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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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然而埃利奥特的计划没能奏效。当拉里穿着漂亮的晚礼服出席晚餐时他松了口气,因为他原先还有些忐忑,拉里会不会把午餐会时的那套蓝衣裳再穿来;餐后他将玛丽·路易斯·德·弗洛里蒙引到角落里,问她对那个年轻的美国朋友印象如何。

“眼睛很迷人,牙齿也很不错。”

“就这些?我把他安排在你身边,因为我想他很对你的胃口。”

她怀疑地看了看他。

“他告诉我和你外甥女订婚了。”

“Voyons,ma chère[30],即便男人心有所属,那也从不会阻止你横刀夺爱的。”

“你想让我干这个?哦,我可不想为你蹚这浑水,我可怜的埃利奥特。”

埃利奥特笑起来。

“我估计这其实是在说,你已经用了手段,但毫无收效。”

“埃利奥特,我喜欢你的原因是你有一副老鸨的德行。你不想让他娶你外甥女。为什么?他有教养又有风度。可是他太单纯了。我觉得他对我的意图毫无疑心。”

“你应该更直露一些,亲爱的朋友。”

“我阅人无数,知道什么时候是在浪费时间。实际情况是他眼里只有你的小伊莎贝尔,就咱俩私下里说,她还有二十岁的年龄优势。况且她是这么的甜美。”

“你喜欢她的衣服吗?我亲自挑的。”

“很漂亮,也合身,但谈不上别致。”

埃利奥特觉得为此自己要反省一下,另一方面他还不甘心就这么放走玛丽·路易斯·德·弗洛里蒙而不挖苦她一下。

他满脸堆笑。

“要像你一样别致,得先像你一样熟透了才行,亲爱的朋友。”

他说。

德·弗洛里蒙夫人回敬的可是大棒而非细剑,把身为弗吉尼亚人的埃利奥特气得够呛。

“不过我能肯定的是,在你那美丽的匪徒之邦(votre beau paysd'apaches),这么无与伦比的尤物是肯定不会有人放过的。”

但纵有德·弗洛里蒙夫人的挑剔,埃利奥特其余的朋友对伊莎贝尔和拉里还是追捧备至。他们钟情于她清新靓丽、健康而生机勃勃的形象;他们喜爱他俊美的外表、优雅的谈吐以及不动声色而讽刺十足的幽默感。两人都讲一口好听而流利的法语,这是个很大的便利。布拉德利夫人虽然在外交官的圈子里待了多年,法语说得中规中矩,但对自己的美国腔却无法掩饰。埃利奥特招待得十分慷慨。

伊莎贝尔很满意自己新置的衣帽,对埃利奥特的馈赠开心不已,也为能跟拉里在一起感到愉快,她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地享受。

4

埃利奥特的观念认为除非万不得已,早餐应该只跟完全陌生的人在一起吃,因而母女俩只得各自在房间里用餐,对此布拉德利夫人颇有微词,而伊莎贝尔倒乐得如此。不过伊莎贝尔醒来后,有时会吩咐埃利奥特请来的头等侍女安托瓦内特把caféau lai[31]端到母亲的卧室,好在喝咖啡时可以和她说说话。在这段忙碌的日子里,这是她能与母亲唯一独处的时刻了。逗留巴黎近一个月后的一天早晨,伊莎贝尔向母亲说了前一日晚上的活动——主要是拉里与一帮朋友逛夜总会的。等她说完了,布拉德利夫人终于提出了来法国之后久久萦绕在心头的问题。

“他什么时候回芝加哥?”

“我不知道,他没有提。”

“你也没问他?”

“没有。”

“你不敢问?”

“不是的,当然不是。”

布拉德利夫人靠在长椅上抹指甲油,她穿着一件埃利奥特执意要买给她的时新睡衣。

“你俩单独在一起时都说些什么呢?”

“我们并不总在说话,在一起就很好。你知道的,拉里一向有点沉默。我们聊天时大部分话都是我说的。”

“他自己在做些什么事儿?”

“我真不知道。我没想太多。我觉得他过得挺好。”

“那他住哪儿?”

“我也不知道。”

“他似乎留着一手啊,对么?”

伊莎贝尔点燃一支烟,她从鼻孔喷出一团烟雾,同时冷冷地看了母亲一眼。

“你究竟想说什么,妈妈?”

“你埃利奥特舅舅认为他金屋藏娇呢。”

伊莎贝尔哑然失笑。

“你不会相信的,是吧?”

“不,老实说我不信。”布拉德利夫人若有所思地盯着指甲。

“你难道没有跟他提起过芝加哥?”

“提的,说了不少呢。”

“他也没有表示要回来的意思?”

“我觉得他没有。”

“到十一月就满两年了。”

“我知道。”

“唔,这是你自己的事,亲爱的,你应该做你认为正确的事。不过拖延并不解决问题。”她瞥了眼女儿,可是伊莎贝尔避开了她的目光。布拉德利夫人充满柔情地朝她笑了笑。“如果午饭不想迟到,你还是去洗澡吧。”

“我打算和拉里吃午饭。去拉丁区。”

“好好玩儿。”

一小时后拉里来接她。他们叫了车去圣米歇尔桥,沿着熙熙攘攘的大街漫步,直至来到一家面貌可人的咖啡馆。他们在露台上坐下,点了两杯杜博尼酒。然后他们又叫了一辆车去餐馆。伊莎贝尔胃口颇佳,也很爱吃拉里为她点的美食。她喜欢看人们摩肩接踵地坐着,这地方都挤满了,而众人大快朵颐的模样也让她乐不可支;但她最高兴的还是与拉里独坐一张小桌。她爱看自己侃侃而谈时拉里眼睛里闪动着的愉悦。跟他在一起时感受到的安心,是尤其让她迷恋的。然而在她心底藏着隐忧,尽管他也面色安然,但她感到这多半是因为周遭的环境而不是她。母亲所言依稀困扰着她,因而虽然说的尽是些女孩儿家天真烂漫之语,但她仍留意着他的每一个表情。他与离开芝加哥时不尽相同,可她也说不清究竟有何差别。他的容貌与她记忆中的并无二致:年轻,率真,但神情变了。并非更严肃——他在平静的时候一向很严肃——而是一种宁静,这是以前没有的;仿佛他在心里安顿好了什么,仿佛他能够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变得更加淡定自如。

吃完午饭后他建议去卢森堡公园走走。

“不,我不想去看画了。”

“那好吧,我们就到花园坐坐。”

“不,我也不想。我想去看看你住的地方。”

“没什么好看的。我住在一家挺寒碜的旅店小屋。”

“埃利奥特舅舅说你有个公寓,和一个绘画模特儿鬼混。”

“那么你还是自己来看看吧,”他笑道,“几步路。我们走着去。”

他带着她穿过狭窄曲折的街巷,虽然在高大的屋宇间还能看见一条湛蓝的天空,但路面仍一片昏黑。他们很快驻足在了一家门面很造作的小旅店前。

“到了。”

伊莎贝尔跟他走进窄小的过道,一旁的桌子后面坐着一位男子,只穿了衬衫、黑黄条纹马甲,围着一条脏兮兮的围裙,正在读报纸。

拉里向他要房门钥匙,他立即从架子上取了给他,还好事地瞥了伊莎贝尔一眼,然后露出一个会心的傻笑。显然他认为她到拉里的房间里是做不出什么正当事儿的。

他们爬了两层楼,楼梯上铺着破损不堪的红地毯。拉里打开了房门,伊莎贝尔走了进去。屋子显得有些小,两扇窗都面朝着对面底层为文具店的灰色公寓楼。房间里有一张单人床,旁边靠着只床头柜;有一只沉重的带大镜子的衣柜;一把软垫扶手椅,但靠背是直的;两扇窗间放了一张桌子,桌上有打字机、纸张和不少书。壁炉架上也堆满了平装书。

“你坐扶手椅子吧。不算很舒服,但已经是我这儿最好的了。”

他拉过来另一把椅子坐下。

“你就住这里?”伊莎贝尔问。

他看着她的神情,笑起来。

“是的。自从到了巴黎我就一直住这儿。”

“可为什么呢?”

“很方便啊。靠近国家图书馆和巴黎大学。”他指指一扇她尚未注意到的门。“带盥洗室呢。我可以在这儿弄早饭,此外通常我就在刚才我们吃中饭的地方解决。”

“太蹩脚了。”

“噢不,挺好。这就是我想要的。”

“可住这儿的都是些什么人?”

“哦,我不知道。上面阁楼里住了几个学生。两三个单身汉是政府部门的,还有一位是奥德翁剧院的退休女演员;唯一另一间带盥洗室的房子住着个被包养的女人,她那男人隔周星期四来看她;还有几个临时住户吧。这里很安静,也算体面。”

伊莎贝尔感到有些不自在,甚至快要气恼起来,因为拉里明明注意到了她的神情却还高兴得很。

“桌上那本大书是什么?”她问。

“那个?哦,我的希腊语字典。”

“你的什么?”她嚷道。

“很正常啊,又不会咬你。”

“你在学希腊语?”

“是的。”

“为什么?”

“我觉得我想学。”

他眼含笑意望着她,她也回了一个微笑。

“你难道不觉得该跟我谈谈在巴黎那么久了一直在干什么?”

“博览群书。每天八到十个小时。到巴黎大学听课。我想我通读了所有重要的法国文学著作,我还能像读法文那样毫不费力地读拉丁文,至少是拉丁语散文。当然希腊语要更难。但我有一位非常棒的老师。在你来之前,我通常一周去他那儿三个晚上。”

“那这是为了什么做准备的?”

“获取知识。”他微笑道。

“似乎有些不切实际。”

“也许是,另一方面说也许也不是。然而其中却乐趣无穷。你无法想象阅读《奥德赛》的原文是多么震撼。你的感觉就是踮起脚即可摘星辰。”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似有莫名的兴奋攫住了他,驱使他在小屋里来回走着。

“过去的一两个月里我在读斯宾诺莎。虽然只是一知半解,但还是感到欣喜若狂。这就好像走下飞机,来到了群山之巅的一片广阔的高原地带。有一种遗世独在的感觉,一种如此纯净的空气,像美酒一般席卷了你的头脑,那感觉无与伦比。”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芝加哥?”

“芝加哥?我不知道。还没考虑过。”

“你说过的,假如过了两年没有得到你想要的,你就不再白白坚持下去。”

“我不能现在回去。我正站在门槛上。我看到了广阔的精神原野正在我面前延伸,呼唤我,而我多么渴望去那里旅行。”

“你指望在那里找到什么?”

“我问题的答案。”他瞥给她的眼神近乎戏谑,因而尽管很了解他,她或许还是觉得他在开玩笑。“我想弄清楚是否有上帝。我想弄明白为什么有邪恶存在。我想知道我是否有不朽的灵魂,还是死了就一了百了。”

伊莎贝尔略微喘了口气。拉里说这些让她很不自在,而他的轻声细语也让她感激,如此拉家常般的对谈使她还能克服自己的窘迫。

“可是拉里,”她微笑道,“这些问题人们问了几千年了。假如可以解答,那么现在肯定已经得到解答了。”

拉里笑起来。

“别笑得好像我是白痴似的。”她尖声说。

“正相反,我认为你说到点子上了。可是在另一方面也可以认为,假如人们已经追问几千年了,那足以证明他们是身不由己的,并且还要继续问下去。除此之外,不能说没人找到过答案。答案比问题还多,很多人都做了自认为完美的解答。老斯布鲁克[32]就是个例子。”

“他是谁?”

“哦,就是一个我在大学里没能认识的人。”拉里轻描淡写地说。

伊莎贝尔不明白他的意思,但继续说了下去。

“这在我看来都是少年人的想法。大二学生会为此激动一下,大学毕业后就忘了。他们得挣钱谋生。”

“我不怪他们。你瞧,我很高兴自己有些积蓄可以生活下去。如果我没有,那我也得像其他所有人一样去赚钱。”

“可是钱对于你就那么无所谓吗?”

“无所谓。”他咧嘴笑道。

“你觉得你还要在这些上面花多少时间?”

“我不知道。五年。十年。”

“之后呢?成为得道之士后准备干些什么?”

“如果真能得道,我也就有了足够的智慧知道该干什么。”

伊莎贝尔十指紧扣,激动地从椅子上跳起来。

“你大错特错了,拉里。你是美国人,你的位置不在这儿,你的位置是在美国。”

“我准备好了就会回去。”

“可是你错失了那么多机遇。我们正踏上世上最伟大的探险征程,而你怎么能忍得住坐在这潭死水里的?欧洲已经完了。我们才是最了不起的,世界上最好最强大的民族。我们正在突飞猛进。我们拥有一切。你有义务参加到你祖国的发展中来。你都已经忘记了,你不知道美国人今天的生活是多么激动人心。你这么能肯定你不在其中,就是因为你缺乏勇气站起来,去从事摆在所有美国人面前的工作?噢,我知道你也在以某种方式工作着,可这难道不是在逃避职责么?充其量只是一种辛苦的懒惰。假如大家都像你一样逃避,美国会变成什么样?”

“你非常严厉呀,亲爱的,”他微笑道,“我的回答是并非所有人都有我这样的感受。或许对他们来说是幸运的,大多数人准备好去走寻常路;可你忘了我是求知若渴的,正如——比方说格雷——对挣大把钞票的渴望一样。就因为我想花几年时间自学,就真的算背叛祖国了?也许等我学成归来,我给予人们的,正是他们乐意要的东西。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但假如我没能成功,也不过像生意人没能做成生意一样。”

“那我呢?对你而言我就无足轻重吗?”

“你对我而言举足轻重,我想要你嫁我。”

“什么时候?等上个十年?”

“不,现在,越快越好。”

“凭什么嫁?妈妈可给不了我什么。再说即使有这个能力她也不会给。她认为支持你过无所事事的生活是错误的。”

“我什么也不要你妈的,”拉里说,“我每年有三千元的收入。这在巴黎足够了。我们可以有一套小小的公寓房,还能雇得起一个bonneàtout faire[33]。我们可以过得很快乐,亲爱的。”

“可是拉里,每年三千元是不够过日子的。”

“当然够啊。还有很多人比这少很多也在生活着呢。”

“可我不愿意过每年三千元的日子。为什么要这样呢,毫无理由。”

“我自己只一半就够。”

“可是怎么够的!”

她看了看昏暗的小屋,厌恶地打了个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