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之前(毛姆小说精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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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红毛(1)

船长极为费力地将自己的一只手插进了裤兜。这要怪裤兜在身前而不在裤腿两侧的设计,还有他那臃肿的身材。一块外壳泛银的大怀表被他掏出来,他看了看表,又扫了一眼渐沉的夕阳和远处即将泊靠的岛屿。船上掌舵的土著瞥了他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

前方有一道白色泡沫的线条标出了礁石的位置。船长知道,那个区域应该有一道很大的口子,可供他的船通过。

随着船逐渐向前,他开始对那个开口产生了一些期待。再过一个小时,夜幕就要降临了,只要进了环礁湖,一般情况下水深足够他们抛锚。而现在,他已可以看见岛上掩在椰子林中的村庄,那儿的村长和船上的大副交情不错,上岸后,他们一定能受到不错的招待。

这时,大副朝船长走过来。船长转身对他说:“我们带上一瓶酒,待会儿去找姑娘们跳舞吧。”

“我还没发现前面那道口子。”大副瓮声道。他是个黧黑而英俊的土著,像晚期罗马皇帝的样子,微胖,脸庞的棱角分明。

“那儿肯定有道口子,我确定!”船长一边说,一边举起望远镜看了看,“不知怎么地,找不到它,让水手爬到桅杆上去瞧瞧。”

大副吩咐一个水手爬上桅杆,船长等着回应,然而,等来的只是那位土著水手的叫喊,说什么也没看到,只有一道道海浪泡沫。船长蹦出一连串当地的萨摩亚土语,大骂了水手一通。

大副问:“还留他在上面观望吗?”

“再待在上面有什么用?这该死的白痴什么都发现不了,要是我的话,早就找到那道口子了!”船长恼火地看着那根又细又长的桅杆,吼道。

对于常年攀爬椰子树的土著来说,爬桅杆没什么难度,但对于体型肥胖、笨重的船长而言,就只能想想了。

“下来吧!一条死狗也比你有用!我们沿着礁石走,只能这样了,直到找到开口为止。”

这是一艘装载石蜡助剂的七十吨纵帆船,若不顶风,每小时可行驶四到五海里。原本漆成白色的船身如今满是黑乎乎的污渍,泛着一股浓烈的石蜡味和以前经常运输的椰子的味道。

船开到距礁脉不足一百英尺的地方,船长吩咐舵手沿着礁脉行驶,找到礁石的口子。但行驶过几英里后,他们发现,口子已经错过了,舵手只能掉头开回去。

环礁的白色泡沫在海面绵延,太阳眼看着就要落下了。船长除了对水手们大骂一通,也没什么办法。只好等第二天再说。

“掉头吧!船可不能在这里抛锚。”

帆船转向海上行驶了一段,黑夜降临。他们从船上抛下锚头,收起风帆,引得船体一阵剧烈晃动。曾经有个阿皮亚人总说,这船迟早得翻!这艘帆船的船主——那位开百货商店的美籍德国人也表示,绝对不会上这条船上来,不管给他多少钱都不行。

这时,一个中国人厨子走过来,身上的白褂、白裤看起来肮脏、单薄又破旧。他说晚餐好了。船长走进船舱,轮机员已经在桌旁等着开饭了。轮机员穿着无袖运动衫和蓝色工作裤,脖子细长,身材瘦高,两条刺满文身的细瘦胳膊露在外面。

“见鬼!看样子要在外面熬过一晚了。”船长说。

轮机员没有说话,一心吃他的饭。船舱中,有一盏昏黄的油灯亮着。晚餐在吃完杏罐头后便结束了,中国人厨子端上饭后的茶水。船长叼着雪茄走回甲板,外面夜色笼罩,岛屿的方向黑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到。夜空繁星闪烁,四处回荡着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船长在甲板上的帆布躺椅中躺了下来,慵懒地抽着烟。

不久,几个水手也过来了。他们带着班卓琴和六角手风琴,自顾自地弹唱起来。伴着乐器的声音,有人唱起本地的民歌,悠扬动听。然后,水手中出来了两个人,跳起一支原始的舞蹈,动作激烈而粗犷,伴着节奏快速地扭动。舞蹈中带着些许肉感和色情意味。那是一种本能、直接、古怪,甚至赤裸裸的动物性色情,或者,也可称其为孩童一般的淳朴。

最终,他们跳累了,于是舒展着身子就地睡着了,甲板上恢复了平静。

船长拖着沉重的身躯站起来,跨过地上躺着的水手,走进船舱,脱掉衣服,爬上床躺下。夜里的空气很闷,让他透不过气来。

第二天,朝阳明媚,曙光成片地洒向安宁的大海,昨晚遍寻无果的礁石口子在船的东面不远处显现出来。帆船朝着那个方向行驶,进入环礁湖后,水面无波,异常平静。自湖底珊瑚礁的缝隙看下去,许多五彩缤纷的鱼儿游弋着。

抛锚后,用过早餐,船长走上甲板,享受着晴空万里的阳光和清晨凉爽宜人的空气。这是个周日,四野宁静,就好像大自然也休假了一样,舒坦极了。船长悠闲地坐着,眺望远方满是树木的海岸。好一会儿后,一抹笑容浮现在他的嘴角,他扔掉雪茄,烟蒂划了一道抛物线落入大海。

“我要到岸上走一趟,给我放个小艇下来。”他一边说着,一边费力地爬下舷梯,派人划小艇送他去对面的小湾。

上岸后,船长在椰树林中闲庭信步,这里的椰树间隔有序,犹如上了年纪的芭蕾舞女,举止轻浮,风韵犹存,装腔作势,还强颜欢笑。

船长沿着一条曲折的幽径向前,走到一条宽宽的小河边,河面上横着一座独木桥,由十多根椰子树干接续在一起,接头的地方由打着插入河底的桩杈支撑。人们从这座光滑而没有护栏的圆木上过河,需要不小的勇气,脚步还得平稳。

船长犹豫了一会儿,他看了看对岸坐落于树丛中的一栋白人房子,然后下定决心,颤巍巍地走了上去。他盯着脚下,以避开衔接处的高低不平,脚步略有些踉跄和狼狈。直到走过最后一节圆木,到达对岸,他才长舒了一口气。忽然,他听到有人朝他说话,刚才因为专注于过桥,并没有留心到此,他不免有些惊讶。

“以前没走过的话,得鼓起勇气才能上这座桥。”那个男人微笑着说,显然,他刚从那栋房子里出来,“我看你之前有些迟疑,还想看你会不会掉下去呢。”

“那可不会。”船长这会儿自信满满地回答。

“我以前就掉下去过。有一次我傍晚打猎回来,连人带枪一起滑了下去,以至于我现在总会找个孩子帮我背枪。”那人用略带口音的英语说道。他已不年轻了,面容瘦削,一小撮灰白的胡子覆在下巴上,身上穿着无袖衬衫和帆布裤子,光着脚。

“你就是尼尔森先生吗?”船长问。

“没错。”

“我听过你的名字,我猜你家可能就在这附近。”

两人一起走进一间小平房,船长在椅子上一屁股坐了下来。趁着尼尔森去拿威士忌和酒杯的时候,船长打量了一下屋里的陈设,然后惊讶地发现,四周皆为书架,上面满满的全是书。屋里有架大钢琴,上面散乱地放着乐谱;还有一张桌子,上面是乱糟糟的一堆书刊。屋子里的一切让他想起了传闻中尼尔森是个奇怪的人。尽管他在岛上住了这么久,但没人了解他,认识他的人都将他看作怪人,一个奇怪的瑞典人。

没多久,尼尔森回来了。船长说:“你这地方书可真不少。”

“那有什么不好呢?”尼尔森笑着回答。

“这些书你都读过?”船长问。

“唔,大部分吧。”

“我也有差不多的爱好,还订了份《星期六晚邮》。”

尼尔森为船长倒了一大杯很烈的威士忌,又递上一支雪茄。船长主动介绍起自己的情况:“昨天晚上我的船到了这儿,一直找不到进来的口子,只能停靠在外面。这条线我是头一次来,我手下有点东西想送到这儿。你知道一个叫格雷的人吗?”

“当然,这儿不远的一家店铺就是他开的。”

“他订了很多罐头,然后还要卖给我们一些干椰子肉。当时我无所事事地待在阿皮亚,有人建议我跑这么一趟。以前我总跑阿皮亚到帕奇—帕奇的线路,但现在因为那儿闹天花,生意很少了。”

说完,船长喝了一口威士忌,抽起了雪茄。船长本并不是个多话的人,但面前这个瑞典人带给他一些紧张的情绪,他一紧张,就有许多话要讲。在他说话的时候,尼尔森一直用那双深色眼睛饶有趣味地盯着他看。

“你这个地方,倒是布置得很规整。”船长又说。

“嗯,花了不少功夫。”

“外面那些树,长势很不错,你也费了不少心思吧?现在干椰子肉行情很好,我以前也有一座小种植园,就在乌波鲁,可惜后来被迫卖掉了。”

说话间,船长又扫了四周一眼,数量众多的书给了他不小的压力:“住在这里不寂寞吗?”

“我住这儿都有二十五年了,早习惯了。”

此时,船长找不到话头了。他闷声抽了一会儿烟,两人依然是一阵沉默,尼尔森显然也没有开口的打算,只是以沉思的神情打量着他的这位客人。在尼尔森眼中,面前是个身材高大的人,大概六英尺多,他很胖,面部红彤彤的,疙疙瘩瘩的,腮帮青筋密布,五官几乎被肥肉遮掩,眼中有血丝,脖子上全是肥肉。除了后脑勺有一小撮白色长鬈发,他差不多是个秃顶。他那开阔而泛亮的前额原本可以给人以聪明的假象,现在却只显出了粗笨。他的裤子是旧的斜纺哔叽料,衬衫则是蓝色法兰绒的,他敞开领口,露出肥厚胸膛上的红色胸毛。他在椅子上的坐姿十分难看与笨重,挺着大肚子,肥腿向两边大开,四肢都失去了弹性。

尼尔森想象着这个人年轻时候的样子,怎么也无法将现在这个庞大的形象和他曾经活蹦乱跳的少年时代联系起来。

船长的大杯威士忌很快喝完了,尼尔森索性将酒瓶推过去。

“请自便。”

船长闻言探出身子,伸出大手,一把抓住酒瓶,说:“你怎么会来到这儿呢?”

“因为一些身体上的原因,当时我两瓣肺叶都出了问题,他们都说我活不过一年了。瞧,他们可错了。”

“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来这儿长期居住?”

“也许因为我是个感性的人吧。”

“噢!”

尼尔森深色的眼眸略带讥讽地扫了对方一眼,显然,对方并没有领会自己在说什么。不过,大概也正是对方的这份驽钝和粗俗,给了尼尔森继续聊下去的兴致。

“刚才你过桥时只顾着保持平衡了,却没注意看周围的风景。人们都说,这儿简直漂亮极了!”

“你在这儿弄了栋挺可爱的房子,真不错!”

“啊,当初来的时候,这儿还没房子呢。就一间草房,屋顶是蜂窝似的,带着柱子,整个掩藏在一棵开满红花的大树阴影中。那会儿还有巴豆丛,长着黄色、红色甚至金色的叶子,围成一圈色彩斑斓的篱笆。到处都是椰子树,长在水边,有点顾影自怜的味道,又像是耽于幻想、爱慕虚荣的女人。那时候我还年轻(时间居然已过去了四分之一个世纪),我想趁活着的这段短暂时间,把生活中的美妙都享受一番。而这里是我见过最美的地方,第一次看到它,我便怦然心动,差一点哭出来。那时,我才二十五岁,尽管装出一副看淡生死的样子,但我实际并不想死。也不知怎的,这美丽的地方却让我看破了命运,我有一种感觉,只要来到这里,以前的生活便会化作过眼云烟。斯德哥尔摩和那里的大学,还有波恩,仿佛成了别人所经历的事情。那种感觉,就好比我终于找到了哲学博士们所热衷讨论的所谓‘实在’,当然,我本人也是个哲学博士。总之,我默默对自己说:‘我还有一年时间,我得在这里度过,这样才能死得其所。’”

“每个人在二十五岁的时候都会显得有些傻、意气用事,表现得像是在演蹩脚话剧一样。当然,若非如此,等到我们五十岁的时候,对待世事也就不会那么达观明智了。”

“还是喝酒吧,朋友。别管我的胡言乱语了。”尼尔森细瘦的手朝酒瓶方向比画了一下。

“你倒是一点没喝。”船长的杯子已经空了,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拿酒瓶。

瑞典人微笑着回答:“我喝酒要节制。我习惯于醉倒在一些比酒更为微妙的事物中,当然,或许只是我自命不凡罢了。但是,那效果显然更持久,也更无害。”

“听说如今美国很多人吸可卡因。”船长说。

尼尔森笑了笑,说:“我倒很少能见到白人,”他一边说,一边给自己倒了一点加苏打水的酒,轻抿一口,“偶尔喝点也不算坏事。”

“没过多久,我便发现这地方美得如此不凡的原因了。爱情曾驻足于此,就像候鸟在大海中巧遇船只,暂收疲累的翅膀落在上面一般。这里有一种带有美与激情的芬芳萦绕在空气中,就像我家乡牧场五月的山楂。在我看来,这块经历过人们的爱与苦难的土地仍旧留存着这种淡香,人们仿佛得到了精神升华。这种东西至今还会对这地方的过客施加某些神秘的影响。我希望这么说,能够表达清楚我的意思,”他报以一笑,“不过,也许说明白了,你还是无法理解。”

他停顿了一下。

“这地方能够如此美丽,是曾受了爱情和欢愉的馈赠。”他耸了耸肩,“当然,也许是我的审美观因为一对年轻恋人的美丽爱情与一个与之相配的美丽背景的美妙结合而得到满足罢了。”

即使让一个比船长更聪明的人来听尼尔森的这番话,可能也会感到困惑,这情有可原。因为尼尔森带着自嘲的意味说出那番话,好像他的感情想这么说,理智却告诉他,这样感性夹带着怀疑的做法,往往会带来某种不可预知的后果。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望向船长,一丝迷茫从眼中透出来:“你知道吗,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我可不敢这么说。”船长回答。

“是某种很怪的感觉,我好像对你的脸似曾相识。这种感觉困惑了我好一会儿,但我说不出具体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方见过你。”

船长坚决地耸了耸他肥厚的肩膀:“我到这海岛差不多有三十年了,如此长的时间,我不可能记得所有见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