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这就是说,我有一点积蓄。我们可以去卡普里岛[34]度蜜月,然后秋天去希腊。我太想去那儿了。你还记得不,我们说过要一起周游世界呢。”
“我当然想了。可是不想这样穷游。我不想坐轮船二等舱,住连盥洗室都没有的三流酒店,然后在便宜的小饭馆凑合。”
“去年十月我就是这样遍游了意大利的。玩得很开心。一年三千块我们也是可以走遍世界的。”
“可我还想要孩子,拉里。”
“好啊,我们路上带着孩子。”
“你真傻,”她笑道,“你知道养一个小孩要开销多少吗?维奥莱特·汤姆林森去年生了孩子,尽可能地节俭,也花费了一千二百五。你知道请个保姆有多贵?”随着一个个念头接踵而至,她的语调也愈加激烈。“你太不切实际了。你不知道你在要求我做什么。我还很年轻。我要做很多好玩的事情,就跟其他人一样。我想去参加酒会,去跳舞,去打高尔夫还有骑马。我要穿漂亮衣服。你难道想象不出如果一个女孩打扮得不如别人,那意味着什么?等你的朋友们穿够了旧衣服你去买下来,等她们出于怜悯买一件新的送给你,让你心存感激,你知道这些都意味着什么吗,拉里?我连去一家像样的美发店的钱都不够。我不愿意出行坐电车或小巴士,我要有自己的车。还有,当你每天泡在图书馆时我一个人找什么事儿做呢?逛街看橱窗,还是坐在卢森堡公园看住孩子不要淘气?我们交不到任何朋友。”
“哦,伊莎贝尔。”他打断了她的话。
“不是那些我习惯交往的朋友。哦对啊,埃利奥特舅舅的朋友会碍于他的情面时不时地邀请我们,可我们去不了,因为我没有合适的衣装,还因为我们还不了这人情。我不想去结识那么多穷酸的泥腿子;我没什么好跟他们说的,他们也无话跟我谈。我要生活,拉里。”
她突然意识到他注视着她的眼神,虽如往常一般温柔,但有几分感到好笑的意思。“你觉得我很傻,是吗?你觉得我俗不可耐。”
“没有,不是的。我觉得你说的都很自然。”
他背对壁炉站着,她起身迎上前,以便与他直面说话。
“拉里,如果你身无分文而找份年薪三千的工作,我一分钟也不犹豫地嫁给你。我会为你做饭铺床。我不会在乎穿什么,我会义无反顾。我会把这些看作乐趣,因为我知道你走向成功只是时间问题。可现在意味着要过一辈子寒酸下贱的生活而没有前途,意味着我要做一辈子苦工直到临死那天。为了什么呢?就为了你可以长年累月地去试图找到那些你自己也说无法解决的问题的答案。这整个儿错了。一个男人应该要工作的。那是他立身之本,是他造福社会的方式。”
“简而言之,他有义务到芝加哥安顿下来,进亨利·马图林的公司。你觉得去说动我的朋友购买亨利·马图林感兴趣的证券,我就能大大造福社会吗?”
“经纪人是必须有的,也是非常体面和受人尊重的谋生方式。”
“以中等收入在巴黎生活就那么凄惨?你把这图景描得太黑了。你要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不买香奈儿也可以打扮得很好。而且并不是所有有趣的人物都住在凯旋门以及福熙大街。实际上有趣的人很少住在那些地方,因为人有趣了往往就没有很多钱。我认识这里不少人,画家、作家、学生,法国的、英国的、美国的等等,我认为你会发现他们比埃利奥特的那些破落侯爵和鼻子长长的公爵夫人要好玩得多。你心思敏捷,又有十足的幽默感。你会很喜欢听见他们在饭桌上进行思想交流,即便喝的只是vin ordinaire[35],以及少了左右伺候的管家和仆役。”
“别傻了,拉里。我当然会很喜欢。你知道我并不势利。我喜欢结识有趣的人物。”
“是的,前提是穿香奈儿的衣服。你觉得他们就不会理解成你是屈尊去了趟贫民窟?他们不会自在的,你当然也不会,你也不会得到什么乐趣,除非是事后跟埃米莉·德·蒙塔多尔以及格雷西·德·夏多-加亚尔谈谈你在拉丁区见到了那么多光怪陆离的浪荡子。”
伊莎贝尔轻轻耸了耸肩。
“我得说你讲得没错。他们并不是我的教养环境里的那种人。并不是与我有共同语言的人。”
“这得从哪儿说起呢?”
“从我们起步的地方呀。我自记事起就生活在芝加哥。我所有的朋友都在那里。我所有的兴趣都在那里。我在那儿很安心。那是我的归属,也是你的归属。妈妈病了,是再也不会康复的。我就算想离开她也办不到。”
“那是不是说,除非我准备回芝加哥,否则你是不会嫁我喽?”
伊莎贝尔迟疑着。她爱拉里。她很想嫁给他。她全身心的力量都在要求嫁给他。她也知道他渴望着她。她无法相信到了摊牌的时候他仍毫不示弱。她害怕了,可是她得铤而走险。
“是的,拉里,就是这个意思。”
他就着壁炉架划了一根火柴点着了烟斗,那是种气味刺鼻的老式法国硫黄火柴。然后他从她身边踱过去,站在一扇窗旁边。他朝外看着,沉默了一段时间,似乎永无尽头。她仍如先前面对他时那样站着,目光越过壁炉架去找那面镜子,但没能照见自己。她心跳狂乱,因恐惧而打着恶心。他终于回过头来。
“但愿我能让你认识到,我为你准备的比你所能够想象的任何生活都更加完满。但愿我能让你认识到,精神层面的生活是多么令人激动,生活的体验是多么丰富多彩。可谓生机无限。可谓不亦乐乎。只有一种情况可以比拟,就是你自驾飞机翱翔在高空,只有一种无穷大包围着你,使你陶醉于无边的宇宙。你感受到的那种欣喜若狂是你不愿用任何世上的权力和荣耀来交换的。前些日子我在读笛卡尔。那种从容、典雅、明晰。天哪!”
“可是拉里,”她绝望地打断他的话,“你难道没看出来,你要求我的事情,是我不合适做、不感兴趣也不想产生兴趣的?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只是个普通的、正常的女孩。我二十岁了,再过十年就要老了。在还有机会时我想过得快活。哦,拉里,我的确爱极了你。所有这些都无聊透顶,不会给你带来什么前途的。为了你自己,我恳求你放弃。做个男子汉,拉里,做一份男子汉的工作。你就是在浪费宝贵的年华,而别人正在大干快上呢。拉里,如果你爱我,你就不会为了一个梦而放弃我。你已经玩够了。跟我们一起回美国吧。”
“我不能,亲爱的。那对我就是死路一条,就是出卖我的灵魂。”
“哦,拉里,为什么你这样说?那是歇斯底里、孤芳自赏的女人才会说的话。有什么意义?没有,没有,没有的。”
“这偏偏正就是我的感觉。”他答道,他的眼睛闪着光。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难道你没有意识到这是极为严肃的事情?我们走到了十字路口,我们现在的做法将要影响我们一生。”
“我知道。相信我,我是极其认真的。”
她叹了口气。
“如果你听不进我讲的道理,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可我觉得那不是什么道理。我觉得你一直在说着最糟糕的胡言乱语。”
“我?”假如不是这么悲伤的话她本是要放声大笑的。“我可怜的拉里,你就是个不可理喻的糊涂虫。”
她缓缓地将订婚戒指脱下,放在掌心端详着。这是一枚切割成四方形的红宝石,嵌在纤细的铂金底座上。她一直很钟爱这戒指。
“如果你真爱我,你不会让我这么难过的。”
“我真的爱你。不幸的是,有时候一个人无法在做自认为正确的事时,不让另一个人难过。”
她伸出托着红宝石的手掌,从颤抖的唇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给你,拉里。”
“这对我也没什么用了。就不能留作我们友情的纪念么?你可以戴在小手指上。我们的友情无须终止,对吗?”
“我会永远牵挂着你,拉里。”
“那就留着。我希望你戴着。”
她犹豫片刻,随即戴在了右手上。
“太大了。”
“你可以请人改一下。我们去丽兹酒店喝一杯吧。”
“好吧。”
事情进行得如此轻易,使她多少有些吃惊。她没有哭。似乎什么变化也没有,只是现在她不准备和拉里结婚了。她简直不能相信一切都结束了。没有什么动人的场景,这让她感到了些许恼火。他们谈话时冷静得就像在讨论是否买房子似的。她感到失落,同时又意识到一种淡淡的满足感,因为他们表现得都是那么得体。她非常想知道拉里此时的感觉。可是这一向很难;他光洁的脸庞和乌黑的眸子成为一张面具,她意识到哪怕她自己熟识了他这么多年也无法看穿。她原先脱下的帽子放在了床上。此时她站在镜子前,重又戴上了帽子。
“只是出于好奇,”她边说边整理着头发,“你本来准备要解除我们的婚约吗?”
“没有。”
“我还以为那或许对你是一种解脱呢。”他没有回答。她转过身,唇齿间带着愉快的微笑。“我准备好了。”
拉里锁了门。当他把钥匙交给门房时,后者用会意而狡黠的目光包裹了两人。伊莎贝尔很容易猜到他想象他们刚才干了什么。
“我想那老头儿是不会给我的贞操押赌注的。”她说。
他们坐出租车去了丽兹。他们说着无关紧要的话题,并没有显露出多少拘谨,就像老朋友隔三岔五地聊天一样。尽管拉里天性寡言,伊莎贝尔可是谈资不缺的话匣子,而且她打定主意绝不能在两人间滋生沉默,一旦形成或难再打破了。她并不想让拉里觉得她有任何怨恨,她的骄傲也驱使她表现出自己并未受到伤害,仍有着好心情,而不让他有什么怀疑。过了一会儿她提议他叫车送她回家。
当他把她放在门口时她快活地冲他说:
“别忘了明天跟我们共进午餐。”
“肯定忘不了。”
她伸出脸颊让他亲吻,然后便走进了porte cochère[36]。
5
伊莎贝尔进客厅时发现有客人在喝茶。有两个旅居巴黎的美国女人,穿着考究,脖围珍珠项链,腕戴钻石手镯,指套华贵名戒。
尽管其中一位头发染成了黑褐色,另一位则是不自然的金黄,但很奇怪她们面目很相像。她们的睫毛都涂染浓重,唇膏搽得都很鲜艳,脸颊上了同样的胭脂,有同样苗条的身材,但都是以极度节食为代价的。她们有着同样清晰、锐利的面孔,同样饥渴、焦躁的眼神,你会不由得意识到她们的生活便是一场企图挽回衰退的容颜的殊死斗争。她们用高亢的、金属质地般的嗓音说着空洞的话且一刻不停,仿佛担心一旦无言,机器便会停顿下来,那么苦心经营的一切就会土崩瓦解。还有一位从美国使馆来的秘书,彬彬有礼而言语不多,因为插不上什么话,不过一看就是饱经世故的人。第四位是个身材矮小、肤色较深的罗马尼亚王子,一副奴颜婢膝的德行,黝黑的脸上胡须刮得很干净,黑色的小眼睛滴溜溜转着。他总是要一个箭步端上一杯茶、递来一盘蛋糕或是为谁点燃一根烟,也总爱恬不知耻地送上一堆阿谀奉承的话。他这是在为通过献媚而换得的以及即将换得的晚饭做出回报。
布拉德利夫人身着盛装端坐于茶桌,尽着女主人之谊,如往常一样恭敬而略显热情不足;这穿着也是为了合埃利奥特之意,而在她自己看来为了这种场合未免过于隆重。至于她对弟弟请来的客人的看法,我只能臆想了。我对她了解甚少,况且她是那种心里搁得住话的人。她一点儿都不笨,在各国首都居住的那么多年里,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我想以她受教养的那个弗吉尼亚州小镇的标准,她肯定能够将这些人做精准的分类概括。我想她从这众生态中寻到了某些乐趣,而我相信对他们的装腔作势她也不会很当真,就像不会将一本小说里的人物的磨难和痛苦太当回事,因为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小说肯定是大团圆结局(否则她也就不读了)。巴黎、罗马、北京,都很难改变她的美国脾性,正如埃利奥特虔诚信奉的天主教也无法动摇她那坚定而不无灵活的长老会信仰。
伊莎贝尔以其青春、美貌和活力给这俗不可耐的氛围带来一股清新之风。她像一位年轻的大地女神般款款而来。罗马尼亚王子一跃而起为她拉来一把椅子,以极为夸张的殷勤之举邀她坐下。两位美国女士带着亲善的惊呼上下打量着她,察看着她衣裙的每一处细节,或许还因这朝气蓬勃的冲击而在心底感受到了气馁。那位美国外交官看到她的容光将众人比照得虚假而猥琐,不禁暗自发笑。
不过伊莎贝尔倒觉得他们阵容豪华;她喜欢这些人华丽的衣着、昂贵的珠饰,并对他们那种历练来的自如很有些羡慕。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达到那种雍容典雅。当然这罗马尼亚小个子是挺可笑,但也很招人喜欢,即便满嘴言不由衷的好话,可听着还是怪舒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