治不是半辈子疾病缠身,至少能当个合格的守成之主,运气好的话也能小有作为,然而这可恶的风疾把他的人生彻底打乱了。
因为有媚娘,罹患风疾的李治才有幸做出许多轰轰烈烈的大事;也同样因为媚娘,李治皇纲不振大权旁落——媚娘曾忧李氏之天下,而现在李氏天下要因她而忧了。
二、移驾密谋
永淳元年三月戊午,李治正式颁布诏书,立东宫嫡长子李重照为皇太孙,但开府置属之事却再无下文。皇太孙没有属官就只是个空头名分,对巩固太子地位帮助有限,更起不到会聚更多官员制约天后的作用,李治最后一次权力布局又以失败告终。
不过对李治而言这已不重要,珍惜剩下的时光似乎更为实际,在确立皇太孙后他着实过了几天儿孙绕膝的快乐日子。不但徐婕妤等人时时陪在他身边,太子李显、相王李轮也每天入宫问安,媚娘也难得再发善心,主动恢复了李素节、李上金的官爵。当初素节、上金都因强加之罪降为郡王,解除职务软禁地方;而今媚娘声称太子、太孙新立,当施惠兄弟以示仁慈,故而解除对二王软禁,就近任命为岳州(今湖南岳阳)刺史、漹州(今湖北汉阳)刺史。虽然他们依旧没有入京觐见、参与朝政的权力,但与原先相比已好过百倍。就在李治为此大感欣慰之际,太平公主也笑盈盈来报喜,说自己怀孕了,为此自然又有一番喜庆之事,驸马薛绍也加封右羽林员外将军。(员外,即正员以外的官员,唐初多用于奖赏特殊身份者)
就在一派和煦春光照耀皇家之际,长安平民百姓却很痛苦——又开始闹粮荒了!
关中自古久旱,数百年皆如此,故而当年隋朝开辟运河时最重视的一段便是广通渠。此渠由长安西北引渭水,过潼关,入黄河,长达三百余里;修成之日万民欢呼,关中粮食自此有了保障,百姓呼其为“富民渠”。但运河并不能改变关中干旱的气候,高祖定鼎以来大旱已有六七次,特别是冬春连旱尤为棘手。而永淳元年又是这种情况,加之前番镇压突厥大量调发粮草,长安缺粮尤其严重。
国家承平日久,边庭虽屡有战事,毕竟中原一团和气,民户也在日益增加;长安首善之地,士农工商云集,更不知比贞观之初多了几十倍的人。平日越是繁花似锦,一旦闹灾麻烦越大。裴炎不敢怠慢,一方面诏准关中百姓逃荒就食,一方面从东南调粮食输往河南,准备赈济灾民。
出这么大的事,李治温馨的日子也被惊破了,又开始为此发愁。媚娘很适时地坐到他身边,提出建议——将朝廷迁往东都洛阳。
这其实是老文章,每逢关中大旱皇帝就要移驾洛阳,但这次李治不乐意:“朕东去容易,恐显儿留守长安不胜其任。”
“可留宰相辅佐,再说孩子也大了,正好历练一下。”说着媚娘从怀中取出份奏疏,“你看这是显儿亲笔所写,说怕李贤在巴州缺衣少穿,恳求咱们放宽监禁、厚给衣食。他心里还惦记着哥哥,可见这孩子越来越有心了。”
李治初看之下也觉感动,可转念一想,说不准是薛元超、苏良嗣出的主意,这种恳求未必全然是真情,何尝不是自树仁德之名?但是诚如媚娘所言,李显二十六岁,已是两个孩子的爹,自己在他这岁数已当了五年皇帝,都开始跟长孙无忌斗智斗勇了,总不能永远不放手吧?然而李治还是不想走,又说出一个理由:“前几天太史局上奏日食,此时出巡朕恐不吉。”
媚娘只能耐心劝说:“春秋之时荧惑守心,宋景公问于太史,言可移祸于百姓、社稷、臣子。景公皆不忍,自当其祸,上苍感其德,荧惑退避三舍,延景公寿数二十一载。陛下身为九五之尊,更须降德于人。如今百姓嗷嗷、朝野惶惶,眼看粮将不支,朝廷若留长安,须耗费多少人力自河南补给粮粟?还是要为天下苍生着想啊。”
“唉!”当一辈子皇帝,这些道理李治焉能不懂?其实刚才说的全是托词,他真正忧虑的是病体。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虽说病情稍微转轻,终不能跟三五年前相比,全凭喜得嫡孙的兴奋撑着,一旦病倒在外面,万事不能自理,还能再回长安吗?
媚娘早识破他心思,宽慰道:“别担心,我刚才已问过张文仲,你还不至于不能出行。东都气候温和,更利于养病,而且你不是还想封禅嵩山吗?”
“封禅……”李治的神色顿时变了,二目炯炯透着神往——封禅从来只是在泰山,但媚娘和他别出心裁,想在天下正中的嵩山举行一次。此事始议于上元年间,因吐蕃入侵而取消,至调露年间复议,日子都确定了,却因突厥叛乱作罢。两次失之交臂,成了他放不下的心事,如今病成这样,还能登上嵩山吗?
媚娘却很乐观:“嵩山平缓,再说可以坐肩舆,咱不单祈求天下太平,还求天地保佑你早日康复……”
李治怦然心动,倒不是因为求天禳寿的计划,而是另有所思——统治天下三十多年,若能在最后再举行一次封禅,也算给自己的人生勾出圆满的最后一笔。而且这不仅是面子问题,如果一切就绪何不让李显也参加?这是个好机会,可以在天下人面前隆重推出这位帝国的继承人,让天下百姓牢记他、膜拜他、尊奉他,为他顺利承继大权再添一把力。此次封禅意义非凡,不为彰显荣耀,而是为大唐社稷!
媚娘也越说越兴奋:“如果你病能再好些,咱封完嵩山,再去封北岳恒山。天若寒冷咱就南下,去封南岳衡山,最后回来封华山。咱把五岳封禅一遍,永载青史,也保佑我大唐万年久安。”
李治笑了,但这是惨笑——还去封华山?西岳之险肩舆怎抬得上去?无须空谈五岳,封一次嵩山已是大幸,还不知能不能如愿,即便如愿还能不能活着回来,这无异于用生命在赌博。
媚娘轻轻握住他手,又揽住他肩,像哄孩子般道:“别怕,无论走到哪里,我永远陪在你身边。天下有道,我黻子佩。天下无道,我负子戴。”
李治略感释然,或许他这一生都离不开也逃不脱媚娘的温存吧。他倚在媚娘怀里,顺从地点了点头……
永淳元年四月,二圣在宣政殿召集朝廷要臣,宣布东巡之事,虽有不少大臣觉得封禅劳民伤财,又担心长途远行不利于天皇龙体,却无人明确反对——没办法,关中旱情严重,市上每斗米已卖到三百钱,比平常贵了十倍!现在的长安根本支撑不了庞大的朝廷,不想走也得走。至于封禅还搞不搞,走一步看一步,到洛阳再说吧。
东巡之议已成,媚娘心中窃喜,此行不仅为了避灾,更不是为了封禅,她是要借东巡完成夺取大权的关键一步。天下虽大百官虽众,但当今世上有能力坏她大事的唯有三人——刘仁轨、薛元超、裴行俭。
刘仁轨之威力在其名望,平百济、破倭国、征高丽、御吐蕃,出将入相十余年,门生故吏遍及朝野,只要他说一句话,便可掀起一阵风浪,纵不至于让媚娘翻船落水,也要昏头涨脑一阵子。但刘仁轨有个致命弱点,那就是年事已高,他已八十二岁,早过了拼死拼活的年纪,他的斗争只能靠嘴,必须借重旁人之力。
薛元超之威力在其掌握太子,虽说他曾屈从媚娘之意废掉李贤,但同时他也成就了自己,不啻为扶立李显的最大功臣。而且他在百官面前承受辅佐李显之任,将来李治驾崩,他是毋庸置疑的顾命之臣,凭着混迹官场一辈子的经验人脉以及和皇族的特殊关系,足以掣肘媚娘。但薛元超也有弱点,那就是他的权势完全依托太子,作为太子的教育者、辅佐者、保护者,片刻不能与李显分开。
媚娘为此冥思苦想,终于想出对付这两人的办法,那就是将李治和朝廷迁往东都,直至李治病逝都不再回来。刘仁轨一把年纪,怎么跟着朝廷东行跋涉?只能老老实实留在长安,这样他就和文武百官分开了,兴不起多大风浪。而依照惯例,二圣巡游太子留京,薛元超也得陪李显留镇长安,将来一日李治归天,薛元超不在身边,稍冒风险篡改一下遗诏,不给他顾命之任他又能如何?
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对裴行俭,媚娘就没办法了,因为裴行俭之威力在其手握兵权!
任何权力之争,闹到最坏的地步都是兵戎相见。昔日废王立武之争,李之所以能把长孙无忌制服,绝不是因为那句“此陛下家事”合情合理,而是因为他在军中的崇高地位,戎马纵横数十年,诸卫之中哪个将军不曾跟随他出兵放马?只要他招招手,那帮武夫就站过来了,真刀真枪干起来,长孙无忌自知绝无胜算,只好低头就范。然而现今的李就是裴行俭,他凭三定突厥之功稳居第一大将之位,官拜右卫大将军,又兼礼部尚书,根本无可撼动。媚娘身边不是没有可以任用的将领,比如丘神、郭齐宗、姜嗣宗之流,这些人都很乖觉,但他们的能力和威望在裴行俭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即便黑齿常之、程务挺等辈也不能媲及。前番阻止裴行俭入相已惹非议,裴炎的声望已因此受损,强行解除其兵权弄不好会激出大乱,即便东迁洛阳也不可能削减裴行俭的影响,这该如何是好?
为此散朝后媚娘召集武承嗣、武懿宗、元万顷、范履冰等人共商对策。元万顷沉吟半晌,一脸无奈道:“外御敌雠,内固皇权,故国家不可以无兵。然则兵在一日,这麻烦终究解决不了,唯有拉拢裴行俭以漫其心。”他不慎说溜了嘴,所谓养兵乃在“内固皇权”,不也等于坦言天后以及自己这帮人是威胁皇权的吗?
这会儿媚娘也无心与他计较,只道:“我与他的恩怨你又不是不清楚,怎么可能使其为我所用?”
“这……”元万顷一时无语。
媚娘又问周思茂:“你可有良策?”
周思茂也是中宫一党的重要人物,如今他和弟弟周思钧都在李显身边任职,一为太子舍人、一为太子文学,时常把东宫内的事情汇报给媚娘。不过他们兄弟都是文人,监视东宫同僚还可以,要对付将领军队就不行了,面对媚娘的问题只能愧然摇头。武承嗣逢迎拍马还有两手,哪有什么好主意?武懿宗是个大老粗,更没办法。苗神客也是一筹莫展,这时白发苍苍的范履冰开了口:“听闻裴行俭自凯旋便身染疾病,最近闭门在家,想必也不足为虑。兵乃国之保障,娘娘还应结好诸将,释母仪之德。”
“哼!”媚娘一阵冷笑,“谁知他是真病假病?当初李不也养病好几年吗?等到长孙无忌失势,什么病都没了。再者即便他真有病乃至病死,京城这帮将领大半还是他提携的,根基不变,于我而言有何两样?蠹啄剖梁柱,蚊虻走牛羊。不可不防啊!”
范履冰愁眉低头——从本心而论他与元万顷之辈并非同流,反倒与魏玄同、刘景先等人心思相近,并不希望女主擅政。无奈出身北门学士,已绑在中宫这条船上,只能随波逐流。
众人哑口无言之际,坐在远处的胡楚宾突然说话,那声音醉醺醺的:“既怕军队生变,那就把裴行俭和诸卫兵马都留下,不带他们去洛阳……”这位胡学士是个怪人,官瘾不大,酒瘾却不小,而且唯有喝了酒才能笔走龙蛇、文采飞扬,这等酒癖怎么能当大官?媚娘拉拢他的手段也很简单,不拘场合不拘礼数,上好的御酒敞开了随便喝,当初教训李贤那部《少阳正范》许多篇章就是胡楚宾酒后的大作。
这叫什么主意?媚娘知他又喝多了,一笑置之,可心下略加思忖,竟觉这醉鬼的话有理——对呀!既然军队不可靠、裴行俭有威胁,把他们扔在长安又何妨?难道他们还敢叛乱?
元万顷脑子甚快,马上和她想到一块了,建言道:“胡学士之言未为无理。军队调动皆听诏敕,诸卫留于长安,敢有异动便是造反。陛下指斥其罪、传檄讨之,顿时三军瓦解。”
“不错!”苗神客也来了精神,“陛下铲除无忌、参与封禅、修造佛窟皆在关东,人望甚深。到时候诸卫若有异动,陛下登高一呼,集诸州兵马不为难也。况国家财富仰给东南,关中粮草尚不能济,若截运河之水、断东南之粮,诸卫不战自溃。”
周思茂也道:“吐蕃屡屡犯边,陛下以此为辞,留军长安名正言顺,哪个敢不从?”
“哈哈哈……”武承嗣见众人计议已定,又来大献殷勤,“娘娘洪福无边,转危为安,此必天意所属,三军将士敢不听命?”
媚娘也庆幸地点点头:“大事可成。”
众人随之一片欢笑——南风既死,张华受诛;文明尚在,高允之幸。只要天后的权势稳固不失,哪怕换了皇帝他们也不至于被清算,而且前程还大有可为,岂能不乐?不过媚娘口中的“大事”和他们所认为的到底是不是一回事?此刻他们并没有意识到。
笑声未落,殿角处有个平和的声音道:“这办法恐怕不行。”
众人皆感意外,回头望去,见殿门处侍立一名亲卫,三十左右的年纪,低眉顺目相貌温婉——天后跟谋臣说话,哪有他插嘴的份?可如此机密会晤竟准他在殿门口侍立,必定也是天后信任之人。
武懿宗一见是他,笑了:“你何时来的?俺竟不知,一会儿到俺那儿喝两杯。真想不到,你小子也混出头了。”
媚娘见元万顷等人诧异,介绍道:“此乃小侄武三思,方入朝,先让他当几天侍卫,到了洛阳就封他官。”
既是天后亲侄,谁还敢不恭敬?万元顷连忙拱手:“失礼失礼。您说此计不妥,未知有何疏漏,恳请赐教。”
武三思虽是武元庆之子,又与武承嗣同岁,但因是庶出第三子,在武家地位不高,若非他俩哥哥武审思、武再思早亡,也轮不到先提拔他。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性情内敛、做事谨慎,读书也甚刻苦,果真秉承了名字里“三思”两字,与武承嗣等辈迥异。他先规规矩矩拱手还礼,才道:“列位莫忘,眼下正值荒旱。”
只这一句话,元万顷不寒而栗——旱灾不可怕,但朝廷已准关中百姓离乡觅食,恰是从长安到洛阳这一路。迁都队伍浩浩荡荡,上至二圣下至百官,还带着朝廷的印信珍宝,这一路怎能不带军队?万一有贼人作祟怎么办?百姓饿极了哄抢朝廷粮食又怎么办?天皇本就重病,万一受惊,驾崩在路上,天后岂不成了千古罪人?到那时长安留守之臣拥太子立刻即位,先前所有算计岂不全都落空?
众人渐渐都意识到难处,都笑不出来了。媚娘面沉似水,隔了好久才缓缓道:“天下本无万全之事,总要冒一冒险。我意已决,不带兵马东行,倒要看看苍天是否有意成全我武某人!”
这几人都知天后的脾气,一旦定计万无更改,可心下都觉忐忑。范履冰犹豫再三,还是提醒道:“社稷之重,岂能犯险?还是要筹划一个护驾之策。”
不带兵马如何护驾?
媚娘环顾在座愁眉苦脸的诸人,暗自摇头——不行!这帮人虽不乏智谋,却只能纸上谈兵、耍耍笔杆,做不成什么大事,终非是上品人物。想解决这个难题,必须求助真正的奇谋之士……
三、以盗制盗
御史台是朝廷中恩怨最多的官署,其职责是弹劾官员、肃正纲纪。长官御史大夫,正三品;副长官御史中丞,正四品下;下摄台、殿、察三院,台院受理冤讼奉诏审案,殿院纠察朝会时的百官礼仪。而相较这两院,察院更为重要,监察百僚,巡按郡县,纠视刑狱,肃整朝仪,几乎全天下的官员都在其监管之下。
为此察院设置十五名监察御史,官阶从八品上。莫看这十五个人官职卑微,手中权力却甚大,出可巡察天下所有州县,入可弹劾朝廷一切官员;下至官衙小吏,上至宰相列卿,风闻言事不受罪责,议论忠奸职责所在。以小制大、以卑制尊,昔日显赫一时的褚遂良、李义府都曾栽在他们手上。更厉害的是,他们巡察州县一旦发现问题,可以上报朝廷暂时解除地方官权力,自己代理职务直至问题查清,那时就算三四品的大员也得老老实实听他们发落。
正因为御史台的权力大,又整天干弹劾人的工作,这里每人每天都是一副蓄势待发、如临大敌的架势。而且当朝廷出现派系党争时,监察御史也会被拉拢,充当各势力的斗争先锋,口沫横飞笔墨相搏,不亚于真刀真枪的战场!
然而这个是非之地最近却一团和气,非但没有惊天动地的弹劾,连官员的作风都变了,每个人都彬彬有礼、和颜悦色,简直有点儿不正常。原因是心照不宣的,天后的势力实在太强了,强到监察已不起作用,任何对她那一派的弹劾都是徒劳,弹劾者非但不能匡正纲纪,还会引火烧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了保住乌纱御史台之人只好当哑巴,就算弹劾地方官也得先查访清楚,唯恐拐弯抹角牵扯到中宫。仅仅如此也罢了,最近诠选竟把裴炎的外甥薛仲璋转任为监察御史,这还了得?首席宰相的亲戚天天在察院坐着,谁还敢随便讲话?万一哪句说错,传到宰相耳朵里岂不麻烦?虽说薛仲璋的任职完全是吏部安排,裴炎也没有袒护外甥的举动,可裴行俭都叫他整了,大家焉能不惧?凡事谨慎为妙,众御史也各有高招,正直者如李善感、张仁愿等人都请命出差,以巡视州县为名出去躲是非;油滑者如崔詧、鱼承晔等人则整日围着薛仲璋,恭维这位大外甥以图幸进。唯独一人不躲不避、不卑不亢,弹章照写、议论照发,那就是监察御史魏真宰。
论及此人可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魏真宰出生于一个没落的官宦家庭,虽凭借祖荫入弘文馆读书,但读到四十多岁还没混上一官半职,谁都以为他这辈子仕途没希望了。怎料四年前朝廷征讨吐蕃一场大败,损兵十余万,就在天皇宰相是战是和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他以布衣之身连上三疏,不但提议开放马禁积蓄战力,还帮二圣确定了坚守反击以待天时的战略。因他还是个白身,天皇授予秘书正字,不到两年又升任监察御史。魏真宰心里清楚,这位置也不会干多久,很快还会晋升——自信是有原因的,因为他知道自己圣眷颇深,更知道自己的才智不会被忽视。无论怎么勾心斗角、吹吹拍拍,朝廷终归离不开能办实事的人!所以他不屑于巴结宰相,反正二圣遇到棘手之事自会找他,何必低三下四弄个谄媚之名?
此刻崔詧、鱼承晔又在薛仲璋面前献殷勤,大谈裴炎救灾之事,魏真宰却在全神贯注写弹章。八方各异气,千里殊风雨,关中大旱时荆州却在闹春汛,损失虽然不大,但荆州地方官未能及时赈济,惹得民怨沸腾,更有不法者趁乱抢劫财物。为此魏真宰写下奏章弹劾荆州长史,洋洋洒洒数百言,运笔如飞一挥而就,正搓着手检视有无疏漏,忽听门外传来此起彼伏的问候声,御史台来了贵客——内侍大宦官范云仙。
“范公公。”一见他进屋,薛仲璋、崔詧等人连忙起身。
范云仙理都不理,直奔魏真宰而去:“魏御史,近来可好?扰你值公了。”围观众人暗暗称奇,谁不知这阉人深受天后宠信,连宰相都要恭敬三分?竟跟一个八品官这般客气。
“劳您惦念。”魏真宰毫无受宠若惊之态,料到必是二圣有事,“有何差遣?”
范云仙笑呵呵道:“娘娘召你,在宣政殿等着呢。”
“好,现在就走。”魏真宰一时兴起,想耍耍身边那帮势利眼,“卑职正有一篇弹章,一并呈上吧。”说着抓起刚写完的弹劾书,还故意朝崔詧等人瞥了两眼。
崔詧脸都吓绿了——难道这是弹劾我的?
夏虫不可语冰,你们就在这儿慢慢害怕吧!魏真宰捻须而笑,趾高气扬出了御史台,随范云仙去见驾。百官私下议论,宁见天皇不见天后,没有人不怕天后的严厉,偏他魏真宰是个例外,既不畏惧又不依附——凭一身本事、满腹计谋换俸禄,多难的事来者不拒!
转眼来到宣政殿,施礼问安已毕,魏真宰先呈上弹章。媚娘也不客套,只略看了两眼便说:“准奏。”顺手往桌上一放,直截了当道:“找你来有件事相托。”
魏真宰也无废话:“愿闻其详。”
“再过数日圣驾将往东都,恐吐蕃异动,须留重兵守备长安。但若无军队护驾,又恐半途不测,你有何良策护卫圣驾?”
魏真宰微然一笑:“今吐蕃屡为黑齿常之、娄师德所败,良非川一役折兵近万,吞并西域也未全然得手,必不敢轻犯,陛下大可携军东行。不过……须防备的反倒是突厥复叛。”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东突厥已与朝廷离心离德,再度叛乱是迟早的事。
媚娘不能将自己内心的算计对他明言,只道:“居安思危,有备无患。无论西戎北狄,总之还是留下重兵为妙,多多益善。”
魏真宰甚感诧异:“陛下究竟打算留多少兵马?”
媚娘没耐心跟他周旋,一字一顿道:“你听清楚了,除羽林军外一兵一卒不带。”
“什么?!”魏真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羽林军本是戍卫皇宫玄武门的部队,隶属于十六卫的左右威卫,贞观末年扩充至七个营,号称“飞骑”;至龙朔改制时正式从十六卫分离,另设左右羽林卫,每逢大朝执仗以为阶陛,皇帝出巡则夹道护卫,是为北衙禁军。这两卫虽名头响亮、装备精良,但总共不到两千人。东巡不是二圣两人,是把大半个朝廷迁到洛阳,仅嫔妃、宦官、宫女就有多少?还有百官贵胄及其部分家眷、仆役,而且带着天子宝玺、御用之物、朝廷各官署的印信文书,这么庞大的队伍怎能仅靠羽林军那点儿兵护卫?何况现在正值灾荒,一路上到处是避灾的百姓,虽说京畿之地,也不见得都是安善良民,莫说有贼滋扰,就是哄抢粮食也干系重大。天皇有病在身,万一惊驾,有个三长两短谁担待得起?
“天后。”魏真宰前趋一步请求添兵,“朝廷之重不可疏忽,倘有差失悔无及也,恳……”
“我意已决,此事无须再议!”媚娘不容他说下去,“现在就问你无兵如何保驾?”
魏真宰双眉紧锁连连摇头。
“没办法吗?”媚娘倏然站起,“本宫还有许多政务,没工夫陪你想。给你三天时限,三天后答复我。”说罢转身便走。
三天?这不是强人所难吗?素来自负的魏真宰这次也慌了,连忙大呼:“天后通融几……”
“魏爱卿。”媚娘头都没回,不阴不阳道,“你年逾不惑才入仕,蒙圣上恩宠,授以监察要职,本宫也颇有提拔你之意。但朝廷的俸禄不是白拿的,此等要事本宫不问宰相将军,偏偏问你这个小御史,是瞧得起你。能否办成,你可要想清楚……还有!此事除你之外绝不可透露给任何人,否则上官仪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说罢拂袖而去。
范云仙侍立在侧,早瞧得瞠目结舌,等反应过来天后已经走了,忙一溜小跑追到后殿:“娘娘只给他三天,能有办法吗?”
媚娘无奈苦笑:“胡麻不榨不出油,只要把人逼到绝路上,总能想出个办法的。”
“我看未必。”范云仙还是不无忧虑,“他若真是束手无策呢?”
“唉!”媚娘长叹一声,“倘真如此,他就算不上个奇谋之士,也不配本宫另眼相看了……”
天后把难题一推,魏真宰可犯了愁,瘫坐大殿上脑中一片空白,耳边反复萦绕着天后那几句威胁之言,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时那股傲气全没了,灰溜溜离开宣政殿,连御史台都不回,直接出宫回家。
长安百物皆贵,房产更不是一般人消受得起的,魏真宰区区八品官,哪置得起宅邸?不过是在紧挨着城墙的常乐坊赁了个小院,三间房而已,也没带家眷,只有一个仆人在身边伺候。回到下榻之处,魏真宰二话不说翻箱倒柜,把所有钱都拿出来,吩咐仆人沽一大坛酒、烹一大碗白缹肉。如今长安缺粮,米都卖到六百钱,酒的行市更高,那他也不在乎——留着钱没用,过了这三天还不知是风是雨呢!
酒肉摆上,魏真宰拿起筷箸先叹气,莫非天后故意刁难?思来想去又不像。自己虽不曾结好武承嗣、元万顷等辈,却也没得罪他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何至于此?就算平日有点儿恃才傲物,堂堂天后也不会跟个八品官一般见识吧?说不定也有苦衷,看来这副担子不得不挑。为君分忧臣子本分,常言道“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打碎牙往肚里咽,硬着头皮也得办啊!想至此他倒豁然了,豪气上涌,一顿大吃大喝,竟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倒在榻上便睡。
次日清晨洗漱已毕,索性也不去察院,往案边一坐冥思苦想,又展开《山河设险图》查看长安到洛阳一路的州县地志。对这部书他下过不少工夫,在弘文馆查阅历代典籍做过批注,就为布置兵马之用。今日又下苦功,一直钻研到正午,终于把书狠狠一摔——没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全是瞎耽误工夫!
勉强灌了碗稀粥,他又背着手到街上溜达。因粮荒严重,此时的长安市井萧条,富贵之家投亲靠友,贫苦之人逃荒河南,连原本熙熙攘攘的西市都瞧不见几个人影。莫说朝廷不能随便征民护驾,就是想招人现在也招不来。而且天后嘱咐不能外泄,想找个朋友商量一下都不行,难煞人也!他东南西北好一通转悠,就是毫无头绪,不知不觉天又黑了,只能回去接着想。饭是没心思吃了,独对孤灯思索不止,刚开始还给自己鼓劲,后来越想越泄气,到最后脑子里就剩一个斗大的“愁”字;环顾这简陋的小屋、朴素的家私,一个劲儿唉声叹气。原本还满怀壮志,期盼将来高官得坐骏马得骑,封妻荫子门前列戟,凭功劳挣下个大宅院,把妻儿都接过来享福,现在一切都没指望了,少壮辞家去,穷老还入门,何颜再见家人?空劳一生妄自桀骜,反倒贻人笑柄……
无论怎么发愁,最后一天还是无可避免地降临。魏真宰愁得一夜未眠,干脆认命吧!水米未打牙,晃晃悠悠又出门,这次不是想办法,心里烦出去遛遛。走着走着,无意间来到宜阳坊的万年县廨,太平公主大婚推倒一面墙,重筑的围墙颜色有异,格外显眼。想到公主便又想到天后,回忆交托差事时天后说的那几句话,只怕自己将有大祸。到这会儿不用寻思护驾之法了,先想想自己的前途吧。罢官绝对躲不过,想回家种地也不容易,八成要下狱,快五十岁的人了,还不知牢饭是个什么味道——干脆!先到牢里看看,做点儿准备吧。
身为监察御史,巡视监狱也在职权之内。魏真宰拿出名刺,谁也不敢阻拦,还得远接高迎,县吏赶忙赔笑脸,还张罗着要请县令、县丞过来相陪。魏真宰心知他们误会,忙客客气气道:“不必啦!今日不是公事,我随便转转。”
监察御史都是瞪大眼睛挑毛病的,哪有这般和气的?瞧相貌这位可不像个善类,县吏半信半疑却只能依着,把他带进牢,又奉上人犯名册。魏真宰却道:“我说了,不是公事,随便看看罢了。”沿着走廊溜溜达达往前走。
为人莫犯法,犯法不自由,牢狱能有什么好的?监室里黑黢黢,一股腥臊恶臭之气,罪犯听见脚步声隔着槛格朝外张望,一个个披头散发,人不人鬼不鬼的。魏真宰又悲又惧——难道再过一日自己也是这等下场?
“御史大人。”有个皂衣牢头作揖拦路,“莫往前走了,前面皆是重罪死囚,留神他们对您不利。”
魏真宰忧心忡忡,只摆摆手,穿过一道槅门继续前行。没走几步听到一阵呼斥:“快过来!说你呢,磨蹭什么?”
那声音甚是洪亮,犹如炸雷响彻牢房,魏真宰吓得一哆嗦,左右瞻顾见几间监室都是空的,并没人呵斥自己,刚回过神来又听到那个狂躁的声音:“下一个!快点儿!没断胳膊没短腿,咋慢吞吞?杀人放火时的豪横都他娘的哪儿去了?”
魏真宰奓着胆子往前紧走几步,猫着腰、循着声音往一间较明亮的监室观望。只见十几名蓬头垢面、身带锁链的囚犯排成一列,手里托着粗碗准备盛牢饭。饭装在正前方一只大木桶里,而木桶旁有一名大汉,斜坐在杌凳上,手持一把大木勺,颐指气使吆五喝六——此人身高八尺、膀阔腰圆,项挂锁链、脚缚镣铐,也穿着一身罪衣,不过衣襟敞着,露出黑魆魆的护心毛;脸上看,面若蟹盖、虬髯似针,粗眉虎目、阔口咧腮,左颊有一道殷红的刀疤,从眉梢直连到嘴角。披头散发,相貌狰狞,在这阴森森的牢房里便如地狱阎罗一般!
魏真宰瞧着瘆得慌,转身问牢头:“那家伙也是犯人?”
“犯人?”牢头满腹苦水,“他哪是犯人?是我们的祖宗啊。”
“这话从何说起?”
牢头阻拦他前行便因此人,这会儿已撞见,情知敷衍不过,只好实说:“此人乃雍州一恶贼,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坏事无所不为,半年前才抓进来的。”
魏真宰一怔:“既罪行累累,何以不杀?”
牢头苦笑:“大人说得轻巧,这等大恶手下皆有小贼,一干罪行底下人全替他顶了,已处死六七人,外面还不知飘着多少。县令明知他是罪魁,连过数堂问其干系,刑棍不知打折了多少根,无奈咬死不招。时而打急了,朝我们这些当差的一指,硬说我们是同伙,说县令便是窝赃的。豁出去就在堂上滚,这怎么判他?问不出,又不能放,故而就在死囚牢里押着。可苦了我们这些当差的,竟抓来个活祖宗!天天好言好语哄着。”
“为何?难道你们吃了贿赂?”
“不敢!”牢头吓得一缩脖,“别说收他的钱,不掏钱就算万幸。当官的惹得起这路人,我们可惹不起,莫忘了他在外边还有兄弟呢!别说弄死他,今儿随性扇他俩耳光,明儿出门兴许就叫人拿刀捅了,死都不知怎么死的。似这样的,说他罪大没到谋反作乱的地步,说他罪小也背了好几条人命,在外面一群宵小无赖恭维着。有心当堂把他打死,可没凭没据又没口供,反落一个草菅人命,还得因他获罪;又闹不到天皇那儿,谁能做主把他杀了?就这么耗着吧,耗到大赦开门走人,一拍两散都清净。”
魏真宰听罢连连摇头:“老君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哪知还真有国法处置不了的小人。可笑我自以为博闻多识,竟有许多不知之处,其实是井底之蛙啊!”回头又看那大汉。
原来这会儿他正给众死囚盛饭,大模大样呼来喝去,俨然一个大头目,真比牢头们还威风;见来者稍有迟缓,张口便骂:“狗鼠辈!几斤镣铐就迈不动腿,就你这怂样也能混到这里来?拿着吧!”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把犯死罪视为荣耀;手中木勺一扣,只盛了半碗——如今粮荒日甚,朝廷都要搬家,罪犯能有什么好吃食?不过是杂粮熬的粥,稀得跟水一样,连点儿下饭的黄齑盐豆都没有。
“太少了。”那死囚忙哀恳,“好汉哥哥,再给点儿……”
大汉瞧都不瞧他一眼:“没了没了!滚滚滚!”招手又叫下一位,“哟!是你呀!听说你的官司快结了?好歹算是熬到头,以后不用再活受罪了,大喜大喜。今儿让你吃个饱,明儿上刑场把腰挺直了,别丢咱的脸。”说着连盛两大勺。
那快上刑场的人哪吃得下?端着碗如行尸走肉般去了。后面的人急坏了,还够不够分的?都推推搡搡往前挤。大汉见状,把大勺敲得山响,骂道:“都他娘的老实点儿!再抢,老子把桶都泼了,叫你们趴地上舔……”
魏真宰看着看着,畏惧之意尽消,反而生出几分赞赏:“这家伙还真有点儿威武之气,把死囚管得服服帖帖,倒省了你们不少事。”
牢头赧然一笑:“他是在外面霸道惯了,张口便骂扬手便打,不纵着他就要惹是生非。反正他多吃多占,索性就把这差事交他,也省得跟我们找麻烦,这也是挤对出来的,以盗制盗嘛!您可别因为这点儿小事弹劾……”话未说完只见魏真宰身子一晃,俯身栽倒!他连忙抢步抱住,“御史大人!您、您怎么了?”牢头吓得不轻——朝廷御史若在牢里出了事,莫说他一介小吏,县令也担待不起。
他哪知魏真宰是兴奋所致?一夜未睡、粒米未进,突然想出办法,不禁心血上涌眼前一黑,连喘两口大气,缓过劲儿来一把攥住牢头手腕:“你方才说什么?”
牢头吓懵了:“没、没说什么。”
“以盗制盗?哈哈哈……”魏真宰一跃而起,仰面大笑,“天不绝我!天不绝我啊!”
“您、您没事儿吧?”牢头莫名其妙。
“你帮了我一个大忙呀!”魏真宰收住笑意,拍拍他肩膀,“想不想把这恶贼撵出去?”
“求之不得啊!”
“好,你听我的。”魏真宰东摸西摸,把身上所有钱都掏出来,还觉少又把蹀躞带摘了,一并塞到牢头手里,“速速办一桌酒席,越丰盛越好,然后给那家伙沐浴更衣,请他入席。”
“请他吃饭?”牢头越发摸不着头脑,“您这是何意?”
“不必多问,快去快去……”
御史有吩咐,一干县吏牢头不敢不从。只短短一个时辰,酒菜就准备好了,牢头把自己住的屋子让出来落席。几个狱卒打水,帮大汉洗去浑身泥垢,解开锁链梳头更衣,带进屋来。魏真宰抬头一看——满脸污秽洗净,原来是个鼻直口正的红脸汉子。
那大汉也上上下下打量他——见这位大人年逾四旬,体态瘦削,一张细长脸,三绺山羊胡,连心眉、三角眼、大眼袋、高颧骨、扇风耳、薄片嘴,两腮无肉、鼻梁塌陷,浑身上下透着乖张戾气,十足的无福之相!
俩人谁也不说话,便似斗鸡一般对视着,过了半晌却是大汉败下阵来,重重叹了口气:“唉!会叫的不咬,会咬的不叫,你必是个厉害官。这哪是请我吃饭?分明先礼后兵,想要我这条命啊。”抓起肉来大吃大嚼,如风卷残云般,没片刻工夫,满桌的菜已吞进大半,抱起酒坛给自己斟了一杯,悻悻道,“怎么着?你打算硬逼我就范,还是伪造口供直接把我打死?”
魏真宰故作深沉就是为驯服他,闻听此言才开口:“你误会了,请你吃饭是有事相烦。”
“找我帮忙?”大汉眼珠一转,渐渐露出微笑,“你想杀人?”
“不是杀人,是救人……我要放你出狱。”
大汉眉头皱成个大疙瘩:“请我吃饭,还放我出狱。咱俩无亲无故的,天底下没这等好事吧?”
“当然。”魏真宰把嘴一撇,“不仅为救你,也为救我自己。本官手头有一桩为难的差事,独你帮得上忙。”
“哈哈!”大汉见他有求于自己,又得意起来,“老子在外面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就凭一顿饭就想让我听命于你?”
“这事你若办好,不但得脱牢笼,说不准还能混个官当……”
“哼!官我是不当的。虽说老子作恶不少,但下辈子还想有个好托生呢。”
“此事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魏真宰手居桌案,勃然瞪视着他,“实话告诉你,此事关系我性命。你若不答应,我现在就把你处死,反正过了明天我也活不了,死我也拉个垫背的!”
大汉愕然半晌,突然一拍大腿:“也罢!就冲您是个豪爽之人,我干!但事成之后务必还我自由。”
“好。”魏真宰也给自己倒满了杯酒,“黄金千两不及季布一诺,咱一言为定。”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大汉这才问:“究竟什么差事?”
“附耳过来……”
饶是这贼胆大包天,听了两句也惊得目瞪口呆——他娘的!世间还有这等奇事?竟叫我遇上,老子这辈子没白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