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柳絮词(10)
李老酒倒退着离开,脸上笑容丝毫不减。转过身去,目光立刻变得冰冷如刀,心中暗道,“哼!看在你救了我儿子命和让老子发了横财份上,老子先捧你几天。等老子挖出这笔钱,谁还稀罕再做这个倒霉的牢头!”
带着满腹的发财渴望,他快步离去。牢房内又只剩下了段瞎子和程名振。老人家望着满桌的吃食,轻轻摇头,“孽障。全是孽障!你自己要招灾祸,怪不得我!”
嘟囔过了,他的脸上又绽起了一团笑容,“起来,别装睡了。我知道你都听见了。陪着我老人家喝两口,吃饱喝足,咱们再想办法帮你脱身!”
“多谢师父救命之恩!”经过一夜恢复,程名振现在已经有力气走动,跪在地上,向老瞎子重重磕头。
这回,神神叨叨的段铁嘴没再躲闪,坐在桌案边完完整整地受够了程名振三个头,伸出一只胳膊,将他直接拎了起来。“你当初只身赴难,拯救阖城百姓。这份勇气和担当我老瞎子也很佩服。所以收你入我门墙,也不算违誓。但你要记住了,这辈子不能挟技为恶,否则,即便我管不到你,老天也会收拾你!”
“弟子,弟子不敢!”程名振连声答应,想再施礼,却被老瞎子一只手控制得弯不下腰。
“你这小子!”仿佛被勾起了很多心事般,老瞎子继续叹气,“你这小子心思转得快,根骨也生得清奇。但做事却没什么章程,全凭一股子意气。嗨!一念为善,也许惠及万人。一念为恶,也会骂名百世。罢了,罢了,现在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坐下吃饭吧,咱们师徒两个边吃边聊!”
“是!”程名振答应一声,规规矩矩地在师父对面坐好,倒酒夹菜,忙得好不开心。老瞎子却不愿意受人这份殷勤,用筷子敲了敲桌子,低声道,“别那么多事。我当你师父,又不是你的主人。你那么奴颜婢膝做什么?自己吃自己的,你用筷子碰过的东西,我还嫌有吐沫呢!”
程名振不敢违拗,只好小心翼翼端了碗,细嚼慢咽。从刚才老瞎子和李老酒的对话中,他得知师父为了给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把一处宝藏的位置都透漏给李老酒了。这份救命之恩,简直比山还要重,比海还要深。如果自己的父亲还在世的话,也就是父亲能为儿子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来。换了其他人,哪怕是叔侄舅甥,恐怕也要先掂量掂量宝藏的分量,然后再想人命值得不值得救。
想到这层,他抬眼再看老瞎子的满头白发,双眼中不觉涌起一片泪光。
他这幅谨慎拘束的模样,老瞎子十分不不喜。翻了翻白眼球,厉声道,“吃菜啊。光看着我干什么?难道多看我一眼,你就长本事了?”
“嗯!”程名振虽然挨了训,心里反倒觉得温暖。低下头去,用筷子夹菜。突然,他的手轻轻抖了起来,铁链叮当响个不停,“师父,您,您能看见我在看你。师父……”
“多嘴!”老瞎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既笨,又多嘴!我当然能看得见。谁说白眼球多些,就肯定看不见东西了。你这笨孩子,居然这么长时间才发现!”
“我!我!”程名振又惊又喜,眼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老瞎子气得直摇头,“男子汉大丈夫,没事哭什么鼻子。看你,眼泪都落在菜上了!我老瞎子收了你这笨蛋徒弟,才真是瞎了眼!”
说罢,他机警地四下看了看,发现没人偷听,又笑着道:“人活在世上,装聋作哑,装疯卖傻,还有装作视而不见,都是本事。你要是都学全了,将来保证事事顺心!”
看到程名振满脸茫然的样子,他又忍不住想拿筷子给对方当头棒喝。但转念一想,自己前一位徒弟可是比现在这位洒脱得多,聪明得多,结果呢,自己还不得天天躲着他么?像程名振这样不算太聪明,也不算太笨的收了做徒弟也好,说不定今后他的造化会更大些呢!
想到这儿,看遍世间风云的老人家哑然失笑。
在程名振的记忆里,自从父亲出事之后,凡是比自己年长的男子,很少有人对自己善意地笑过。像老瞎子这般在笑容中充满欣赏与期待的,更是世间仅有。一刹那,他心里居然涌上了股被关爱的感觉,不顾行动艰难,殷勤地替老人添饭夹菜。
“老实吃你的吧,叮叮当当的,吵得人烦!”老瞎子不愿意受人伺候,笑着命令。
“我,我尽量小心些!”程名振用衣服将铁链缠了缠,继续替老瞎子忙活。老瞎子说了几次说他不听,板起脸来,佯怒道:“没事献什么殷勤。好好吃饭。吃饭了老老实实想脱身之策去。你自己不能帮自己的话,没人能救得了你!”
“师父,师父年纪大了。我,我……”程名振在这个时候根本没顾及到自己是死到临头之人,反而一心想着给老人些力所能及的回报。
老瞎子脸上虽然一刻也没有正经,心却也被少年人的行为弄得暖烘烘的。伸手戳了对方一下,继续数落道,“就懂得拍马屁!有这本事,你怎地没将姓林的哄住。哄我这老瞎子有什么用?不过是一个即将入土的棺材瓤子罢了!”
“师父,师父对我好,我伺候师父是应该的!”程名振想不出太恰当的言辞,所以据实回答。“其他人,本来就想利用我,所以我拍不拍马屁,要看心情!”
“你这小子还总有一番道理!”老瞎子被程名振的话给气乐,继续点着他的脑门教训。“你怎么就知道我对你不是也包藏着祸心。说不定只是为了利用你,转头就把你给卖了!”
“师父不会害我!”程名振红着眼睛毅然摇头,“师父将宝藏的秘密交给别人,就为了换我多活几天。即便师父转头把我给卖了,也换不回来同样的价钱。徒弟虽然不太聪明,但别人对我的好歹还是勉强能分清楚的。”
说到这,他鼻孔里面又是一酸。林县令、张金称、张亮,这些曾经与自己有过交集的人,没一个不是抱着相应目的。包括好朋友王二毛,跟在自己身后也是为了寻求武力庇护。这些年来,除了娘亲外,唯一别无所求地与自己真心相待的,也仅有两个人而已。一个是女土匪杜鹃,另外一个就是刚刚拜的师父。
“行了,行了!”见程名振真情流露,老瞎子不耐烦地摆手,“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儿小挫折算什么?你不是笨,而是聪明却不精明。说到底,还是阅历太少!师父告诉你一句话,你今后记住了,能用钱换来的东西,都不是最珍贵的东西。什么东西都没你自己的命重要,所以别人给你再多的好处,你也不能将命卖给人家,包括师父我在内!”
“嗯,嗯!”程名振连连点头,似懂非懂。
“你很在乎钱么?”老瞎子见他满眼迷茫,放下饭碗,低声问道。
这个问题让程名振很是尴尬。书上曾经说过,品德高尚的人应该藐视财富。但他自己的亲身经历却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如果不是因为家中缺钱,他不会到码头上做苦力,也不会认识张亮。如果不是因为缺钱,他也不会放着好好书不读,去应征什么临阵磨枪的乡勇。进一步讲,如果不是因为钱,他甚至不会受县丞职位的诱惑。当然更不会轻而易举地跳入林德恩等人设下的陷阱……
小心翼翼看了看师父的脸色,他最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弟子不是在乎,而是给穷怕了。弟子当初就是因为付不起二十吊聘礼,导致婚期被岳父一拖再拖。弟子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也全因一个‘穷’字。所以,弟子以为,人兜里多些钱,说话就多几分底气。如果连吃饭都要看人脸色,再硬的骨头,也终有磨软的那一天!”
“唉!”听了程名振的话,老瞎子喟然长叹。少年人说的句句都是实情,虽然这道理听起来实在有些令人堵得慌。“藏在山中那些宝藏,其实不算什么。李老酒他们命中无财,取了反而是招祸上身。你坐过来,让师父好好为你相相面。为师看你的天庭饱满,应该不是短命的相!”
程名振曾经亲眼看到老瞎子三言两语将李老酒的家事算了个八九不离十,因此对师傅的神算本事颇为信任。听到师傅要替自己相面,赶紧答应一声,将胡凳挪了挪,凑到师傅身边。
借着油灯,老瞎子仔仔细细端详自己新收的弟子,反复打量了好几遍,方才低声说道:“你的灾难快到头了。但前途却很难预料。你这个人,是染霜金桑的命格,少时吃苦,老来或有富贵。但心性却不甚坚定。做事容易冲动,往往不计后果。一念之差,也许大善,也许大恶……”
类似的评价,程名振已经听师父说过一次,心里有些莫名其妙。老瞎子见他不懂,也不再多点评。笑了笑,淡然道,“其实日后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命格又不是一成不变的。有人纵纹入口,却也大富大贵。有人天生福轮,最后却落到饿死的结果。呵呵,所谓命运,不过是个妄而已,你也别全信他!信他也白信!”
这几句,程名振却是完全懂了。街头算命的骗子,被人指责算得不准时,往往也是这般替自己开脱。纵纹入口指的是前代一个富豪,被算出该活活饿死。于是愤而将偌大家产换成米粮,散给街头流民充饥。结果在数年后,他非但没饿死,反而财产越聚越多,几乎富可敌国。而当年为他算命的人则信誓旦旦的解释说,因为他散米之举挽救生灵无数,所以被西天佛祖将嘴上的纵纹改成了福纹,从此大富大贵。
而天生福轮,却是说晋代首富石崇。民间传言,他生时手握金钱两轮于掌心,所以财运连绵。最后却因为财富太多被人妒忌,遭到其他豪门联手打击。所有家产被强行抄没,本人和子侄们也被关在监牢里边,直到活活饿死。
也不管程名振心里的感觉如何,老瞎子敲了敲桌案,继续说道,“其实所谓占卜之术,也就是行骗之术。十有八九,都是蒙来的。你不必当真,做事之前多想,但求事后无悔,也就足够了。这是乱世,如果顾忌太多,反而自己捆住了自己的手脚!”
“弟子记得!”程名振连连点头,囫囵吞枣地将老瞎子的话在心里默念。“但师父的占卜之术不是蒙的,师父将李老酒的家事算得那么准,弟子亲眼所见……”
“哈哈,那才是真蒙的呢。根本与算术扯不上半点关系!”不待程名振将话说完,老瞎子大笑着打断。“你仔细回忆回忆,李老酒身上有股什么味道?”
程名振皱着眉头回想,却找不到半点相关印象。他素来瞧不起李老酒等人。即便是此刻自己成为阶下囚,而对方是可以决定自己生死的牢头,对于这种人渣,他依旧看都懒得看一眼,更甭说走近了闻对方味道了。
“师父教给你的第一件本事,就是观人!”老瞎子又敲了程名振脑门一下,很享受手指上传来的感觉。“医者讲究望、闻、问、切,其实领兵打仗也好,治国安邦也罢,尽都离不开这四个字。你看得越仔细,听得越认真,问得越清楚,揣摩得越细致,对敌人和朋友的了解也就越多。了解多了,便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了!”
居然这么快就教我本事?程名振喜不自胜。尽管老瞎子的话跟他平时书中所学道理不尽相同,还是决定毫无保留地全盘接受。见程名振听得认真,老瞎子也抖擞精神,继续说道:“所谓细节决定一切。大面上的东西都可以装,但细节却是怎么装都装不出来的。就拿林县令他推举你做县丞这事来说吧。许诺的时候,他自然是满脸真诚。但你如果当时仔细看看手上的动作和说话时的眼神,就能发现他其实一点儿诚意都没有!”
程名振惭愧地苦笑。当时自己已经被从天而降的好运砸晕了脑袋,那还顾得上看对方的其他动作?况且自己当时有求于人,又哪敢盯着上司的眼睛看?
“你再看那李老酒,按说他在帮闲中也算个领头的,却终日衣冠不整,胡子和头发多少天都未曾洗过。他是不想收拾自己么?当然不是。能让他连脸面都顾不上的烦心事,肯定是涉及到自己或者亲近之人的安危!”
“嗯!”程名振再度连连点头。按照老瞎子的引导去回想,发现事实还真是如此!那李老酒虽然卑鄙无耻,却总喜欢在人前抖一抖威风。但自己跟他同桌喝酒时,却好像看到他的衣襟袖口布满的油污,头发边缘还有虱子在慢慢地爬动……
“最重要一点是,他衣服下摆有一块黄黄的印记……”老瞎子呵呵一笑,满脸得意。“除了他亲生儿子,还有谁的屎能拉到他衣服上。结合那股子奶臭味,还有眼神里边的焦躁,随便诓他几句,他还不自己就竹筒倒豆子一般,把所有事情跟你倾诉个遍?”
所谓人生处处是学问。程名振先前对此话还不太相信,现在却对前人的感悟佩服得五体投地。借着李老酒、林县令和蒋烨等人的表现,老瞎子慢慢对他进行引导,很快就将“望、闻、问、切”四字真言牢牢地刻在了他的心头上。
一老一少谈谈说说,不觉忘记了时间。直到有小牢子又陪着笑脸送进饭菜来,才发现时间已经到了晚上。老瞎子从稻草中摸出两个拇指大的银豆子,塞进小牢子的衣服中。然后轻轻向程名振身上的铁链指了指。对方立刻心领神会,掏出钥匙将铁锁松开,然后陪着笑脸乞求道:“若是上司来查,程少爷可得机灵着点儿,自己把镣铐提前带上。弟兄们知道程少爷是冤枉的,但弟兄们的饭碗都来之不易!”
“滚出去买猫尿去吧。记得把上一顿的东西还有碗筷收走!”老瞎子的眼睛又变成了纯白色,照着小牢子说话的方向踢了一脚,“不小心”却踢了个空。小牢子早就被他从野狗喂成了家狗,丝毫不以为忤,呵呵笑着将上一顿的残羹冷炙收拾了下去。
吃过晚饭,师徒二人一个榻上,一个塌下,并首而卧。却都没合眼睛,通过断断续续地闲聊,将一些知识与经验慢慢分享。老瞎子的学问极其驳杂,兵法、儒学、骈文、歌赋,几乎无一不精。有些话题程名振才开了个头,老人立刻能讲出一堆他闻都未曾听闻的道理,并且句句都透着真知灼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