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午餐
我是在看戏时见到她的。在幕间休息的时候,应她的招呼,我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上一次见到她是很久以前了,若不是有人提起她的名字,我想我几乎认不出她来。她开心地跟我交谈起来:
“喂,自从第一次见面以后有很多年没见了,时间过得真快!我们已经都不年轻了。你还记得我初次见到你的情景吗?你请我吃的中午饭。”
我当然记得。
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我住在巴黎。我在拉丁区有一个小公寓,透过窗子刚好能俯瞰一个墓地。当时我的收入勉强可以维持灵魂和躯体在一起。
记得那时她读了一本我的书,并写信告诉我她的读后感。我也回信以示感谢。不久我又收到她另一封信,信上说,她要经过巴黎,想要跟我聊聊;但由于她时间很有限,只在下周四有点时间,那天的整个上午她在卢森堡公园,问我中午我能否请她在福约特餐厅吃点午餐。福约特是一家法国议员常去的餐厅,在那儿用餐远远超出我的经济能力,我连想也没有想过去那种地方。但我还是备感受宠若惊,由于那时我太年轻了,没有学会对一位女士说“不”。(几乎没有男人会拒绝女士的请求,我这里补充一下,男人只有老到无论说什么都对女人无足轻重的那个年纪,才能学会使用这招。)我还有八十法郎(金法郎)用来维持本月剩下日子的生活。简单的午餐不应该超过十五法郎的花销,如果我接下来的两周不喝咖啡的话,我还能够对付过去。
于是我回信,约她下周四中午十二点半在福约特餐厅见面。
她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年轻,从外表上看与其说是妩媚迷人倒不如说是丰满富态。她实际上已经是四十岁的女人了(一个颇具魅力的年纪,但并非属于乍一看就能全然使人一见倾情的那种),她给我留下更多印象的是她那一口白白的大牙齿,以至超出了任何必要的东西。她很健谈,但由于她似乎倾向于谈论我,我做好了做个忠实听众的准备。
当菜单拿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因为价格大大超出了我的预算。然而她的话让我放宽了心。
“我中午从不吃什么东西。”她说。
“哦,别这么说!”我爽快地回答。
“我只吃一道菜,我觉得如今人们吃得太多了。或许点条小鱼就足够了,我不知道这儿是否有鲑鱼。”
嗯,在今年的这时候吃鲑鱼是早了些,并且菜单上也没有。随后我还是问了一下服务员是否有鲑鱼。有的,正好刚进了一条漂亮的鲑鱼,还是他们第一次进这种货。我为我的客人点了一份鲑鱼,服务员问她在鲑鱼做熟之前是否还要吃点别的什么。
“不,”她回答说,“我只吃这个。除非你们有鱼子酱,我从不介意吃点鱼子酱。”
我的心有些下沉,我知道我没有足够的钱吃鱼子酱,但我又没法跟她明说,我只好告诉服务员务上一份鱼子酱。之后我为自己点了菜单上最便宜的菜,是一份羊排。
“我认为你吃肉是不明智的,”她说,“我不知道你在吃完诸如羊排这类油脂浓厚的东西之后还怎么能指望着下午继续工作。我从不让我的胃负担过重。”
然后饮料问题来了。
“我吃午餐时从来不喝什么饮料。”她说。
“我也是。”我赶紧附和道。
“除了白葡萄酒,”她继续说道,就像我没说过话一样,“法国的白葡萄酒非常清淡,有助于消化。”
“你想喝什么?”我问道,虽然依旧表现得好客,但已不那么热情了。
她莞尔一笑,露出一排白牙。
“我的医生不允许我喝别的酒,香槟酒还可以。”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变得有些苍白,我点了半瓶。我顺口提到说,我的医生绝对禁止我喝香槟酒。
“那么,你喝点什么?”
“水。”
她吃着鱼子酱和鲑鱼,愉快地谈着艺术、文学和音乐。可我只是很想知道账单一共是多少钱。当我的羊排送来时,她很认真地责怪起我来。
“我知道你有午餐吃得很饱的习惯,我可以肯定这是不对的。你为什么不跟我一样只吃一道菜?我确信你会感觉更好。”
“我只吃一道菜。”我说着,服务员又拿来了菜单。
她轻盈地挥动着手,将服务员支到一旁。
“不,我午餐从来不吃东西,吃这点正好,我绝对不想再多吃了,我吃这些更多的是为了聊天,而不是为了别的。我不能再吃其他什么东西了——除非有那种大芦笋。我如果不吃点这个的话,就会带着遗憾离开巴黎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我曾在商店看见过它们,我知道这东西非常昂贵,我常常一看到它们就垂涎三尺。
“夫人想知道,你们有没有那种大芦笋?”我问服务员。
我竭尽我所有力量希望他说没有,一个开心的微笑布满了服务员神父般宽大的脸。他非常肯定地告诉我他们有一些那么大、那么鲜、那么嫩的芦笋,那是很罕见的。
“我已经饱了。”我的客人叹了口气,“但是假如你坚持想要的话,我不介意点些芦笋。”
我点了一份。
“难道你不打算吃点吗?”
“不,我从来不吃芦笋。”
“我知道有些人不喜欢吃芦笋。而事实是,你吃的那些肉破坏了你的味蕾。”
我们等待着芦笋做熟。我忽然感到一阵惶恐,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我那几个钱该怎样度过这个月剩下来的日子,而是我是否有足够的钱来埋单。如果最后发现缺十法郎,不得不向我的客人借的话,那将会令我很难堪的。我不可以让自己这样做。我很清楚我有多少钱,倘若账单钱数超了,那我索性把手伸进我的口袋里,随后做出很着急的样子跳起来大声惊叫,说我的钱包被偷了。当然,假如她的钱也不够埋单,那可就尴尬了。若真是这样的话,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我的手表留下来,然后告诉他们我回头过来付账。
芦笋端上来了,非常大,很鲜嫩,惹人垂涎。被溶化的黄油味扑鼻而来,如同耶和华闻到虔诚的闪米特人的燔祭的香味一样。我一面注视着恣意放纵的女人塞了满满一口芦笋呑嚼着,然后顺着嗓子眼咽下去,一面用我温文尔雅的口吻讲述着巴尔干半岛戏剧的现状。她终于吃完了。
“喝咖啡吗?”我说。
“是的,只要一杯冰激凌咖啡,”她回答说。
我现在已经无所谓了,我给自己点了杯咖啡,又给她点了杯冰激凌咖啡。
“你知道,我坚信一点,”她边喝冰激凌咖啡边说,“一个人应该始终保持着吃完饭站起来以后,总是感觉还能再多吃一点。”
“你还饿吗?”我淡淡地问道。
“哦,不,我不饿了。你知道,我不吃午餐的。我早上喝一杯咖啡,然后就是晚餐,午餐我从来没吃过比一道菜更多的。我是在劝你。”
“嗯,我明白。”
然后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当我们在等待咖啡时,餐厅领班一副假惺惺讨好的笑模样朝着我们走来,拿着满满一篮的大桃子,那些红红的桃子好似姑娘羞涩的脸蛋,富有意大利风景的色调。但毫无疑问现在不是桃子上市的季节,上帝知道它们的价钱。我也很清楚了——现已为时过晚,因为我的客人,一边继续聊天,一边漫不经心地接过了一个桃子。
“你看,好多肉装满了你的胃,”——她是说我那份可怜的羊排——“你吃不下了。我刚才仅仅小吃了一些,所以我现在还可以享受一个桃子。”
此时账单来了,当我结清餐费后,我发现所剩的钱都不够付一次像样的小费。她的目光在我付服务员那三法郎的小费上停留了片刻,我知道她肯定觉得我吝啬。但是当我走出餐厅后,还有整整一个月的日子在等着我,我的口袋里却没有一分钱了。
“效法我的样子,”我们握手时她说道,“午餐别吃太多。”
“我会做得更好的,”我回敬说,“我今晚的晚餐什么都不吃了。”
“真幽默!”她开心地喊道,跳上一辆马车,“你确实是个幽默家!”
但是我最终还是报了仇。我不认为我是个报复心很强的人,然而,既然神圣的上帝都对此事愤愤不平地出手相助的话,那么我暗自庆幸有这样一个令人得意的结果也是可以原谅的。今天她的体重快三百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