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帝王是苦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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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落魄刘郎作帝归

公元前195年,刘邦南面称王的第十二个年头。

这年十月,他率兵讨伐淮南王英布,安抚了南越王赵佗,平定了淮南、荆、楚地区,还朝途中,经过故乡沛县,留驻了下来。他在沛宫置酒高会,宴请家乡父老与旧时朋友。大家无拘无束地聚集在一起,一块儿喝酒、谈天;还挑选出一百二十名少年,教歌、习舞,尽情欢乐。

酒酣耳热、激情喷涌之际,刘邦回首几十年的戎马生涯,为已经取得的恢弘业绩踌躇满志;同时,也想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而太子又过分仁弱,朝野人心未定,还存在着诸多不安定的因素。且不说,一些诸侯王不能安分守己,各怀异志;就是边疆上也烟尘未息,需要有足够数量的勇猛、雄强的将士防守。汉兴以来,原本是“猛将如云,谋臣如雨”;无奈,刘邦对于战功卓著的元戎、统帅,心存戒虑,猜忌重重,担心他们拥兵自重,割据称雄,自谋发展,因此,一一剪除殆尽。这样,在他看来,真正赤胆忠心扶保汉室,且又具有超常军事才能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了。于是,喜极而痛,不禁感伤起来,情不自禁地操起筑(一种类似琴的乐器)来,一边弹着,一边唱起自己随口编成的《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那“风起云扬”的意象,着实令人鼓舞,用它来状写秦汉之际政治形势的发展变化,也是形象而又贴切的。接着,诗思一转,导出这位“马上皇帝”稳操胜券、衣锦还乡的得意心态,也抒发了他对故乡的深厚感情。最后,“卒章显志”,表露出全诗的主旨所在,把他为一手开创的汉家基业而深谋远虑、呕心沥血的内心世界,和盘托出。

那天,高祖令所有的少年都跟着合唱,自己则随歌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他对父老乡亲们说:

游子悲故乡,朕虽以关中为都,长住都中,但万年之后,魂魄仍然乐于思念沛县。且朕由沛公身分出兵征讨暴逆,今日方能据有天下。因此,我要以沛县作朕的汤沐邑,免除全县民众的赋税,世世代代都不用交税了。

父老兄弟及旧日朋友听了,自是感激不尽,此后每天都陪着皇帝饮酒、叙话,彼此欢乐逾常。送行时,全县倾城出动。而后,又在邑西设帐三天,饮酒作乐。

从刘邦的诗句与话语中,我们可以充分地感受到他的“恋乡情结”和其中所隐含的悲凉意绪。“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人,何尝不是如此。过往的一切行走,原都是一步步地向着他的来路逼近,即使是那些叱咤风云的盖世豪杰,富有四海的一朝霸主,也不可能例外。特别是人到暮年,更有落叶归根、狐死首丘的强烈愿望。

这一年,刘邦已经六十二岁了。而且,在讨伐英布时为流矢所中,箭镞穿过厚厚的铠甲,进到肉里一寸左右,这使他的锐气为之大挫,心性有些灰颓。尽管眼下的荣华富贵、地位威权已经登峰造极,并世无人可比;但是,毕竟岁月无情,老之将至,正所谓“英雄得志犹情累,富贵还乡奈老何”(清人孙原湘诗)。事实的发展也恰像他所挂虑的那样,回去后仅仅四个月,就在长乐宫中“龙驭宾天”了。

正由于恋乡、怀土意识乃人情之常,因而,往古来今,它已经成为一个言说不尽的热门话题。不过,话又说回来,作为常人,可能说一说也就算了,最后无关大局;若是轮到一些临大事、膺重命、举足轻重的大人物身上,情况可就复杂得多了,最典型的莫过于西楚霸王项羽。

说到项羽,恐怕没有谁会否认他是英雄、好汉、大丈夫;但是,论者又普遍认为,他终究算不得成就宏图伟业、富有政治远见的杰出的政治家。在最关键的时刻,他缺乏“志在四方”的深谋远略,以致功败垂成。当他率军杀进关中,坐上皇帝的龙墩只是举步之劳的时候,他却踌躇不前,望而却步了。倒不是出于恐惧——西楚霸王心目中没有不可战胜的敌手——而是做了情感的俘虏。当他望见咸阳的宫殿已经化为灰烬,到处都是废瓦颓垣,士兵们又都想念着东方的故土,而他自己也觉得秦人对他或者他对秦人共同没有好感,留在“八百里秦川”很没有意思,当即决定,放弃关中,挥师东向,以紧邻故乡的彭城作为西楚的都城。

当下,谋士韩生加以劝阻,说:“关中高山险要,河流围绕,东有函谷关,南有武关,西有乌关,北有黄河,山河四塞,土地膏腴,作为都城真是太理想了。”项王却说:“富贵不归故乡,有如夜行衣锦,谁知之者?”韩生大失所望,骂他是“沐猴而冠”,结果,被扔进油锅里成了“油炸鬼”。

无赖与英豪过招儿,想的不是如何出奇制胜,而是,眼睛紧紧盯住对手的失误。而粗心大意的乌鸦一唱高调,叼着的肉块便会落入狡猾的狐狸口中。刘邦正是适时捕捉到项羽留置的可乘之机,因势乘便,不出三个月,汉军就大举入关,迅速填补了权力的真空,占据了关中的有利地盘。

宋代文学家苏洵评论项羽,“有取天下之才,而无取天下之虑”。清代诗人王昙也写诗加以批评:“天意何曾袒刘季,大王失计恋江东。早摧函谷称西帝,何必鸿门杀沛公。”针对项羽死前说的“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劈头断喝,说天意并没有袒护刘邦;项王的失策在于他留恋江东,决计返回故乡,以致坐失良机。如果能够早日攻破函谷关,进军长安,登上帝座;又何必等到后来刘邦成了“气候”,才不得不设下“鸿门宴”去设法谋杀他呢!

应该说,在这方面,刘邦是很会处理的。尽管他也非常留恋故乡,但并不感情用事,能够从大局出发,作出正确的决策。《资治通鉴》记载,刘邦开始定都洛阳,齐人娄敬劝他迁都长安。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想要听听大家的意见。群臣中当地人占多数,“争言洛阳优势”,唯独张良力排众议,大讲关中在政治、经济、军事方面的重要地位,指出洛阳四面受敌,“非用武之国”。刘邦甚以为是,即日决定迁都长安。宋代学者胡致堂盛赞此举:“高帝起兵八年,岁无宁居,至是天下平定,当亦少思安逸之时也。而敏于用言,不自遑暇如此。其成帝业,宜哉!”

对高祖还乡这一颇具轰动效应的著名历史事件,《史记》、《汉书》上都煌煌在录,历代的诗文典籍,也都以不同观点、从不同角度,作了大量的评述。

唐代诗人胡曾题诗予以赞颂:

汉高辛苦事干戈,帝业兴隆俊杰多。

犹恨四方无猛士,还乡悲唱大风歌。

清代诗人袁枚就此写了两首七律,对高皇帝荣归故里、慷慨悲歌这一豪情壮举,特别是对于那首前无古人的千秋绝唱,极尽颂扬之能事。其一云:

高台击筑忆英雄,马上归来句亦工。

一代君王酣饮后,千年魂魄故乡中。

青天弓剑无留影,落日河山有大风。

百二十人飘散尽,满村牧笛是歌童。

第二首诗中的后四句是:

父老尚知皇帝贵,水流如听筑声孤。

千秋万岁风云在,似此还乡信丈夫。

此老一向会作趋奉文章,这些诗句也同样弥漫着这种陈腐的味道。

而最具特色的是元代散曲作家睢景臣的《哨遍·高祖还乡》。作者选取独特的视角,以全新的手法和十分巧妙的叙述方式,再现了当时的场景,对一千多年前的史迹进行生面别开的解读。

作品一开头,就通过一位担当“叙述人”角色的村民,以第一人称描述村社头面人物准备接驾的场景——那些原本土头土脑、懵懵懂懂的村官,今天却显得威风八面、盛气凌人,摊派差使、布置场面,比过去加倍的蛮横无理。一方面,描绘了这一盛典的肃穆、庄严,另一方面也衬托出这位“草根皇帝”还乡可鄙可笑的行径。

在叙述人看来,你皇上也好,大员也好,回乡就回乡呗,有什么必要招摇造势,小题大做呢!而那班筹划接驾的人,整饰衣裳、执盘备酒、吹笛擂鼓,原本是一帮“乔男女”在那里弄景、“装幺”、“胡踢蹬”。

紧接着,作者以[耍孩儿]、[五煞]、[四煞]三支曲子,描画了皇家仪仗、舆服的赫赫声势,通过村民眼中所见,活灵活现地展示了封建帝王出巡时的盛大排场。但并非正面铺陈,而是以戏谑、调侃的话语出之,从而涂抹掉笼罩在“龙章凤质”之上的神秘灵光。那无比庄严、神圣的月旗、日旗、蟠龙旗、凤凰旗、飞虎旗,在这位村民眼中,却成了:

一面旗白胡阑套住个迎霜兔,一面旗红曲连打着个毕月乌,一面旗鸡学舞,一面旗狗生双翅,一面旗蛇缠葫芦。

而金瓜、钺斧、朝天镫、红叉、雉扇,以及那些执仗者,则是:

红漆了叉,银铮了斧,甜瓜苦瓜黄金镀,明晃晃马镫枪尖上挑,白雪雪鹅毛扇上铺。这几个乔人物,拿着些不曾见的器仗,穿着些大作怪衣服。

通过对迎驾队伍与皇家仪仗、扈从场面的杂乱、喧嚣的渲染,使人感到所谓御驾还乡的盛典,不过是一场莫明其妙、笑料百出的滑稽闹剧。

仪仗队过去之后,皇帝的车驾迎面而来。皇帝下车了!那君临天下、威仪万方的帝王,在这位村民眼中,只就是“那大汉”。接下来的四支曲子,集中地表现了叙事人对“那大汉”的蔑视态度。

[三煞]那大汉下的车,众人施礼数。那大汉觑得人如无物。众乡老展脚舒腰拜,那大汉挪身着手扶。猛可里抬头觑,觑多时认得,险气破我胸脯!

[二煞]你须身姓刘,你妻须姓吕。把你两家儿根脚从头数。你本身做亭长,耽几盏酒;你丈人教村学,读几卷书。曾在俺庄东住,也曾与我喂牛切草,拽耙扶锄。

[一煞]春采了桑,冬借了俺粟,零支了米麦无重数。换田契强秤了麻三秤,还酒债偷量了豆几斛。有甚糊涂处?明标着册历,见放着文书。

[尾]少我的钱,差发内旋拨还;欠我的粟,税粮中私准除。只道刘三,谁肯把你揪捽住?白甚么改了姓、更了名,唤做汉高祖!

这样,就直接把矛头对准了皇帝本人,大胆泼辣地进行挖苦、嘲弄与鞭挞。“泄底最怕老乡亲”。由那位本来就熟识刘邦的村民出面来戳穿老底,历数他当年如何不务正业、好酒贪杯、抢麻偷豆,什么坏事都曾干过,彻底地暴露了这个“无赖刘三”的本来面目,让人们看清楚了声威赫赫的帝王原本是个什么东西。

前情后景,事件经过,都是通过这个了解底细的村民眼中所见、心中所想,并巧借他的嘴巴说出来,反映了这位当事人的生活经验、心理反应、认识能力和观察事物的特点。

本来,“汉高祖”是刘邦死后的庙号,他活着的时候不可能有这种称呼;可是,出自一个村民之口,当面指斥他:大丈夫做事要敢作敢当,不该为了逃脱债务,便改姓更名,叫什么“汉高祖”,这就令人忍俊不禁,掩口胡卢而笑了。

作品把一向被奉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皇家盛典,处理成怪相迭出、滑稽无比、颇为村民侧目的一场闹剧,意在剥下皇帝的伪装,还他流氓无赖的本真面目,以倾泄世人深藏于心底的不满情绪。

散曲问世后,数百年间受到了文学界的普遍赞誉。与作者同时代的钟嗣成称赞说:“维扬诸公,俱作《高祖还乡》套数,惟公《哨遍》制作新奇,余者皆出其下”。现代著名文学史家郑振铎在《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也说它“确是一篇奇作”,通篇“借了村庄农人们的眼光,看出这位‘流氓皇帝’装模作样的衣锦还乡的可笑的情形来。真把刘邦挖苦透了”。

其实,说起这位“流氓皇帝”的般般行径,史书上原本就有案可查,是无须文人笔下渲染的。刘邦的痞子个性与无赖习气,在历代帝王中是出了名的,而且,为当时公众所有目共睹,以致本朝修撰的所谓“正史”,也无法巧加涂饰,“为尊者讳”。

他出身农家,却又游手好闲,不事生产,而且好色、轻薄。当亭长时,对公所中的吏人无不加以轻侮,并经常向酒馆赊酒,无钱付账,醉卧不起。父亲刘太公嫌他没有出息,直接指斥他为“无赖”。直到当上了皇帝,也还是流里流气,对他人缺乏应有的尊重。诸如,往儒生的帽子里撒尿;骑在大臣的脖子上问话;对于诸侯王动辄“箕踞骂詈”,加以慢侮;等等,都充分地反映出他的市井流氓习气。借用孟老夫子评价梁襄王的话:“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倒是恰合榫卯的。

刘邦从小就厌烦读书,缺乏应有的文化素养,是中国第一个“匹夫崛起而有天下者”。他最初当泗水亭长,大约是负责接待往来公干的食宿、行旅。比起他在沛上的那些朋友,就算是有头有脸的了。经常与他交游的那些人,大多是引车卖浆、贩夫走卒者流,有的甚至连个正当职业都没有。萧何、曹参,史书上说他们,“皆起秦刀笔吏,当时碌碌,未有奇节”。周勃“为布衣时,鄙朴庸人”,生活无着,靠帮助人家办丧事混点零花钱。

单父县有个吕公,为着躲避仇人,迁来沛县落户,沛中豪杰、吏人都前往祝贺。当时,萧何担任接待、受礼的差使,一看来的人太多了,便宣布贺礼不足一千钱的一律坐于堂下。这天刘邦也到场了,他哪里拿得出一千钱,但觉得坐在堂下不够体面,便高喊:“贺钱一万!”然后,就毫不客气地端坐于首席之上,谈笑自若,频频饮酒。萧何也拿他没有办法。

夏侯婴是他的同乡,两人一向很亲近。有一次,刘邦开玩笑,不小心把夏侯婴弄伤了,被他人告发。按当时的条律,他身为亭长,有官职而伤害人,应该科以重罪。于是,他就申诉说,并无伤害别人之事,还让夏侯婴本人出来作证。后来案子翻了过来,进行复审,结果,夏侯婴为他坐牢一年多,并被鞭笞数百。

这是对待朋友。那么,对待自己的亲人又如何呢?同样是忮刻寡恩,不讲情面。他在寒微时,常常带朋友们到家里吃饭,长嫂讨厌他只吃饭不干活,便在他到来时,故意用勺子敲锅,表明羹汤已经喝光了,示意他们到别处去另找饭顿。可是,过后他弄清了真相,便记恨在心。当了皇帝之后,分封宗室,独独漏掉了这位长嫂的儿子。刘邦的老父亲觉得不公平,便出来为孙子讲情。刘邦说,只因为他的母亲不够资格做一个长辈。最后,经过讨价还价,封侄儿为“羹颉侯”。羹颉者,羹竭也,以此对于长嫂进行报复。

刘邦就是这样,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后,器度仍然十分狭小,早年的丝恩发怨他都不肯放过,用群众的口语说,叫做“好翻小肠”。汉高祖九年(公元前198年),未央宫建成之日,他大宴群臣,席间,趁着向身为太上皇的父亲敬酒祝寿的机会,问道:“当年,你常常骂我为奸诈狡猾的无赖,说我不知道治理家业,不如我二哥勤俭。今天你看到了吧,我置下的产业与二哥相比,到底是谁多呀?”快意之情,溢于言表。在场的群臣高呼万岁,“大笑为乐”。只是,刘太公可难堪了,弄得面红耳赤,尴尬无言。

宋代诗人张方平,对此颇不以为然,写诗加以讥讽:

中酒疏狂不治生,中阳有土不归耕。

偶因世乱成功业,更向翁前与仲争!

中阳,是刘邦的故里。诗人指斥刘邦:酗酒疏狂,有地不种,不事生产;只是趁着乱世,浑水摸鱼,才夺得了天下,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到头来终究是个无赖。

刘邦的“产业观”,典型地反映了封建君主的天下私有论。他们“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汉高祖所谓‘某业所就,孰与仲多’者,其逐利之情,不觉溢之于辞矣”。(清初思想家黄宗羲语)

晚唐诗人唐彦谦则从另外一个角度,加以驳斥:

千载遗踪寄薜萝,沛中乡里汉山河。

长陵亦是闲丘陇,异日谁知与仲多!

诗中冷冷地说:岁月无情,时间淡化一切。风光无限的帝里,于今已沉埋于荒烟蔓草之中;而长陵(汉高祖墓)上的土,当时谁若是动了一点点,就算犯下杀头之罪,现在也都成了闲丘废陇了。究竟是谁高谁下,谁少谁多,怎么去说呢?

刘邦极端自私、残忍,存在着人性缺陷。楚汉战争全面展开后,彭城之役,汉军的主力被楚军围困,尽归覆没,刘邦率数十骑乘风奔逃。他带着一双儿女——后来的孝惠帝和鲁元公主,乘坐在驾术高超的夏侯婴的车上。当时,挽马已经疲惫不堪,后面的敌人又穷追不舍,他嫌车上人多,车跑得不够快,便屡次用脚去踢两个孩子,想把他们丢下车去。夏侯婴不忍心甩下无辜的孩子,每次都抱起相救。这样,自然就影响到马车奔跑的速度,刘邦气急败坏,几次要把夏侯婴杀掉。其为人之鸷狠,于兹可见。

广武之战中,项羽与他相持不下。这时,汉将彭越由梁地出兵,断绝楚军粮食,项羽深以为患。于是,便把作为人质的刘太公拉过来,放在阵前一个高处,然后给刘邦喊话:“你现在若是不赶快投降,我就烹杀太公。”刘邦部下见此情景,都焦急万分;你道他是怎样答复项羽的:我们二人“都曾北面受命于怀王,同时‘约为兄弟’。所以,我的父亲就是你的父亲。你如果一定要烹杀你的父亲,那就请你也分给我一杯羹”!话说得竟是这么轻松、洒脱,似乎与己毫不相干。真是无赖已极!

当然,刘邦最遭人诟病、最受世人谴责的还是他的残酷寡恩,诛戮功臣。到他还乡前后,开基创业的元勋已经被他诛杀殆尽;可是,唱起《大风歌》来,却又“泣数行下”,呼唤猛士。奸雄欺人,大抵如此。

应该说,刘邦对于英才在国脉兴衰、事业成败中的决定性作用,还是认识深刻的。他不仅善于从敌人营垒中争夺人才,像谋臣陈平、猛将韩信等都是从敌手项羽那里挖来的,对他们都给予了足够的信任,充分发挥其卓越的才能;而且,对于出身卑微,但才能超众的人也都加以破格使用。比如,对于当过吹鼓手的周勃,作过屠夫的樊哙,布贩出身的灌婴,穷书生郦食其,车老板娄敬,草寇彭越、英布等,他都网罗到身旁,并按照各人的特长委以重任,从而形成一个由智囊、猛将、战略家组成的庞大的人才集团。

但这只是一个方面。作为封建帝王,刘邦还有另外的一面。他在消灭了强大的敌手项羽之后,即皇帝位于汜水之阳,自以为天下既定,四海归一,便充分暴露其残忍、狠毒的本性,多疑善忌,诛戮功臣。

萧何,是刘邦的老乡,功高汉室,位冠群臣。在楚汉相争中,一身系着天下的安危,深得刘邦的倚重,但是,却不能消除对他的猜忌。诛杀淮阴侯韩信之后,萧何被拜为相国,加封五千户,并派五百士兵负责保卫他的安全。周围的人都向他致贺,唯独邵平哀吊他。邵平说:灾祸从现在开始了。皇上带着军队,在外辛苦作战,而你安守城中,没有矢石之险,却增加封地,还派遣众兵守卫——实际是看守、监视着你。看得出皇帝已经心生疑忌了。这番话正好说到萧何的心坎里。

他记得,早在与项羽对峙时,刘邦就曾多次派人侦察他的动向。后来,他主动让子孙兄弟凡是能够作战的全都到汉军里服役,实际是充当了人质,这才解除了汉王的怀疑。这次,他听了邵平的劝告,把全部家财捐助给军队,以讨好皇上。但这还不够,因为他自到关中以来,一直得到百姓的拥戴,刘邦听说后,曾屡次派人监视他的作为,怕的是人民归向于他而背离皇上。为此,他便多买一些田地,利用手中的权势,鱼肉百姓,以激起民愤,污秽自己。这样,刘邦的心才算踏实了,免除了对他的戒虑,他才得以善终。

就此,宋代诗人张耒有诗云:

萧公俯仰系安危,功业君王心独知。

犹道邵平能缓颊(婉言劝解),君臣从古固多疑。

对一个刀笔吏出身的相国,刘邦尚且如此疑神疑鬼;至于手握重兵的人,当然就更是深猜重忌,必欲除之而后已了。

大将韩信的奇功伟业不消说了。即如彭越、英布,也是大有功于汉室的。当日刘邦大败于荥阳、成皋之间,项羽之所以不能挥师西进,捉此“瓮中之鳖”,也就是因为彭越在梁地流动作战,与汉军紧相配合,死死地拖住了楚军。当时,他的作用是,投于楚则汉破,投于汉则楚危。而号称“功冠诸侯”的英布,素以骁勇善战著称,由于他的背楚向汉,使双方力量的对比发生了显著变化。在垓下决战中,英布也曾发挥过举足轻重的作用。那么,刘邦得位之后,又是怎样报答他们的呢?

本来,他在封赐韩信等功臣王位之后,曾经信誓旦旦地作出承诺,给予他们以免罪特权,“剖符作誓,丹书铁契,金匮石言,藏之宗庙”。可是,墨迹未干,言犹在耳,他就出尔反尔,上下其手,设计逮捕了韩信,降王为侯,囚禁起来,最后由吕后杀掉,并诛灭了三族。同一年,梁王彭越也被剁成了肉酱。尔后,淮南王英布因惧祸及身,被逼谋反,也惨遭屠戮。真是“功似韩彭犹俎醢,英雄末路太凄凉”啊!

铲除异姓诸侯王,确保刘氏“家天下”,这是汉高帝既定的国策,而前者又是后者得以实现的前提条件。这从《史记·淮阴侯列传》高祖“见(韩)信死,且喜且怜之”的记载中,也可以看得出来。异姓功臣封王,原本是汉初一项“事出无奈”的权宜之计,或者说是一种羁縻策略。因为如果不这样做,就笼络不住那些手握重兵、喑哑叱咤的“强梁”。但它毕竟是和刘邦“家天下”的基本国策大相悖反的。史载:高帝在日,即曾杀白马而为盟誓:“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因而,“谋反”云云,不过是一种借口;那些异姓诸侯王即使不以“谋反”见诛,也会因其他罪名、以其他形式,遭致杀身之祸。后世的宋太祖说得再露骨不过了:“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耶!”

作为一个雄猜、鸷狠的封建帝王,从他防止分裂割据、建立统一的多民族的封建国家的政治需要而言,或者巩固其刘氏一家一姓的专制统治来考量,诛杀异姓诸侯王,自有其足够的理由;但是,若从人性的角度、道义的角度、做人的角度,来评说刘邦的立身处世、功过是非,那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诗人看问题,有其敏锐的视角。纵观历代诗坛,大多数人对于刘邦都持鄙薄、批评的态度。最有名的是北宋两位诗人的绝句。张方平有一首《歌风台》诗:

落魄刘郎作帝归,樽前感慨大风诗。

淮阴反接英彭族,更欲多求猛士为?

在叙说过落魄失意的刘郎当上皇帝,衣锦还乡,乘兴作歌之后,接着反问道:连那些当年立下汗马功劳的元勋宿将,像韩信、英布、彭越等,都被你一个个地绑缚杀戮,夷灭三族了,现在,还呼唤更多的猛士干什么呢?

王安石在《读汉功臣表》一诗中,诘问得也十分峻厉:

汉家封土建忠良,铁券丹书信誓长。

本待山河如带砺,缘何俎醢赠侯王?

尖锐地揭示了刘邦杀功臣和求猛士的矛盾与对立。

清代诗人黄任也借着这个题目,向刘邦发出了质问:

天子依然归故乡,大风歌罢转苍凉。

当时何不怜功狗,留取韩彭守四方?

意思是说,与其现在高呼猛士,何不当时爱怜韩信、彭越那一些“功狗”(指为汉家天下建功立业的人),让他们镇守四方,靖难天下呢?出语冷隽,即使刘邦于地下闻之,亦当声噎语塞。驳诘力是很强的。

唐代诗人刘禹锡写过这样一首诗:

将略兵机命世雄,苍黄钟室叹良弓。

遂令后代登坛者,每一寻思怕立功。

“苍黄钟室叹良弓”之句,专说韩信。其中包括两层意思:一是,韩信被杀之前,曾被囚禁于长乐宫的钟室。二是,汉高祖六年,有人密告韩信谋反,刘邦将他绑缚起来。韩信慨然长叹,说:“果然像人们所说的:‘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然应该遭到杀头的命运。”后面两句,下笔如刀,道尽了封建制度下登坛拜将的功臣良将的共同的悲惨下场。

在楚强汉弱,实力悬殊的情势下,刘邦居然能够获得胜利,原因是多方面的,诸如坚持了正确的政治主张,得到人民的拥护,符合历史发展的要求;实行成功的战略策略;特别是善于用人,多谋善断,都是重要因素。但是应该说,同他善于利用权术、不择手段、不守信义,不放过任何机会,该出手时就出手,根本不考虑什么形象、什么道义、什么原则、什么是非,一切以现实的功利为转移,从而能够掌握先机,稳操胜算,也有直接关系。

正是他的那种不守信义、六亲不认的卑劣人格与无赖习气,那种政治流氓的惯用手段、欺骗伎俩,那种只求功利、不顾情理,只看现实、不计后果,只讲目的、不择手段的实用主义,多次帮助他走出困境,化险为夷,转败为胜。而这种道德与功业完全脱节的情况之所以出现,乃是由于秦汉之际,价值体系紊乱,社会道德沦丧,重功利轻伦理成为一时的风尚,从而使刘邦的肆行无忌,不仅逃脱了社会舆论的谴责,而且获得了广阔的发展空间。

这里有一个典型事例。楚汉相争之际,刘邦受困于荥阳,粮饷断绝,命运岌岌可危。为了帮助他脱离险境,由将军纪信假扮作汉王刘邦,穿上王者之服,乘上黄盖车,用在东门外“假投降”的办法,来哄骗项羽。还把许多美貌女子安排在前边,后面跟随着两千多名军民,大家鱼贯而出,造成一种集体逃亡的假象。而刘邦则趁着这个时机,带上了数十骑,悄没声地由西门溜出,逃往成皋去了。项王弄清真相之后,气得暴跳如雷,当即把纪信连同车辆一齐烧毁。刘邦就是这样,为了一己活命,置将军纪信的生命于不顾,而且,使数千士兵、百姓跟着蒙难。说来也并不奇怪,只要联系到他无情地剪除那些与他一道出生入死、创立了伟绩奇功的开国元勋,就一切都洞若观火了。

在刘邦看来,这一切,都是正常的,必要的,是残酷的政治斗争使然,是当时的险恶环境所决定的。政治斗争,有如两军对阵,是一场你死我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不吃人就会被人吃掉的殊死拼搏。如果一味地讲道义、守信誉、重然诺、讲交情,满脑子仁义道德、温良恭俭让,恪守公平竞争原则,而不懂得如何运用政治手腕、策划阴谋阳谋,那就连起码的生存条件都保不住,更何谈斗争的胜利、事业之成功呢!

说到对待功臣,刘邦也有他自己的看法。在他看来,韩信本不过是一名“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画(谋划)不用”的普通士卒,是皇帝破格任用了他,为他提供了施展英才、建功立业的机会。要说感激,首先应该是功臣感激皇帝,而不是皇帝感激功臣。一切立足于自我,这正代表了这类封建帝王的个性特征。

汉兴之初,以现实功利为依归的另一个典型事例,是“雍齿封侯”。汉高祖遍封功臣之后,听到沙滩上有数人偶语,原来是在议论:皇上所封的都是故人及所亲爱者,而诛杀的都是平生仇怨之人。许多人担心因受疑忌而遭到屠杀,于是,聚到一处,准备反叛。刘邦适时地采纳了张良的建议,把他的最大仇人、曾经多次侮辱过他的雍齿封为什方侯。这样,那些聚议反叛的人都安定了下来,说:“雍齿尚且能够封侯,我们这些人还怕什么呢?”

听到这些,有人会接上问一句:那么,那个当年为他献身的纪信,死后可曾获得了什么封赏?对不起,皇帝老倌早就忘记了。对此,清代诗人吴昌荣以诗刺之:

沙中偶语坐斜曛,雍齿封侯解众纷。

忘却焚身功第一,黄金未铸纪将军。

而这一点,恰恰是出身于贵族世家,耳濡目染孔孟倡导的仁爱忠信,从而常常束缚于各种道德规范的项羽所不具备的。刘邦手下的将领高起和王陵,曾对刘邦说:“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听了,刘邦也未予反驳,可见,他是认同这一结论的。所以,我们有理由说,项羽的悲剧,其实是道德的悲剧。当时以至后世,之所以对这位失败的英雄追思、赞叹,人格的魅力与道德的张力起了很大作用。

这里揭示了一种历史的悖论,亦即功业与道德的背反。正是:

我是流氓我怕谁?汉家天子有施为。

项王仁义输天下,千古堪怜更可悲。

这样的事例,在历史上是屡见不鲜的。《左传》记载:公元前638年,宋与楚战。当时,宋军已排成阵列,而楚军正在渡河。当楚军半渡之时,宋大司马公孙固提议:“我军人数少,楚军兵力强,应该乘他们还没有渡过泓水之时,向他们发起攻击。”宋襄公回绝说:“不能乘人之危!”当楚军渡河完毕,尚在列阵之时,公孙固又请求发令进击楚军,襄公还是说:“不,我不能乘人之危。”等到楚军列阵已毕,宋襄公这才下达攻击令。结果,由于失去了战机,宋军溃败,襄公也被射伤了大腿,他左右的将士,尽被歼灭。事后,国人埋怨襄公奉行仁义而遭致败绩。襄公分辩说:“仁者作战时,不攻击已经受伤的敌人,也不攻打头发斑白的老人。古人作战,并不依靠关塞险阻取胜。宋国虽然就要灭亡了,但寡人仍不忍心去攻打没有布好阵的敌人。”

实际上,宋襄公所处的时代,已经是视奸诈为智慧、视欺骗为才能的时代。而他却在残酷的两军对阵中,固守所谓“仁义道德”的底线,那还能取胜吗?

最后,为本文作个小结。

在刘邦身上,充分体现着历史的吊诡:一面残酷无情地诛戮功臣、杀害英才;一面却涕泗交流地高声呼唤着“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是逢场作戏、装模作样,是仓皇反覆、两面三刀,还是奸雄欺人、上下其手?楚汉相争的结局,揭示了道德与功业的悖反。项王的悲剧,从一定意义上说,是道德的悲剧;而刘邦的胜利,则颇得益于他的政治流氓的欺骗伎俩和善用权术、不守信义的卑劣人格与无赖习气,这使他把握住战场上的先机,多次化险为夷,转败为胜。“偶因世乱成功业”。功业把“流氓皇帝”妆扮成了英雄;而真正的英雄——“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西楚霸王,却因为失败而声名受损。流氓成功,小人得志,会使英雄气短,混世者为之扬眉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