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血腥家族
一
洛阳为“天下之中”,这句话出自古代的大政治家周公之口。我们华夏之邦号称“中国”,据说就是从这里引申出来的。
今天,站在这块厚实、沉重的土地上,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呢?傲睨自大,谈不到;无动于衷,也不是。大概于眉间睫下,总流露着几分惊叹,几许苍凉吧?
从距今近四千年的夏王朝开始,到五代时的后梁、后唐、后晋为止,先后有十三个王朝在这里建都。在中国七大古都中,洛阳是最先形成城市并贵为国都的,而且建都历时最久,至少在一千一百年以上。华夏的先民在以邙山和洛河为依托的东西近四十公里的范围内,为中国以至整个世界留下了一笔丰厚的文化遗产,其历史遗迹、人文景观之盛,实为世所罕见。
历史上有“五都贯洛”之说,“五都”指的是夏都、商都、周代王城、汉魏洛阳故城和隋唐东都城,它们东西相连,错落有致,在形制、布局及宫殿的配置上,体现出较强的连续性。从这里不仅能够看到洛阳城市发展的一条鲜明的脉络,而且,透过历代都城的沧桑变化,也可以从中略览中国古代文明史的缩影。所以,北宋大政治家、著名史学家司马光有诗云:“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
由于岁月湮沉,兵燹摧毁,而今已经不见了巍峨的宫阙、高耸的城墙,不见了金碧交辉的画楼绣阁、古刹梵宫,不见了旧日的千般绮丽、万种繁华。当然,这并不影响人们到这里来临风怀古,叩问沧桑。历史的生命力总是潜在的或暗伏的。作为一种废墟文化,只要它有足够的历史积淀,无论其遗迹留存多少,同样可以显现其独特的迷人魅力,唤起人们深沉的兴废之感,吸引人们循着荒台野径、败瓦颓垣,去凭吊昔日的辉煌。对于诗人来说,尤其是如此。诗人往往比史家更关注现实与古昔撞击之后所产生的人生体悟,更加强调创作主体自我情绪的介入,也更看重历史选择、历史创造后面所闪现的人民生命活动的一次又一次的升华。
现在,我正站在汉魏故城遗址之上。城址在今洛阳市东北十五公里处,北依邙山,南临洛河,东至寺里碑,西抵白马寺,地势高亢平旷,规模宏阔壮观。东汉、曹魏、西晋、北魏四朝先后以此为皇城,长达三百三十年之久。
今日登高俯瞰,但见残垣逶迤,旧迹密布,除南面已被洛河冲毁外,其余三面轮廓均依稀可辨。城址四周矗立着一排排直干耸天的白杨林,里面围起来一方广袤的田野,翻腾着滚滚滔滔的麦浪。“白杨多悲风”,更加重了废墟的苍凉意蕴,使游人看了频兴世事沧桑之感。
当年,殷商的遗民箕子朝周,路过安阳殷墟,见旧日的宫殿倾圮无遗,遍生禾黍,哀伤不已,因作《麦秀》之歌。西周灭亡之后,周大夫行役至于镐京的宗周旧邑,满眼所见也都是茂密的庄稼,不禁触景伤怀,遂吟《黍离》之诗。这两首歌诗便成为后世有名的抚今追昔、凭吊兴亡、抒发爱国情怀的佳什。
同《黍离》、《麦秀》那孑遗的悲歌相对应,在洛都还流传着一个关于“铜驼荆棘”的预言的警语。晋惠帝时,以草书闻名于世的索靖,具有逸群之才和先识远见,他觉察到天下就要大乱,于是,指着宫门外两个相向而立的铜铸的骆驼,喟然叹道:人们将会看到你们卧在荆棘中啊!不久,洛阳宫苑即毁于“八王之乱”。“不信铜驼荆棘里,百年前是五侯家。”元人宋无这两句诗,说的正是这种变化。
看来,世事沧桑毕竟是人间正道。所以,东坡先生慨叹:物之盛衰成毁,相寻于无穷,昔者荒草野田,狐兔窜伏之所,一变而为台囿,而数世之后,台囿又可能变成禾黍、荆棘,废瓦颓垣。“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
二
魏晋时期有一种特别显眼而且层见叠出的政治现象,就是异姓禅代,美其名曰“上袭尧舜”,实际是曲线谋国。
公元219年(汉建安二十四年),孙权被曹操打败,上表称臣,并奉劝曹操称帝。篡汉自立,位登九五,这是曹操梦寐以求的事。孙权的劝进,在他来说,自是求之不得的。事实上,汉朝早已名存实亡,曹操手握一切权力,献帝不过是任其随意摆布的玩偶。只是慑于舆论的压力,曹操始终未敢贸然行事,不得不把皇袍当作内衣穿了二十多年。
当下,他就找来老谋深算的司马懿试探一番,说:孙权这小子劝我称帝,这简直是想让我蹲在火炉上受烤啊!司马懿心里是透彻明白的,立即迎合说,这是天命所归,天随人愿。但是,没有等到称帝,曹操就一命呜呼了,大业要靠他的儿子完成。曹丕继位之后,经过一番“假戏真做”的三推四让,便于公元220年登上了受禅台。
而精于政事、专弄权术的司马懿及其两个儿子,更是处心积虑,惨淡经营,心里想的、眼睛看的、天天盼的,仍然还是皇位。终于在公元266年,到了第三代,司马炎完全按照“汉魏故事”进行禅代,从魏元帝曹奂手中夺得了皇权,是为晋武帝。一百五十五年以后,宋主刘裕依样画葫芦,接受了东晋恭帝的“禅让”,即皇帝位。一切处置“皆仿晋初故事”。恭帝被废为零陵王,第二年就被刘裕杀掉了。
从公元220年曹魏代汉到公元420年刘宋代晋,二百年“风水轮流转”,历史老人在原地划了一个魔圈。三次朝代递嬗,名曰“禅让”,实际上,每一次都是地地道道的宫廷政变,而且伴随着残酷、激烈的流血斗争。
晋承魏统,实现了九十年分裂混战之后的重新统一。但是,由于西晋统治集团的骄奢淫逸,腐朽残暴,导致这个王朝仅仅维持了五十二年。特别是标志着统治集团矛盾全面爆发,骨肉相残成为历史之最的“八王之乱”,持续时间之长,杀人之多,手段之残忍,对生产力破坏之严重,在中外都是罕见的。
武帝司马炎在位二十五年,死后由“白痴太子”司马衷继位,是为惠帝。他在中国历史上是首屈一指的白痴皇帝。
白痴为什么能够继位?这就要联系到封建帝统的嫡长子继承制。他是皇后所生的嫡次子,他前面还有个哥哥,但早死了,这样他就成了嫡长子,于是,在他九岁的时候,就登上了太子宝座。这么个痴乜呆傻货色,显然是不称其位,朝臣们都以社稷命运为忧,但谁都不敢直言。只有侍中和峤委婉地向皇帝进谏:“皇太子有古代淳厚朴实的气质(他不敢说呆傻),可是现时处处奸诈虚伪,恐怕处理不好陛下的家事。”武帝沉默不语。太子少傅卫瓘实在忍不住了,一次借宫廷宴会,假装酒醉,跪在武帝床前,用手抚摸着御床说:“此座可惜!”意思是皇帝宝座传给这样的太子,太可惜了。武帝当然懂得他的意思,但还是随便应了一句:“你真是大醉了。”过了一段,武帝又对几位大臣说:“太子近来入朝见面,看样子多少有点进步,你们再考察考察。”回来后,多数都称赞太子见解高明,气度优雅;只有和峤仍然坚持,说“跟从前一样”。武帝不悦,起身而去。
待到老皇帝驾崩,司马衷当上了皇帝,呆傻真相大白于朝野,各种笑话都传了出来。有一次,他在御苑华林园听到青蛙叫声,便傻乎乎地问侍从:“为官乎?为私乎?”意思是,这些青蛙这么叫,是为官而鸣还是为私而鸣呢?侍从听了哭笑不得,觉得无法作答,便随口说:“在官地即为官,在私地即为私。”待到天下饥荒,百姓饿死无数,这个白痴皇帝听过大臣汇报后,感到很奇怪,竟然问道:“老百姓既然没有饭吃,那他们怎么不喝肉粥呢?”他以为,他能够喝到的,老百姓也能喝到。
统一后的规模庞大而矛盾复杂的西晋帝国,由这么一个头号大傻瓜来掌舵(当然,他也只能当个牌位),其结局如何,就不难想见了。
其实,作为亲生父亲,当年晋武帝也并非全然心中无数,但他顾虑的是,嫡长子皇位继承制打破了,容易生出祸乱;特别是由于他非常宠信皇后、信任后党,因此,也不愿意改变主意。他还有一个“小算盘”:太子虽然愚钝,但生了一个非常聪明的儿子,下一步可以由皇太孙来接替他。可是,他没料到,这个白痴儿子在位长达十七年,如果不是最后被毒死,他还得做下去。
白痴皇帝登基第二年,“八王之乱”就开始了。就是说,祸乱起于武帝身后;但是,如果追究祸乱的根源,却又必然追究到武帝身上。首先,由于他宠信杨皇后,并且“爱屋及乌”,使白痴太子得以继位;其次,是他同意为皇太子娶贾充的女儿贾南风为妃,最后,杨氏后党与贾氏后党之间,司马氏诸王与杨氏后党、贾氏后党之间,特别是诸王之间,为篡位夺权而疯狂血拼,愈演愈烈,终无宁日。
三
白痴皇帝继位后,不过是“聋子的耳朵——配搭”,实权掌握在骄横跋扈的外祖父杨骏手中。而皇帝的身旁,还有一个野心勃勃、阴险凶悍的皇后贾南风,也要争夺最高权力。这一男一女,一老一少,呼风唤雨,内外夹攻,从此,拉开了西晋王朝统治集团内部你死我活的夺权斗争的大幕。
杨家父女的专擅,早在武帝时就大行其道了。当时,除了“老泰山”杨骏,说一不二,势倾天下,皇后姊妹二人、兄弟三人,也都深得皇帝的宠爱,杨氏后党作威作福,无所不用其极。司马衷一当上皇帝,贾皇后认为时机已到,便运用手中的权力,联络了几个忌恨杨骏的藩王和大臣,通过制造杨骏谋反篡位的舆论,逼令惠帝颁下讨伐诏书,一举捕杀了杨骏及其亲属、死党,诛灭三族达几千人。
而后,召令汝南王司马亮入京,与开国元老卫瓘共同辅政,借以掩饰后党掌权的真相。不料,司马亮专横跋扈,不给贾皇后一班人留下权力空隙,于是,皇后再次逼迫惠帝颁诏,命令楚王司马玮杀掉司马亮,同时,趁机除掉了重臣卫瓘。为了防止重新出现藩王专权的局面,贾皇后又以“专杀”的罪名处死了剽悍嗜杀的司马玮。就这样,卸磨杀驴,获兔烹狗,贾皇后一个个地铲除了元老、强藩,达到了独揽朝纲的目的。
当时面临的最大课题,是由谁来继位接班。贾后骄横妒悍,却没有武则天那样的才气与胆识,她不敢设想自身临朝问政,但又绝不甘心由已定的东宫太子继承皇位。原来,太子司马遹并非贾后所生,他的生母名叫谢玖,原本是武帝的妃子。《晋书·谢玖传》载:“惠帝在东宫,将纳妃。武帝虑太子尚幼,未知男女之事,乃遣往东宫侍寝,由是得幸有身。”就是说,老皇帝担心弱智儿子不通男女之事,就让妃子谢玖前去亲身传授,由此有了司马遹。既然是这种情况,那在这个阴狠毒辣的女人手里,他还能有生路吗?经过一番周密策划,贾后终于把太子椎杀了。这在当时,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怎么办?只好声称是太子自裁。于是,扮演了一场“猫哭老鼠”的闹剧,哀恸逾常,并以王礼下葬。
但是,纸里终究包不住火,“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贾后谋杀太子的阴谋败露后,赵王司马伦联合宗室的齐王、梁王,大动干戈,入京问罪,当即捉住贾后,逼着她喝下一杯金屑酒。临死前,贾后恨恨地叹着气,说:拴狗要拴狗脖子,我却只拴了狗尾巴;杀狗要杀老恶狗,我却只杀了几只狗崽子。老娘今天死了,算是活该!
司马伦野心勃勃,凶残毒狠,一面大开杀戒,乘机把所有的冤家对头一一送上刑场,一面将他的几个儿子全部封为王侯,自己出任相国,接着,就从惠帝手中夺取了御玺,称帝自立。而后,又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官雨”,不仅遍封了徒党,而且,连拥戴他的奴隶、士卒也都赏赐爵号,一时受封者达数千人。这又引发了齐王、成都王、河间王联合起兵讨伐,战火燃遍了黄河南北。司马伦兵败被杀,惠帝重登皇位,后来又被“八王”之中的最后一个王——司马越毒死。
这次祸乱,持续了六十多天,死亡达十万人之众;而诸王之间又相互混战,结果有的被砍头,有的被放在烈火上烤焦,有的被绳子勒得断了气,有的被活活掐死,诸王竟无一善终。
“八王之乱”始于宫廷内部,由王室与后党之争扩大为诸王之间的厮杀;而后,又由诸王间的厮杀扩展成各部族间的混战。这场狂杀乱斗,足足延续了二十多年,西晋政权像走马灯一般更迭了七次。先后夺得权柄的汝南王、赵王、齐王、成都王、东海王,以及先为贾后所利用、随后又被贾后杀掉的楚王等,无一不是凶残暴戾的野心家、刽子手。在他们制造的祸乱中,“苍生殄灭,百不遗一”,京都洛阳和中原大地的劳动人民被推进了茫茫的苦海深渊,最后导致了十六国各族间的混战和持续三百年的大分裂,在我国历史上出现一次大的曲折和倒退,其罪孽是异常深重的。
四
司马氏以禅代手段建立的西晋王朝,是极度腐朽的。封建统治阶级所有的凶恶、险毒、猜忌、攘夺、荒淫、颓废等龌龊行为,都集中地表现在这个统治集团身上。晋武帝穷奢极欲,荒淫无度,登极后,即选征中级以上文武官员家里的大批处女入宫;次年,又从下级文武官员和普通士族家中选征了五千名处女;灭吴后,又从吴宫宫女中选取了五千人。皇帝淫乱在上,士族和官吏自然也是竞相效尤,淫靡成风。
由于朝廷的狂杀与滥赏,使得周围的官员感到得失急骤,祸福无常,心情经常处于紧张、虚无状态,助长了纵情声色,颓废、放荡。晋武帝率先倡导奢侈享受,夸靡斗富,他的亲信和大臣很多都是历史上有名的奢侈无度的人。开国元老何曾,一天花在三顿饭上的钱要在一万以上,还说没有可以下箸的东西。他的儿子何劭日食两万钱,比老子翻上一番,可是,这还不够尚书任恺两顿饭的花费。而王济、王恺比任恺更为穷奢极侈。但他们又谁都比不过石崇。
大官僚石崇,“资产累巨万金,宅室舆马,僭拟王者。庖膳必穷水陆之珍,后房(妻妾)百数,皆曳纨绣、珥金翠。而丝竹之艺,尽一世之选。筑榭开沼,殚极人巧。”他和武帝的舅父王恺斗富,王恺用紫丝布作成布障,衬上绿绫里子,长达四十里;他则用锦缎做成长达五十里的布障来比阔。武帝看王恺斗不过他,便常常出面相助。这也是旷代奇观。翻遍了史书,哪曾见过皇帝帮助臣下夸侈斗富的?即此,也足以想见当日奢风之盛行,朝政之腐败。
一次,王恺拿出皇帝给他的一株二尺多高的珊瑚树,借以夸富。这棵珊瑚树枝叶繁茂,他以为,世上很少能够与之相比的。不料,石崇看后,操起铁如意来就把它敲个粉碎,随后,便招呼手下的人把他收藏的珊瑚树全都搬出来,任他随意挑选。就中有六七棵三四尺高的,枝条层层重叠,美艳无双,光彩夺目。王恺看了,顿时眼花缭乱,两颊飞红,惘然若失。
退休后,石崇在洛城的金谷涧,顺着山谷的高低起伏,修筑了一座占地十顷的豪华别墅,取名梓泽,又称金谷园。飞阁凌空,歌楼连苑,清清的流水傍着茂密的丛林,单是各种果树就有上万株,风景绝佳,华丽无比。“楼台悬万状,珠翠列千行;华宴春长满,娇歌夜未央。”(张美谷《金谷名园》诗句)人们用“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话来夸赞其高超的建园艺术。
其时,炙手可热的赵王司马伦当政,石崇由于把持爱妾绿珠不放,得罪了权臣孙秀,被诬为唆使人谋杀赵王伦,受到了拘捕,绿珠坠楼而死;石崇及其兄长和妻子、儿女等十五人一起在东市就戮;钱财、珠宝、田宅、奴仆无数,悉被籍没。就刑前,石崇慨然叹道:想当年我老母去世时,洛阳仕宦倾城前来送葬,摩肩接踵,荣耀无比。今天却落到这个满门遭斩的下场!其实,我没有什么罪。这些奴辈要我死,无非是为了侵吞我的全部资财!他的话一落音,看押他的兵士就问道:既然你知道万贯家财是祸根,为什么不早日散尽呢?石崇哑然无语。
金谷园千古传扬,在洛阳可说是妇孺皆知,可是,要考察它的遗址所在,却是众说纷纭。这天,我在一位饱学之士陪同下,沿着邙山南麓,信步走到凤凰台村,顺着金谷涧东南行,据信,当年的金谷园就坐落在这个范围里。而今,除了细水潺潺,悠悠远去,一切一切,都已荡然无存。真个是:“豪华人去远,寂寞水东流。”早在初唐时期,王勃在《滕王阁序》中就已经慨叹“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何况今天,毕竟已经过去一千七百多年了。
五
站在北邙山上,纵目四望,但见上下左右,陵冢累累,星罗棋布,怪不得人说“邙山无卧牛之地”。唐代诗人王建有诗云:“北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旧墓人家归葬多,堆着黄金无买处。”
原来,这里眼界开阔,地望极佳,身后有奔腾不息的黄河滋润,迎面有恢弘壮观的帝京映照,地势高爽,土层深厚。俗谚云:“生在苏杭,死葬北邙。”因此,自东周起,中经东汉、曹魏、西晋、北魏,直至五代,历代帝王陵墓比邻而依。就连“乐不思蜀”的刘禅,被称为“全无心肝”的陈叔宝,“终朝以眼泪洗面”的李煜,这三个沦为亡国贱俘的后主,也都混到这里来凑热闹。其他名人,像伊尹、吕不韦、贾谊、班超……简直数不胜数,都把此间作为夜台长眠之地。踏着黄沙蔓草,置身于累累荒丘之间,确实有一种阴气森森,与鬼为邻的感觉。
听说西晋王朝的五个帝王,也都葬在这里,这天,我专程转到了这一带,想要看个究竟,结果竟一无所获。原来,足智多谋的司马懿担心墓葬会被人盗掘,临终前嘱咐子孙,不起坟堆,不植树木,不立墓碑。这比曹操死后遍设七十二疑冢还要来得神秘,真是至死不脱奸雄本色。
这种形制影响到整个西晋王朝,所以,司马懿父子三人,连同四代帝王,以及统统死于非命的“八王”的陵寝所在,直到今天还是一个疑团。为了一顶王冠,生前决眦裂目,拼死相争,直杀得风云惨淡,草木腥膻,死后却连一个黄土堆也没有挣到自己名下,说来也是够可怜的了。当然,那些臭皮囊早已与草木同腐,有一些人甚至“骨朽人间骂未消”,被牢牢地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知不知其埋骨地,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正是由于这里“地脉”佳美,那些帝王公侯及其娇妻美妾都齐刷刷、密麻麻地挤了进来,结果就出现了一个特别有趣的现象:无论生前是胜利者、失败者,得意的、失意的,杀人的抑或被杀的,知心人还是死对头,为寿为夭,是爱是仇,最后统统地都在这里碰头了。像元人散曲中讲的,“列国周秦齐汉楚,赢,都变做了土;输,都变做了土。”纵有千年铁门槛,终归一个土馒头。
关于这一点,莎士比亚也讲了,他在剧作《哈姆雷特》中,借主人公之口说,谁知道我们将来会变成一些什么下贱的东西,谁知道亚历山大帝的高贵的尸体,不就是塞在酒桶口上的泥土?哈姆雷特接着唱道:“恺撒死了,你尊贵的尸体/也许变了泥把破墙填砌,/啊!他从前是何等的英雄,/现在只好替人挡雨遮风!”
莎翁在另一部剧作里,还拉出理查王二世去谈坟墓、虫儿、墓志铭,谈到皇帝死后,虫儿在他的头颅中也玩着朝廷上的滑稽剧。我以为,他是有意向世人揭示一番道理,劝诫人们不妨把功名利禄看得淡泊一些。当然,他讲得比较含蓄,耐人寻味。
而在中国古代作家的笔下,就显得特别直白、冷隽、痛切。旧籍里有一则韵语,讥讽那些贪得无厌,妄想独享人间富贵、占尽天下风流的暴君奸相:“大抵四五千年,着甚来由发颠?假饶四海九州都是你的,逐日不过吃得半升米。日夜宦官女子守定,终久断送你这泼命。说甚公侯将相,只是这般模样;管甚宣葬敕葬,精魂已成魍魉。”
马东篱在套曲《秋思》中沉痛地点染了一幅名缰利锁下拼死挣扎的浮世绘:“蛩吟罢一觉才宁贴,鸡鸣时万事无休歇。争名利何年是彻?看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嚷嚷蝇争血。”“投至狐踪与兔穴,多少豪杰!鼎足虽坚半腰里折,魏耶?晋耶?”他分明在说,历史,存在伴随着虚无;人生,充满了不确定性。列国纷争,群雄逐鹿,最后胜利者究竟是谁呢?魏耶?晋耶?看来,谁也不是,而是历史本身。宇宙千般,人间万象,最后都在黄昏历乱、斜阳系缆中,收进历史老仙翁的歪把葫芦里。
在无尽感慨中,我口占了四首七绝:
圮尽楼台落尽花,谁知曾此擅繁华?
临流欲问当年事,古涧无言带浅沙。
残墟信步久嗟讶,帝业何殊镜里花!
叩问沧桑天不语,斜阳几树噪昏鸦。
茫茫终古几赢家?万冢星罗野径斜。
血影啼痕留笑柄,邙山高处读南华。
民意分明未少差,八王堪鄙冷唇牙。
一时快欲千秋骂,徒供诗人说梦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