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柳絮词(11)
越是听下去,程名振越是兴奋。几乎忘记了自己此时身处囹圄,不顾一切地从对方的话语中汲取养分。而老瞎子的年纪虽然大了,精神头却非常足。发觉程名振孺子可教,心情大畅,有问必答,字字珠玑。
直到嗓子都哑得说不出话来,二人才喝了些水,各自睡去。第二天却又早早地醒来,一个继续用心传授,一个继续努力学习。
这一天又是平平淡淡渡过。李老酒忙着安排嫡系弟子挖山洞掏宝贝,无暇再找程名振的麻烦。其他小牢子也都能指望着李老酒的手指缝隙捞点余财,对程名振师父二人恭敬有加。不知道何故,下毒失败之后,馆陶周家的人也没继续纠缠,仿佛程名振已经死了般,对他不闻不问。
接连过了三天安稳日子。程名振身上的伤口都结了痂,不再疼痛。老瞎子见他恢复得差不多了,便趁着旁人不注意时,写下一些口诀要他死记硬背。那些口诀都是些难得武术诀窍,程名振虽然暂时理解不了,凭着幼时打下的武术功底,却能识别出其中真假。一见之下,又惊又喜,连蹲马桶的时间都念念叨叨,唯恐将师父的传授记错一个字。
他幼年家道中落,平素最为遗憾的便是没钱请良师指点。此刻猛然得到学习机会,岂敢不好好珍惜?如是又“疯狂”了几天,师徒二人的体力都支撑不住了。只好暂时将学业放下,彼此都去休息几个时辰,然后再慢慢交流。
正闭着眼睛假寐的时候,牢门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此刻的程名振已经将四字真言铭刻于心,从脚步声便推断出来者心中充满惶恐,忍不住暗自嘀咕,“李老酒不是忙着发财么?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莫非他真是个没福气的,挖到了宝贝反而惹火上身?”
没等他做出正确判断,监牢的大门一开,弓手蒋烨带着一身雪花跑了进来。三步并作两步窜到关着一老一少的栅栏门前,一边哭,一边重重地磕头,“程大爷,程大爷,小的有眼无珠,没认出您老的真身。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对不住您!小的原意给您做牛做马,但求您老放过小的一家老幼。小的给您磕头,给您磕头!”
程名振正偷偷地将铁链向自己身上套,闻听此言,不由自主将手停在了中途,翻身坐起来,低声追问道:“蒋大人说什么呢?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我一个待罪死囚,怎么会招惹了你的家人?”
“您老不用懂。您老不用懂。您老只要给外边传句话,就说不怪罪我就行了。”弓手蒋烨平时的威风半点也再看不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抬起头的瞬间,脸上的伤痕清晰可见。显然是刚刚被人下重手收拾了一顿,连带着将胆子也给吓破了。
“我真的不懂你说什么。向外传话,给谁传话啊?”程名振愈发糊涂,皱着眉头回应道。
见他不肯饶恕自己,蒋烨猛地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刀子,狠狠地按在自己的哽嗓之上,“姓程的,我的确曾经害过你。但那是受人指使,不敢不为。我的老婆和两个孩子却没招惹你。你受难的时候,我也没派人对付你老娘。咱们两个冤有头,债有主。姓蒋的犯在你手里,就以死赎罪。我的儿子和女儿……”
说到这儿,他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又消失不见,颤抖着手在自己脖子上划了一下,挤出一缕血来,哭着祈求道:“我死给你看还不成么?我以命赎命。您老大人大量,放了我的老婆孩子吧!”
程名振被他哭得不胜心烦,索性将手上的铁链又摘下来,向地上重重一丢,厉声问道,“我一个囚犯,多少天没出门了。怎么威胁到你的老婆孩子?你这人好生糊涂,想救人,也要找对地方?找我一个不见天日的囚徒能起什么作用?”
“您老不是囚徒!您老是冤枉的,小人愿意证明您的清白。县令大人那边,也正在跟主簿商量。估计再过半个时辰,他就会亲自来接您老出狱!”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啊?程名振愈发晕头转向。正惶惑间,猛然听到段瞎子一声轻叹,立刻又将“望闻问切”四字真言想了起来。故作犹豫了一下,低声向蒋烨说道:“其实,我也没想伤害你的家人。但你等先前也忒过分。这样吧,外边的情况发展到什么地步,我也控制不太好。你先跟我说说,是哪个弟兄劫持了你一家老小。我再传令给他,让他立刻放人!”
“唉,唉,程爷您大人大量。小的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弓手蒋烨一听,立刻止住了眼泪。又深深地给程名振做了个揖,然后迫不及待地说道:“您老已经跟张大当家拜了把子,怎么不早说呢?我们要是早知道,借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执行县令大人的口谕啊!这几天来,张大当家的弟兄已经在城里放倒了三十多条汉子,吓得周家的人连大门都不敢出。小的本来想跟他们打个招呼,告诉他们您老在这里安然无恙。但动作太慢了,他们一着急,便将我的家人、县令大人的夫人,还有两位捕头的家人全请走了……”
我跟张金称是把兄弟?程名振心中大惊,脸上却不敢露出半分惊诧之色。一场牢狱之灾教会了他许多东西,师父那里也把很多与人打交道的窍门传授给了他。到了这个时候,程名振知道,自己越是沉住气,也越是安全。张金称肯定不会是为了救自己而来,但自己的安危,却已经牢牢地绑在了张大当家的马尾巴上。
“程爷,程爷,您就给个准话。小的不求您立刻放人,但求您麾下的弟兄别让孩子们吃了苦。我家那两个都从小惯下的,没被人碰过半指头……”蒋烨的央求继续传来,将程名振的思绪硬生生拉回现实。
“你出去对外边人说,我的冤屈即将昭雪,在牢里边没受什么刁难。我麾下的弟兄听到了,一定会善待令郎和令爱!”麾下分明没半个喽啰,程名振却不得不装蒜。
弓手蒋烨如蒙大赦,千恩万谢地去了。还没等程名振来得及跟师傅请教自己刚才处理得是否恰当,大牢门外又是一阵风,林县令,董主簿,两位捕头都陪着笑脸冲了进来。不顾众囚徒们脸上的惊诧之色,众官吏依次在程名振面前跪倒,叩头不止,“我等有眼无珠,居然冤枉了程爷。该死,该死。好在程爷洪福齐天,没受什么大伤。否则我等即便死上一百次,也无法赎罪了。”
说罢,立刻吩咐人打开牢门,簇拥着请程名振出狱。程名振知道自己必须硬撑下去,大咧咧地一挥手,低声吩咐,“我师父不出狱,我怎能出狱。你们走吧,我要在这里陪着师父!”
“师父?”林县令两眼瞪得滚圆。想要发作,又想到城外那数万匪徒,咽了口吐沫,陪着笑脸道,“程爷什么时候认得师父?这等喜事我们岂能错过。既然是程爷的师父,肯定又是冤案。来来,请一并到衙门里边喝茶。程爷的师父,就是我等的师父!”
马屁拍到这个份上,真可谓无耻之尤了。老瞎子却不肯领情,在榻上翻了个身,低声道:“这里挺好,我习惯了,不想动弹。你们去吧,别打扰我!”
他不肯离开,程名振自然也不会离开。几个馆陶县的父母娘舅官老爷们面面相觑,犹豫了好半天,才喃喃地央求道:“老人家喜欢这里清静,原本我等不该勉强的。但程爷若是不肯出狱,恐怕会令张大当家误会。馆陶县数万老小的安危,全着落在程爷一人身上。您老能不能辛苦些,跟程爷一道往县衙坐坐。那边也有很多空房间,包您老不会受到打扰!”
“唉!”老瞎子喟然而叹,仿佛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般,声音中充满了失落。“去吧,去吧。谁让我老瞎子一时心软了呢?可惜这清静日子了。唉!”
说罢,他翻身坐起,抖抖衣袖,领先出了牢门。脚步轻盈敏捷,哪里还有半分老朽瞎聋的模样。
众官吏们又吓了一跳,但事情紧急,也顾不上想得太多了。众星捧月般围着程名振,将其请出了囚牢。两个捕头还唯恐“百姓们”看不到,派人在队伍前面一边鸣锣,一边大声喊道,“程教头蒙冤入狱,天怒人怨。县令大人已经重审此案,洗清了程教头的冤枉。尔等听清楚了,程教头于我馆陶百姓有救命之恩,大伙谁都不能忘记!”
众百姓虽然被城外的警讯吓得不敢出门,却也听得稀奇,一个个躲在窗帘后,对着众人指指点点。很快,有人便认出了老瞎子,低声叫道:“那不是段铁嘴么?他怎么不瞎了?腿脚还变得这般利索!”
“你懂什么,这年头,好人能变成歹徒,瞎子就不能睁眼了?少说多吃,哑巴有福!”立刻有人接过话茬,低声呵斥道。
“那是,程教头好好一个英雄,怎么会去踩大屁股那臭狗屎。她自己送上门去,程教头都未必理睬她!县太老爷上次也真糊涂,居然睁着眼睛说瞎话!”
“此一时,彼一时。上次没有土匪,这次土匪不是又打来了么?”
百姓们乱纷纷的议论声让林县令如芒刺在背,偏偏他还不敢让队伍走快,以免张金称得不到准确消息。好不容易捱到了县衙门口,林德恩立刻命人将正门打开,以恭迎上差之礼,将程名振师父迎接了进去。
到了二堂,早有家丁准备好了酒席。众人推了老瞎子做了首座,然后依次安排程名振、林县令和董主簿、郭捕头和贾捕头。至于弓手蒋烨和与他一样被人打成猪头的李老酒,则连个座位也没捞上,站在堂下边负责替众人叫酒端菜。
“前几日的案子,其实是一场误会!”酒盏端起,林县令用袍袖挡着脸低声致歉,“我老糊涂了,连别人栽赃陷害都没看出来!程壮士大人大量,千万别往心里去。县丞之位,包在我的身上。王捕头已经带了批复回来,即日起,程壮士便可上任!”
“恭喜程大人!”
“恭喜程大人!”存心不给程名振拒绝的机会,董主簿带着郭、贾两位捕头举盏。此刻,性命比一切都重要,些许委屈,算得了什么?
一片恭喜声中,程名振的目光四下巡视。他终于得到了县丞的职位。可现在,他还需要这个职位么?
心中反复默念师父的教诲,他笑着问道,“谁陷害了我?我怎么还糊涂着啊?”
这问题令众人好不尴尬,有心矢口否认彼此勾结起来对程名振栽赃陷害,又怕这位小爷一不高兴,不肯帮忙与张金称沟通。有心承认大伙曾经为了各自的目的联手打击了他吧,又实在拉不下那个脸来,支吾了半响,依旧举着酒盏东顾西盼。
经历了一场磨难,今日的程名振早已经不是前几天的那个懵懂少年。见大伙不接茬,放下酒盏,继续笑着追问道:“真正的凶手找到了么?诸位千万别再冤枉了其他人!”
“已经有了眉目,有了眉目!”还是董主簿反应快,抢在程名振说出更令众人难堪的话之前大声回应,“郭、贾两位捕头已经盯上了那个陷害你的人,只要证据确凿,随时可以将真凶缉拿归案。”
“哦!那我可得亲眼看看,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做下的恶事,居然能栽赃到我的头上。寻常小蟊贼想必也没那本事。可馆陶县有头脸的人物就那么几家,谁会如此下作寻我一个大头乡勇的麻烦?”
“如果真正查出来是有人蓄意谋害,本县为你主持公道便是。无论是谁家干的,必将其绳之以法!”被称名振逼得无路可退,林县令只好硬着头皮答应。至于“真凶”是谁,倒也不太难找。反正程名振最后看哪个不顺眼,便将哪个交给他便是。否则若劳烦张大当家亲自动手的话,还不知道多少人要为“真凶”殉葬。
“那我就多谢县尊大人了?”程名振举起酒盏,遥遥地向林县令致意。“小可身无长物,能拿出来的见人的,也就是这点儿名声。若是名声也被毁了,便真的无法在这世上立足了!”
“县令大人已经在全城贴了告示,证明你的官司冤枉。若是程兄弟还觉得不够,我还可以派出弟兄们沿着各街各项鸣锣宣布,挽回你的清白!”董主簿赶紧又举起酒盏,替林县令回应程名振的质问。“其实,这馆陶县的百姓,哪个不知道程兄弟是大伙的救命恩人。这不么?张金称此番前来,只是把军营扎在了城门外,连箭都没向城内放一支。若不是程兄弟上次跟他立了约,他岂肯如此规矩行事!”
“对,对对,上次便多亏了程兄弟,这次,少不得还由程兄弟出面与张当家说和!”众官吏也都不傻,听到话题被董主簿强行拧回正地方来,赶紧举着酒盏往下顺。
程名振侧头看了看师父,发现段瞎子自顾一个人喝酒吃菜,根本不理睬大伙说什么。笑了笑,淡然道:“也不是什么麻烦。人不信不立,张大当家虽然是个绿林豪杰,却也知道‘信义’二字。林大人只要把上次没谈完的约定继续谈便是。想必这回官军不会来得太突然,双方都有充足的时间!”
林县令之所以把程名振从监牢里边迎接出来,打着的就是将上次幸运重演的主意。此刻心中企图被程名振一语戳破,不觉愈发恐慌。勉强堆起几分笑容,语无伦次地说道:“那是,那是!咱们县与张大当家先前有过约定。这次他亲自前来,也足见诚,诚意。只,只是,只是双方没见过面,沟通起来十分不方便。程,程教头既然跟张金称是结拜兄弟,这个中人,中人不知道能否做得?”
“那是自然!”程名振已经探清楚了林县令等人的需求,笑呵呵地大包大揽。“吃完了饭,我和师父就亲自去张大当家那里一趟。上回商谈中断到何处,这次咱们就在何处接上。总之大伙好聚好散,别伤了和气!”
这个时候,林县令可不敢轻易把程名振放走。万一其一去不回,大伙唯一能让张金称投鼠忌器的依仗便丢了。与董主簿用目光交流了一番,又结结巴巴地说道:“不,不敢劳教头亲自去为我等斡旋。只,只需要教头写一封信即可!”
程名振只是微微偏了偏头,便已经猜透了众人的心思。略作沉吟,笑着应道,“也好,吃完了饭后,大人尽管命人拿笔墨来。许久未曾见面,写封信问候一下张大哥也是应该!”
“那是,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