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个国家的成长高度,当然不是由摩天大楼决定的,它取决于全体国民的现代性。与高楼、高铁和奢侈品相比,中国近十年的变化,更多地体现在阶层丰富化和价值观的衍变上。
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的中国人,无疑是过往四十年改革开放最大的获益族群,他们经历了野蛮生长的财富大爆炸,当今中国的几乎所有商业场景和价值观模型,都来自他们的创造。相映成趣的是,他们的子弟是另外一类“中国人”。
受计划生育政策的影响,中国的“80后”一代比“70后”少了500万人,“90后”比“80后”少了3100万人,“00后”又比“90后”少了4100万。作为特殊时代的出生者,“80后”和“90后”既是独生子女的一代,更是第一批中产阶层家庭的子弟和在少年时期就上网的互联网原住民。在本书所描述的十年中,正是“80后”和“90后”进入职场和开始创业,并试图主导公共社会的微妙时期,代际冲突比人们想象的更富戏剧性和突变性。
不过,与此同时,那些上半场的英雄并不甘心退出舞台。在很多人看来,柳传志、张瑞敏们都已是旧世界里的经典物种,甚至正是过往的巨大成功和声望,让他们的形象被彻底“石化”,他们变得不再“性感”,进而成为被革命的对象。但你即将看到的事实是,他们成了勇气可嘉的“自我革命者”。在变革的中国,年轻态一直是一个与年龄无关的概念。
在过去的十年里,深圳市的平均房价从1.3万元/平方米暴涨到6万元/平方米,北京金融街的写字楼租金超过了曼哈顿。在整个大中华地区,10亿美元富豪人数为749人,超过美国的552人。站在上海黄浦江的外滩边,眺望两岸的摩天大楼和璀璨灯光,你会发现,这里是当今世界最繁华和喧嚣的流动盛宴。
同时,这个国家也正在被“折叠”。
一部名为《北京折叠》的科幻小说获得2016年度雨果奖,在三个不同的空间里,分门别类住着不同的人,第三空间是底层蓝领,第二空间是中产白领,第一空间则是掌握权力和财富的金领阶层。这是典型的反乌托邦设定,在可以折叠的空间里,阶层的鸿沟越来越宽,最终人们在物理的意义上完全隔离。
对财富的焦虑和阶层固化的恐惧,使得物质追求成为当代最显赫的“道德指数”。中国每天有一万家新的创业公司诞生,它们中的90%会在18个月里失败。在淘宝平台上,活跃着600万名大大小小的卖家,他们不分昼夜地叫卖着自己的商品。在政府的鼓励之下,全国各地出现了8000多家创业孵化器。在每一个星巴克咖啡店里,每天都有人开着电脑,热烈地讨论一个又一个稚嫩却野心勃勃的计划书。
这一近乎疯狂的创富运动,在人类近现代史上并非仅见。早在一百多年前,美国诗人沃尔特·惠特曼曾用矛盾重重的心态写道:“我明确意识到,美国普遍存在的极端商业活力,近乎疯狂的求富欲望,正是美国社会改善和进步的组成部分。”而在1975年,哈维尔在一封写给总统胡萨克的信中说:“在人们高涨的、从未有过的消费热情背后,是精神上和道德上的屈从和冷漠,越来越多的人变得什么都不相信,除了已经到手和即将到手的个人利益。”
这个时代的两面性,惠特曼和哈维尔各自说对了一半。
也许你读过《激荡三十年》,在那部完成于十年前的作品中,我用颇为激越的文字描述了一段野蛮生长史。在那些岁月,一切秩序都是进步的枷锁,对现状的背叛充满了乐观主义的自信,即便是失败者也仍然那么迷人。那是一段从0到1的创世纪,你若参与,即是荣幸。
然而,在这一部即将展开的新十年里,你会看到一段迥然不同的历史。
希腊神话般的“诸神诞生”不再出现,遍地英雄皆凡人,商业回归到世俗的本意,体制突破的戏剧性下降,模式创新、资本驱动和法治规范成为商业运营的主轴。在某种意义上,感性突变的“艺术时代”结束了,诸神黄昏,理性的“科学时代”降临。
今日中国变得更加壮观,却也更加扑朔迷离。“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每一个人都在问,这部分人中包括我在内吗?“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因“抓老鼠”而造成的环境破坏和伦理沦丧已经伤害了很多人的利益和身体,发展的代价成为新的社会命题,人们必须在个人自由与公共秩序之间做出选择。“摸着石头过河”——改革早已进入深水区,底不可及,无石可摸。
换而言之,我们进入了一个失去共识的年代,或者说,旧的共识已经瓦解,而新的共识未曾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