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田笔耕记:田本相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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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2)

如果说小学时期,我还有可纪念的,那就是不知是什么原因,我参加了全校的演讲比赛,题目是《不识字的故事》,因此校方还派我到小站参加过一次日文演讲比赛。也许这也是后来我愿意当老师的一个因素吧。

我的少年时代

1944年,我小学毕业了。

虽然家境已经十分困难,而且大哥又在天津汇文中学读书,家里还是要我到天津考中学。报考的是中日中学,也许是因为它离大哥就读的学校比较近吧。但是到考试的时候,我突然发烧,就没有考成。这样,就失学了,在家里过着无所事事的日子。

1945年抗战胜利。我记得,日本还没有投降,高空中就经常出现拉着长长白烟的飞机,还有在低空掠过美国的“黑老鸭”,呼啸而过。传说,大沽口已经有美国军舰了。紧接着,就看到美国的大型运输舰,在海河里向天津开去。有时,还在葛沽的河边停下来,张开前舱,吉普车就从中开出来。这些新式的武器装备,让我惊奇不已。

突然,一个夜晚,河边的日本军谷公司起火,大街上拥挤着四乡涌来的人群,他们每个人不是扛着就是挑着从军谷公司抢来的东西,熊熊的火焰,烧红了半边天。在狂喜的抢夺中,发泄着八年来积在百姓心头的仇恨。

八路军突然也来接收了。穿着灰色的军装,住进老百姓的家里,我家也住进一个班,很有纪律。他们帮着家里挑水,将水缸倒得满满的,还帮着打扫院子,住了没有两天就悄悄地开走了。这支部队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的二姨从宁河县的芦台镇来看望我的母亲。她孤身一人,家里有盐滩,还是比较富裕的。也许是想要一个孩子吧,她就带我到芦台去。可是并没有住在她自己的家里,而是住在姓朱的一对老夫妇家里。她每天抽大烟,有人帮她做饭,而我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最多就是派我到街上买羊汤。

一天,我听广播,说天津中学进修班招生,专门吸收失学、失业的青年,不但可以免费读书,而且免费供给食宿。我就把这消息告诉家里,希望同意我前去报考。家里将本家的一个三爷田茂典的住址告诉我,大哥还将与他要好的一个同学的姓名、地址告诉我,二姨给我一点路费和零用钱,我就只身一人坐火车进津了。

那时,我才14岁。我之所以有这样的胆量,和我在家里受到的锻炼有关,因为经常帮着家里外出做事,也不觉得怎样了。为了省钱,下了火车,我就拿着路条,边走边打听,从天津的东站一直走到城里鼓楼西大街。三爷家的生活也很艰难,三奶奶已经去世,一个叔叔似乎没有工作,婶婶带着三个孩子,还有一个姑姑,我称她四姑,她和建国后任过北大校长的陆平的夫人石坚(三姑),是亲叔伯姐妹。一家子挤在一个小院子里。最好的主食就是“银包金”了。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做法,就是用白面把玉米面裹起来烙成饼。姑姑对我很好,她还没有出嫁,身材很好,也很精干。后来,她嫁给一个台湾的商人去了台湾。

大哥的同学带着我到现在鞍山道的尽头,中学进修班就在那里(现在的总医院住院部斜对过)。说来也很简便,可能刚刚开始招生,没有多少人报名,填了一张表,问了我的近况,出了数学和语文的试题,我很轻松地答出来,就这样被录取了。

这个学校是天津失学失业辅导处主办的。其时国民党为了吸引青年,就创办了这样的学校。

我回到葛沽,我的大哥、大姐以及我的一些同学也来报名,就这样我们兄弟又都可以上学了。那时,还可以不花钱上学,就是天大的福音了。我们的一个共同的目标是,中学毕业之后再考大学,之后如何就不知道了,这就是我们设想的人生之路。

中学进修班

中学进修班的生活是很艰苦的,属于军事化的生活。早晨要出早操,夜晚也准时点名、熄灯。睡的是地铺,在水泥地面上铺上稻草,很潮湿。很多同学,都长疥疮。我也长了。每堂课下来,疥疮的脓就粘连在裤子里,站起来,硬是将粘连的地方撕开,很痛很痛,而且很脏很脏。最要命的,是一两个星期,才能洗一次。病痛折磨着我,似乎西药是无效了。一天,我路过南市,看见马路边一个人吆喝卖治疥疮的药,一张牛皮纸上亮晶晶的就是药,只要贴上一次包好。价钱也便宜。我买回来,果然贴一次就好了,真是灵丹妙药。本来由于祖父行医,我就相信中医,这一次让我知道民间是有宝贝的。

我插班在初中二年级。这样难得的学习机会,真是来之不易。这时,我懂得努力了,确切地说是拼命了。我喜欢数学,当时一位数学老师,他说他穷得揭不开锅的时候,就以解题寻找快乐。这种精神也感染了我。毕竟我是插班生,学得还是很吃力的。

三九天,出早操很苦。伙食也不好,吃的是高粱米,更谈不上有什么菜,咸菜窝头是经常的。这样,营养也跟不上,当然扛不住酷寒的天气。为了躲避早操,我参加了鼓乐队,我学的是军号。竟然,学得还不错。只要有什么活动,鼓乐队都是要走在前列的。

这个学校,实际上是三青团办的,自然有三青团的活动。因为我的年龄小,无人找我的麻烦。而我的大姐,就不断有人拉她入三青团。即使这样,也会参加一些政治活动。记得东北发生了张莘夫事件,全校集合到民园参加反苏联反红军的大会,抗议苏联红军奸淫妇女、掠夺厂矿机器物资等。这件事,也成为我参军后不断交代的“错误”。

因为进修班的生活条件较差,我就转入职业班。它位于河北路上,这里,学习和生活条件稍好些。我选的是合作科,学成后,可以到合作社工作。据说,它是为全国的合作社培养人才的。学的功课有经济学、会计学等等。

至今还记得“边际效用”这个词,会计就是记账那一套,我也学得很认真。一次,我竟然在考试中取得第一名。给我们讲课的是一位合作社的领导,找我谈话,让我提前毕业,到天津合作社工作。我很高兴,还专门跑回葛沽,向母亲报喜。但是,一回来,就变卦了。坐在我前面的是一位较我年长的女同学,康群,平时男女同学都不爱搭话的,但她很关心地对我说,先生喜欢你,要把你带走,可是,你看国民党与共产党打起来了,恐怕他也做不了主了。

是这样的,就在天津,1947年学生运动闹得如火如荼,南开大学、北洋大学和河北工学院联合全天津的学生发动反饥饿、反内战的大游行。此刻,学校当局明令我们不得参加,不得观看。

还在进修班时,南开大学就在六里台,和我们学校挨得很近。他们游行队伍出来,必然经过我们的校门。他们举着南开大学的旗帜,浩浩荡荡,在我心里,既有一种羡慕感,看看人家大学生是何等的神气,又很畏惧。那时,只要我和大姐、大哥聚在一起,他们就叮嘱我绝对不能参加这些活动。他们一心一意要我考大学,那时,上大学几乎是我们唯一的出路了。

记得,不知是怎样一个机会,去看望我的姥姥家的一个亲戚。大概还叫他表哥。他是“接收”大员,从后方过来,接收了天津汽车厂。他是厂长。他们家就在马场道的一座小楼里,三层楼,楼下有汽车房。客厅里陈设也是西化的,沙发、落地灯,书案上摆着流线型的收音机,那是很讲究的。我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生活的场景,就想着我们也应该有这样的生活。要有这样的生活,无疑是要奋斗才能得来的。

1947年的暑假到了。大哥和大姐都要考大学了。而我所能考的,就是师范了。天津有两个师范学校,大家都认为省立师范好,这是一所在河北省,以及在京津一带都很著名的学校。后来听说,是几十个人才取一名。在焦急的等待中,我终于考取了。这在我人生中,几乎是一次具有决定性的转折。

河北省立师范

河北省立师范坐落在天津河北区法政桥附近,校舍是早期中国最标准的校园建筑。所有的教室以及图书馆、办公室和教师休息室,都被长廊连接起来,并且排列得井井有条。宿舍称为“斋”。走进斋里,两边都是一间间的宿舍,上边是玻璃搭建起来的顶棚,把两边的宿舍纳入一个封闭的环境之中。一个长长斋筒子,别是一番风情。记得一到晚上,舍监就喊着:关灯了,关灯了!

教室的边缘就是大操场,还有风雨操场。我在这里开始了正规的师范教育。我的数学,在这里得到提升,虽然我个子很小,却在数学上成为领先的人物。我对解难题有着浓厚的兴趣,像九点圆这样的几何学难题,我也破解过。我很喜欢教我们三角的杨老师,人称“杨三角”。他高中毕业教高中,上课时不带教案,信口讲来,我是十分佩服他的。

在省立师范,我最大的收获,是学会自己管理自己,注意自我的修养。这归功于朱光潜先生的《给青年的十二封信》。这本书,它告诉我,怎样做人,怎样立志,怎样读书,怎样从各方面修养自己,怎样在困难中不退缩、不畏难,抱定前进的信心。从此,我开始写日记,每天检讨自己的生活和学习;开始注意锻炼身体,也是由此得到启发,要成功必须具有健康的身体。我热衷双杠、跑步,几乎每天都要练,不久,胸大肌就鼓起来了,对单杠也有兴趣。再有,就是冬夜的跑步了。冬天,宿舍里没有炉火,很冷很冷。于是就被逼着跑步,跑得浑身热了,回来再进被窝就好过多了。每天的生活都很规律。

校内也有三青团在活动,我所经历的是突然发现我的日记不见了,过几天,大概没有发现什么,就又悄悄地送回来。

我住的宿舍里,孔祥祯、丁宝铭,他们都是从杨村考来的,人很淳朴,对我颇多照顾。孔祥祯喜欢文学,平时就喜欢看小说,他不是“民青”,但思想是进步的。我是一心钻进数、理、化中,一入学,就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到为考大学做准备上。

大学是要考英文的,我把很多精力放在英文上,一到休息日就逛书店,去买英文的参考书。但是,我们的英文老师太差了,他没有教材,就拿《威克斐牧师传》做教材,结果让大家十分扫兴,终于发动了将老师赶出教室的活动。平时小心翼翼的我,也挺身而出了,虽然校方将其解聘,而后来的老师,也很差,师范学校是不大重视英文的。

在师范,对音乐、体育和工艺课是很重视的,老师也很棒。教工艺的邓老师,可以说是一位全能的工艺家,据说,他打毛衣、剪裁衣服都是有水平的。他的脾气很好,总是一副微笑的慈祥的面孔,就像个老太婆。

音乐课的老师,是一位女老师,她是按照规范进行音乐教学的。五线谱,是首先要学的。歌曲是有教材的。上面的歌曲,一部分是西洋歌曲,中文歌词,如《野玫瑰》等,中文歌曲有《教我如何不想她》等,可惜,我的注意力不在这里。

1948年的暑假,我鼓起勇气报考了南开大学的生物系,当时觉得这是冷门,考的人少,所考的功课,有的我已经学过了。我想试一试。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但是这一次试验,让我知道我的不足,于是暗下决心,一定要在1949年考上大学。

就在我做着大学梦的时候,天津已经被解放军包围了。我们的学校处于天津的边缘,校方决定全校学生搬到城里鼓楼西大街的附属小学,现在的中营小学。我们挤到一个大教室里,无所事事,有的同学整天打牌、下棋。这些活动我是绝对不参加的,可怎样打发日子呢?孔祥桢发现我很寂寞,就把他带来的《红楼梦》借给我看。我犹如看天书一样,硬着头皮啃读《红楼梦》,可以想象,在那个人心惶惶、不可终日的环境中,书在手中,眼在字上,心在空洞里。在我的阅读历史上,这一次可以说是一场灾难。

就在这些难熬的日子里,等候着黎明的到来!