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生活的艺术在于及时行乐,而最强烈的快乐不是智识上的,也并不总是道德的。”
——亚里斯提卜(前425-前356),希腊/利比亚哲学家
享乐主义者
我还记得写下这则笔记时的内心所感:挑战啊!激将啊!其时,20世纪60年代正裹挟着激进的自由主义风气汹涌而来,而我也感受到了它对我的考验。突然间,伊壁鸠鲁那种谨小慎微的享乐主义就像一个懦弱的男人在吹牛——我在吹牛。
亚里斯提卜才是货真价实、狂放不羁的享乐主义者啊。他不会像伊壁鸠鲁那样,对快乐析毫剖厘;也不会考虑“如果/就会”,对贸然行动的潜在危险和不良后果有所踌躇;更不会警告你寻欢作乐时要处处小心,生怕你伤到或者叨扰了别人。而且很显然,他也不会借着美德之名对你横加指责。
不,这位古希腊哲学家反而怂恿我们追求快乐时要无所不用其极,别怕弄脏了自己。他希望我们成为真正的享乐主义者,贴合这个词在今天的每一份含义:纯粹的快乐追求者。肉欲快乐的追求者!要展现出动物的本性!
亚里斯提卜说的是高大上的跑车和坐在副驾驶位上的性感金发妞儿/罗密欧吗?
如果你所谓的最强烈的快感就是这个的话,那就是喽。
性爱派对呢?
想的话就去做吧,亚里斯提卜会这么说。
SM行为的始作俑者萨德侯爵[1]曾说过:“快乐总是得自痛苦。”如果我们同意他的观点的话,那么看起来“生活的艺术”似乎还包含了一些转瞬即逝的受虐感。
是啊,这样一讲,真的有点儿像是吓人的挑战了,但我还是忍不住对亚式享乐主义的那种纯粹性感到几分钦佩。对自己这种“纯粹的快乐是生活的唯一目的”的哲学,亚里斯提卜并没有含糊其词,反而逼着我扪心自问:真的有半享乐主义者这种人存在吗?如果有的话,剩下的那一半是什么?懦夫?
亚里斯提卜的导师是备受尊敬的苏格拉底,他主张人要过一种美好、公正的生活,而不是毫无约束的嬉闹作乐。这么说来,最终背弃导师的教导,亚里斯提卜花了很大的勇气吧。而且很显然的是,亚里斯提卜在这方面还很八卦和恶毒——如果他在《论古希腊人的奢侈》(On the Luxury of the Ancient Greeks)中的所言尚有可信度的话(很多学者认为不是他写的)。在这段类似八卦报纸《国家询问报》(National Enquirer)的报道的历史记载中,亚里斯提卜喜滋滋地大泄天机,说柏拉图曾经和许多男孩嬉闹调情过。从某些角度来讲,柏拉图的这种调情,似乎并不是美好和公正的雅典人该有的行为。但问题是,同人生哲学一样,伦理规范也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改变。
亚里斯提卜把伊壁鸠鲁享乐主义的基本前提乾坤颠倒,变成了追寻人生快乐的指南。
比如,伊壁鸠鲁会要求我们约束控制住自己的欲望和抱负,从眼前的一切中获得最大的快乐;而亚里斯提卜则会催促我们积极地去操纵眼前的一切,以便将我们的快乐最大化。人是自身快乐穹顶的建筑师。
根据亚里斯提卜自己的人生来评价的话,他操纵眼前一切的方式之一便是游历四方——从他的出生地昔兰尼(在古利比亚)到雅典,到罗兹岛,最后又回到了昔兰尼。这在他那个年代,差不多等于周游世界了。而这种方式对他而言,一般适用于以下情况,比如,他看烦了自己雅典居所阳台外的风景后,或厌倦了光鲜迷人的莱斯——他最喜欢的雅典高级妓女——的臂弯时,就会打包走人。
亚里斯提卜改造自己周围环境的另一种方式是购物血拼。很显然,这位先生酷爱奢侈品,是那种“谁在死前玩过的东西最多,谁就是人生赢家”的享乐主义流派的早期代言人。而他之所以负担得起这种自我放纵,是因为他会向自己的哲学学生收学费——这种行为可是被信息自由的早期推动者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所憎恶的。当然,伊壁鸠鲁也会强烈反对,理由就是他的人生准则:奋力争取任何东西,即便只是玩具,也绝对会错失无忧无虑的人生。对于伊壁鸠鲁来说,无忧无虑的人生才是真正快乐的人生。
二十八九岁时,我曾在希腊的伊兹拉岛居住过一段时间。在那里,我见识了另一种被亚里斯提卜那种“无所不为”型享乐主义搅动起来的焦虑。当时,我经常和一位外国侨胞一起闲逛厮混,他的名字叫哈比卜,是一位富得流油的伊朗人,从小在巴黎长大。哈比卜是那种被称为“公子哥儿”[2]的人,他富有的父亲认为这个任性的年轻人太给自己丢脸,于是给了他一大笔钱之后,把他扫地出门了。哈比卜有时间,有金钱,更别说还有外貌,基本上可以为所欲为。而且,他完全不在意自己的行为符不符合传统规范,是否为社会所接受。简言之,哈比卜完全有能力享受亚里斯提卜所谓的那种完美人生。
但是,他却被自己面临的各种选择搞得焦头烂额。如果跟卡特里娜共度良宵会更让人神魂颠倒,那为什么要跟索菲亚过夜?如果喝茴香烈酒喝到酩酊大醉会更好玩更刺激的话,干吗要抽大烟?或者两样都干行不行?我经常会在卢卢酒馆的阳台上遇到这个因为犹豫不决而呆若木鸡的年轻人。他因为太有钱而深感尴尬的样子总让人很困惑,我每次都要忍住不去讥笑他。但对他而言,那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享乐主义让他很焦虑。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亚里斯提卜这种毫不含糊、直截了当的享乐主义,让人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与其他哲学家的思想相比,他的想法并不含有太多的理智,而且这么想还无可厚非,因为他坚信,智力上的快感是无法媲美感官上的那种愉悦的。
斯诺克斯肯定会赞同亚里斯提卜,要是它理解赞同是什么东西的话。但也正因如此,我个人才无法认同亚里斯提卜的这种生活艺术:我实在无法将自己简单地视作一个只有动物欲望的动物。请别断章取义,我喜欢,也钦佩动物们,尤其是斯诺克斯。可无法否认的是,我更拥有人的意识。我猜要不是亚里斯提卜逼我一下,我还认识不到自己到底有多以人类为中心吧。
如此说来,虽然性爱派对的幻想那么诱人,我却从没纵容自己参加过,难道就是因为我坚定的人性?或者要这么说,它也是我从未打算购置一衣橱阿玛尼运动夹克的原因?
必须承认的是,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完全将脑中根深蒂固的焦虑感驱走——这种焦虑虽然与哈比卜的不同,却同样束手束脚。举个例子,我会担心参加性爱派对时,自己在那些狂热躁动的肉体下根本呼吸不过来。还有,我这个人懒散惯了,难道为了在东京证券交易所做点儿赚大钱的生意,真的要天不亮就从床上爬起来?毫无疑问,这些焦虑正是我对性爱派对和劳心费神、只图赚钱的工作心生异议的真正因由。严格来讲,这算不上哲学立场,但却是事实。
注释:
[1]萨德侯爵是17~18世纪的一位法国贵族、政治家、哲学家和作家,他曾写过大量关于SM(施虐受虐)行为的色情作品,其中最著名的当属《索多玛的120天》。SM的英文全称sadomasochism中的sado-即来源于他的名字。
[2]原文为法语fils à papa,直译就是“爸爸的儿子”,常指有钱人家那些从小娇生惯养,长大后挥金如土、不务正业的男孩,含义有点类似网络语言中的“富二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